川汤端上来了,冒了热气,袅袅升起,炊烟一般。在这寒冬腊月里,显得特别暖和。
先上了一碗,我给佳佳喝,佳佳给严月儿,严月儿又给我,推推搡搡,老板系着围巾,仿佛待哺的巨婴,围巾原本的白色已经不白,笑道:不要让,都有,马上端来了。
我们就呼啦呼啦地喝,佳佳特别活泼,说着杂乱无章的事,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想,严月儿应该不知道我们村里盗墓的事,他老公应该也不知道,只是这么凑巧,她居然是魏总的弟媳妇,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她自从和她父亲离开我们村,一别这么多年,见面如故,又缠染了这么许多的关系,虽然不近,但也不远,仿佛一张蜘蛛网的南北两端,想到达总是有轨迹可以遵循。
严月儿问我: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听说你在江南吗?回来过年来了吗?结婚了没有?有孩子了没?媳妇回来了吗?
我突然就觉得喝饱了,我笑了,笑的很苍白,便说:我一个人回来的,结婚了,有孩子了,回来转一段时间,想家了。
说完我起身找老板结账。
严月儿噌地站了起来,说,我付钱!
我说,我来,你去喝川汤。
严月儿大为不满,对老板说:你敢收他钱我跟你急。
老板笑了,说:你们俩……也就21块钱。
佳佳笑的不行了,说:反正我不付钱,你们俩去吵吧。
最终还是我付了钱,出了门,川汤逼出的热气遇到冷风,突然收缩,我看着严月儿拿出一串钥匙,对着街道按了一下,一辆汽车闪烁了灯光。
严月儿道:中凯,你回去?我拉你一程,我正好送佳佳呢。
我说:不用,不用!你们去。
佳佳说:你怎么下来的?没骑车就一起呗!
我说:我骑了摩托车。
佳佳说:那正好,月儿,你不要送我了,我坐中凯摩托车回去,你回城里吧!路上慢点。
严月儿也觉得无话可说,便上了车,摇下玻璃窗户,和我们说了再见。
我们看着严月儿开车走了,才相互说话。
我说: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佳佳说:我们一直有联系呀,她在城里,我去城里就找她,她家就在化肥厂那边,有个不错的小区,你知道的吧?魏晋茶馆就是她老公的哥哥家的。她就住在那附近。今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村里了,便开车过来看看,临走,还不忘记去喝一碗川汤,说这里的川汤和城里的不一样,城里的川汤油腻着呢,这里的不油腻,而且很清爽!
我听着佳佳的叽哩哇啦,又想到世界之小。发动了摩托车,车灯如激光,在黑暗的乡间路上,划破一堆并不规整的黑夜。
佳佳坐在后面,拽着我的腰上的衣服。我有点痒痒,加上长期不骑摩托,技术欠佳,心猿意马,便冲上了路中间的一块不大的石头。
摩托车摇晃,佳佳“呀”了一声,把我抱住了。
我十分不得劲,好不容易挨到他们村,村口把她放下,让她走回去,我生怕别人看到,风言风语。
佳佳回去了,我自己回我们村。
一条土路,宁静无人。
虽然天色黑下来的时间不长,然而按照农村人的规律,都已经在家里吃饭,烤火,看电视了。我去到松林家的时候,就是如此。
一家人在吃饭,烤火,看电视。
简短地和松林说了一声,便回家里去了,顺便给王莹发了信息,告诉她:虫子已经寄出,两天后休息查收。
村里的事松林给强势地顶下来了,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天,年味愈发浓烈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村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一年一度的大扫除,把家里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放在院子里,主人们带着红的绿的头巾,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两个眼睛看着,手里拿了长棍,顶头绑了鸡毛掸子,在墙上四处挥洒,把蜘蛛网,灰尘清理地一个不剩,迎接新年的到来。接着洒水扫地擦桌子。院子里的蒿草也被连根拔起,被各家人用钢钎铲的整整平平。集火也垒了起来,榆杨松的枯枝败叶,在打火机的怂恿下跳起来火红的舞蹈。树上的麻雀却不管这些,依然东西南北地转悠,为的是在缝隙里找到果腹的米粒。
这样的年景,我确实很久没有看到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连那一抹夕阳,在山峦的树梢躲猫猫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变更,变化的,只是我长大了。
我也想过个好年,去买新衣服,买年货,奈何今年没有赚到钱,原本指望阁老墓大发一笔,人算不如天算,尹森和根民出了这样的事。
所以胡小帆和二旦那天喊我去城里一起买衣服,我没有去。
我在家里,翻看中学和高中的课本,希冀可以有“黄金屋”,才知道被骗了,只有黑色的字迹,字迹成文,曾经的倒背如流,如今似曾相识。便坐在家里,盯着窗楞发呆。
想想自己太过于窝囊,混的没有个人样。
我这几天一直做梦,梦见狸猫精没有死,半夜到了我家,找到我,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让我看它支离破碎的伤口,我说和我无关。
它落寞地离开了。
我隔着窗楞望着外面,高高的柿子树顶,还有残留的几个柿子,那柿子已经没有那么鲜红,而是沾染了灰尘和雪水后的暗红。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世界淡然,人各迥然。
我正在胡思乱想,乜斜着松林进院子里来了,我连忙站起来,出了门,把松林请进家里。
松林看家里没人,问我父母去哪里了?
我说,乡里买年货去了。
松林掏出一包烟,给我一根,两个人坐着,抽烟,没有说话,大概无言中总结这今年的得得失失吧。
烟抽完了,松林要离开,临走,从厚厚的袄子内口袋掏出一叠钱,大约一万块,放在桌子上,坚定地对我说:先过个年。
我突然说不出话,正要说:那……
松林已经出门去了。
一阵暖意袭上我的心头,我从小苦日子过多了,得到的温暖有限,雪中送炭的事每次都令我感动,虽然这样的事喜欢做的人们少之又少。
我看着松林出去,影子也没了,反身看着那一叠钱,红彤彤的令人向往。我想,也不知道松林哪里来的钱?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负了好几万呢,难道,他把狸猫精那一盆东西给卖了吗?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他是领头的,我不想多问。
有了钱,我才去了城里,买了一身衣服,顺便给爸妈也各自买了一双鞋,准备过年。
腊月二十六那天,亮亮回来了。
他到了我家,些许憔悴,对我说,在外不如在家,过得生不如死,早就想回来……
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便说:你去松林家没?
亮亮说:去了呀,他没怎么理我。
我说:你也是……
亮亮委屈道:我也不想出去呀,我媳妇逼我出去的,不出去嚷嚷着上吊呢,我想就出去一下吧,去给一个晋城的小区当保安,承诺长久地做,人家才要了我,还没领一分钱工资,我媳妇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不计划回来过年了?我问了她详细,知道尹森和根民入土为安了,心里也愧疚,觉得我不应该离开,起码应该和你们一起同舟共济,同甘共苦,我这次做错了,哎!
我拿出一盒烟,和他一起抽着。
好朋友必须原谅,不是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我便说:没啥事,都处理完了,准备过年吧,你回来了,好好过个年,其他事,过了年再说吧。
亮亮深深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说:人的命,天注定啊。
我说:你又感叹什么?
亮亮说: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我说:别说这个了,过去的事不提。明天来我家喝酒吧,我把松林叫上,就我们三个。
亮亮叹口气,说:松林来,我就不来了吧?现在我见了他,心里没底,他也不待见我,肯定对我失望透顶,临阵脱逃总不是什么君子,虽然“走为上计”……
我说:我安排,你来就行了。
第二天,在我家喝酒。松林故意喝多了,对着亮亮又打又砸,边打边喊:他妈的,我们兄弟就剩下这三个了,你还去跑了,你跑了就别回来呀,你还回来干嘛?你能躲一辈子我就服气你,你他妈真没出息,一个月都不到,你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来了!老子,我真是他奶奶的瞎了眼睛,相信你那么多年!
骂着骂着,松林就哭了起来。
亮亮开始躲着松林的打,后来索性由他打。人有气了,不沉淀,有些飘飘然,必须出气,出了就会如气球瘪了,掉下到地面了。
我没有阻拦,在一边看着,我也喝多了,脸色鼓鼓地往外扩张,涨涨的,红红的,头脑也不太清晰,双手抓住脑袋,按在桌子上。
松林哭完了,站起来,对我说:我今天喝多了,兄弟我说了什么,你们不要介意,我的委屈,你们不懂!我告诉你们,我,很委屈!
我也站起来,把松林抱住了,说:我们在,一直在!
松林颤颤巍巍地去抽烟,烟火四处摆动,到了衣服上,烫了一个窟窿,松林把衣服脱了,说:真他妈热!家里火太大了,我头晕,你看看是不是煤气中毒了?
我看着烟囱和红彤彤的火炉,说,没有呢,你坐下,喝点热水。
亮亮也喝了不少,说:我对不起二位兄弟,我自己先喝酒,你们随意,算是我的道歉了!
一瓶白酒拿起来,对着嘴巴,咕隆咕隆就喝了下去,我赶紧拦住,生怕再出什么事,大过年的!
亮亮说:中凯,到你家了,你还不让我喝酒?是管不起酒吗?管不起酒你就直说,我自己去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