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朵花的命运
作者:闻馥 时间:2021-11-23 10:52 字数:5799 字

生活委员杨荣广踱到朝锦的座位前,慢慢丢过来一封信。

朝锦以为是康鹏的来信,兴奋得脸上一红,虽然她昨日才刚接到他的信,但谁能担保相爱的人不会在前一封信刚投入邮筒心里立刻又生出要说的话来了呢?朝锦自己就是这样,就干过上午寄出去下午就想再写信的事情。

将信拿到手里才知道不是——康鹏的信从来白色封皮,这封却是厚重的牛皮纸。

是母亲的家信,母亲的性格一向牛皮纸般强韧,这点多少遗传给了朝锦,但她的文笔却是朝锦无论如何学不来的,多少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点儿可笑的民清遗风,比如这封信这样写道:朝锦吾儿,一切都好?外婆由哈至家,突然抱恙,近日每念及你。至痛。闻及南方酷热,尚能坚持否?吾是母亲,亦是女儿,而眼见母亲日衰,女儿又不在身旁,常感痛苦孤独……

朝锦这次忽略了母亲写信的方法,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政治经济学,朝锦全程走神,只为母亲这封来信。

母亲向是雷厉风行的品性,万事不肯求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从来不肯向人怨尤示弱,神经亦似较常人粗硬,对一双儿女,鲜少如别的母亲那般娇宠疼溺,甚而至于,有时过于苛责;石头怀抱里长大的朝锦打小不象别家女孩儿那样同母亲亲密无间,她近硬学硬,同母亲一样自强独立,并不太依赖家庭长辈。因此,幼龄离家,对父母的思念,是较之寻常孩子少的。

然而,母亲近几次的家信却多少泄露出一些女人的软弱来,比如今次的“至痛”,比如“痛苦孤独”。

这是令朝锦震动的。

朝锦识得的母亲,如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人美,辛苦恣睢,一张为外人称道的俏脸上难得见到慈祥温柔。

女人太强不是女人,母亲太刚也不象母亲,然而越强越刚的人的脆弱越能打动人心,朝锦渐渐从母亲这些规律的家信里体会出了亲人之间的互相依赖,很轻易地温热起来,如同寒冷久了的人突然遇火,不管火势多大,都足感恩慨然。

夜里自习课,朝锦切切地写了一封回信给母亲,长长的三页信纸,细问外婆的病情,问幼小一起长大也离家求学的弟弟,问在上海务工的父亲,更问母亲的生工作,也说一点儿日常生活,说一点儿学校的情况,也学三毛,讲南北红烧肉在口味上的差异。

朝锦觉得信写得越琐碎细致越是对母亲的安慰,电报一般枯瘦的公文不能抚触人心,母亲也是女人,与夫、女、儿子别离,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母亲,是可怜的,她想,至少在纸上,让母亲感觉一点儿骨肉之情,也是她的孝顺。

她的信先感动了她自己,于感动的同时也痛恨自己此前对亲情的忽略——怎么一直不知体恤人到中年的妈妈呢?她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却一直,在羡慕别人母亲的无微不至、亲和平易,下意识地挑剔母亲的大而化之,计较她治家育儿的随便,总觉得得到的关爱和照顾稀少,偷偷地为自己不平,就没想过母亲虽比自己年长二十几岁,也一定有着不能表露的脆弱无助,就没想过去体贴去安慰!

不是个好女儿啊!朝锦心酸地想,想得几乎流泪。她将信很认真的折好,虽不能象折给康鹏的信那样折成心形,还是带了十二分的虔诚恭敬,慢慢地折好,慢慢地塞进信皮,粘好邮票,顶着夜色投进学校大门旁边矗立的邮筒里去,而后再慢慢地回到教室,取了书,心思沉重地回寝室去。渐渐行来的成熟,使十七岁的朝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敏感忧伤,容易打动,一些细微难见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触动她同肉体一样处于发育的灵魂。

也赖“润物无声”,细微的东西通常比疾风骤雨更具改变的力量,爱情如斯,亲情亦如斯。

只是朝锦不能料到,不同的“情”却是小时候端午节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里去游戏的煮鸡蛋,见面便须碰撞的,非遇一方瓦解破碎不能干休,原本是两个单独的圆满,狭路相见,必分出个高下才可。

鸡蛋之不容于鸡蛋,是习俗,从前贫瘠北方民众于节日放纵中约定的习俗;而“情”之不容于“情”,却是为何呢?

秋老虎的过分嚣张,使校方在还没有实行长假制度的一九九三年十一国庆节自作主张定下了长时间的休息,前后总共半个月时间。非只放了假,各系导师还都力劝学生回家避暑,以期通过此举稍微减轻学校在监护监管上的压力,同时还说明当年的寒假缩短,路远的学生可能很难在春运高峰赶回家去同亲人团聚。

朝锦起初并不想回家——来回路上就需费掉近半儿的时间,车票也不便宜。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只她留下显得太过孤清,况且又念外婆的病,寻思春节不能回去的话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相见,这才不得已地顶了铁路上的拥挤和燥热返回东北。

事出突然,并没来得及给康鹏写信,而除写信之外,朝锦与他之间,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联系。所以朝锦知道,这次回来,多半不能相见——康鹏不主动上门的话,她怎么能够让他知道她回来了呢?

然而脚掌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朝锦的内心还是份外澎湃起来。故乡最大的好,是有那么多深爱的人在啊!同一块天空同一片土地的意义通常就是这么简单的。

母亲很高兴朝锦的归来,说:“能呆一个礼拜吗?那也能陪陪你姥姥!我也好放松一个星期!”

朝锦很高兴自己多少能为母亲分忧,但心底还是有点儿惶恐,她是不知怎么分这个“忧”的——外婆对她来说虽是至亲,但一直遥远得同陌生人无异,而今她突然从舅舅家,从哈尔滨的大姨家真实到自己跟前,一时间,朝锦觉得不知该怎样去亲近合适;何况,外婆已是个病入沉疴的老人,朝锦觉得自己也实在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

打电话同一个小时照顾过祖母的中学好友述说烦恼,比她经历稍多的好友劝告朝锦不必给自己压力,伺候和孝顺都没有固定标准,尽力就好。

朝锦这才轻松些,七天的时间,很用心地为外婆做吃的,替她擦身按摩,听她聊一些从前的旧事。

母亲见朝锦这样,很安慰,说:“孩子大了就觉出了女儿的好,到底比较贴心!”

朝锦长到十七岁,第一次被母亲如此直接的夸奖,心里很是激动温暖,谁知母亲立刻又接着说:“唉!贴心又有什么用?不过刚巧有了这一个礼拜的假期而已!做父母的,难道能指望你们儿女停下自己的学业生活来全力照顾我们吗?”

朝锦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又调转语气,还以为自己仍有不足之处,不敢说话,愣怔地等着母亲的下文。

母亲叹一口气说:“养儿养女,到头来还不是同老燕子养小燕子一样,喂硬了翅膀看着它们飞掉?空巢不空巢的不论,做爹妈的,最大的安慰不过是能看见儿女过得好罢了!不知这可是不是奢望呢!”

朝锦听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底越发湿热,很有流泪的冲动,勉强克制着,低了头不语。

老弱的外婆在病榻上听到母亲的感慨,挣扎起身体安慰自己的女儿:“我看朝锦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既然知道疼爹妈,就一定知道将自己的一切打点周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太担心!”

母亲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朝锦,再叹息:“妈你不知道,这孩子傻呢!”

外婆笑了:“学习挺好的一个孩子,傻什么?”

“别的事情上傻!”母亲盯着朝锦。

朝锦有点儿莫名地紧张,心虚地看母亲,不能不问:“怎么了?妈?”

“你还瞒我?”母亲不预备背着外婆,当面说:“上次走,大鹏送你了吧?你还当我不知道?”

朝锦的脸窜火地红了,立刻,咽梗,语塞。

外婆竟从简短的对话里听出端倪来,笑了:“朝锦十七岁了吧?也不小了?我十七岁都有她大舅了!”

“那是你的时代!”母亲打断外婆:“现在,十七岁的姑娘还是孩子,彻底的孩子!大多刚刚初中毕业,后面还有高中、大学、研究生、工作、事业等等等等排着长队!朝锦虽然读的是中专,但并不代表以后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太早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情上面,是最没有意义的耽搁!没有任何好处!”

外婆听不懂母亲的话,糊涂地皱起眉头,朝锦却听得清晰真切,做错事般垂下头,低声说:“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别担心,我自己会注意分寸。”

“傻孩子!”母亲摇摇头:“‘注意分寸’是冷静时的自信!年轻人的血液象汽油,遇到火种想不燃烧都不行,不由你自己说了算!可是,你得知道,女孩子烧不起,!你懂吗?一旦烧过了,内里全剩创伤灰烬,历久难以恢复,必定百事荒废,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朝锦不料母亲竟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来,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只好闭着嘴,不说话。

母亲读书少,可是语言能力很强,经历的事情多,后阅的文字和人事都不少,年轻的朝锦无论如何不能是她的对手。

“每个人都年轻过。”母亲继续说:“我不是不理解你现在这种旖旎美好的心情。可是你是我女儿,有些话,我宁当恶人,也不能不先帮你摆在明里。就算你现在什么准备都做足,年龄、事业都合乎要求,可以恋爱了,大鹏也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朝锦没想到母亲又会这么说,很迷惑地抬头望着母亲:“为什么?您不是很喜欢他吗?”

“作为孩子,孩子的同学,我是很喜欢他。”母亲说:“他长得不错,看得出将来也会有一定的能力。漂亮男人、有出息的男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讨人喜欢的男人。可是,若以我女儿的恋人,甚至将来的女婿来衡量,我必须不由分说地拒绝他。朝锦,你的杂书也没少看,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齐大非偶’,他的家庭门楣和我们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看看咱家这间小房子!你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吧?那栋楼,住的都是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咱们的女市长!是地道的富人区!还有,他爸爸在单位的位置!你没踏上社会,不懂什么叫肥缺美差,不懂肥缺美差需要怎么得到,更不懂得到肥差美缺的人对世事的心态……不说这些,单看大鹏平素花钱大手大脚的纨绔劲头儿吧!这样的干部子弟,是你这种小门小户的姑娘理想的伴侣吗?”

朝锦张了一会儿嘴,又低回头去,不说话了。

母亲再深深地看她,再说:“就算他当真公子有情吧,能牵着你一路走进婚姻里去,那个家庭必然产生存在的歧视和挑剔,你有把握应付得了吗?妈最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是那种可以含辱纳垢的人!你的自尊心那么强,一定会因此痛苦难过。”

朝锦的心一点一点冰寒下去,想说话也不能够,母亲的话,句句敲在道理的穴点上,没办法批驳;她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类似问题,她毕竟年轻,爱的时节,心里只有爱而已,没地方容留这些额外的东西。

“说不定大鹏的家庭与众不同呢!”母亲又说:“咱们也没有实际考校过,不能随便给人家下这个定义。可是孩子,考校是需花费代价的,百分之五十的败数面前,你有没有试验的勇气?我是没有的。我看不得自己的孩子痛苦。”

朝锦慢慢转头,将面孔扭到一个母亲看不到的方向去。

母亲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却仍不肯忘记添上最后一根柴禾:“抛开家庭因素不谈,单说大鹏自己,目前才刚刚上高中而已,学习成绩还是从前面数的,这三年高中,将来四五年的大学,是你们必然的分离,你知道他要面对多少强烈于你的诱惑,你有把握次次在如云的美女、才女发起的战争里高调胜出吗?等到伤害真实的来了,才知道疼,才知道后悔就什么都晚了!你读过不少诗词,知道什么叫‘回首已是百年身’吧?”

朝锦强撑着迅速堕进谷底的灵魂死命地朝母亲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往下说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够保持镇静,即使在母亲和外婆面前,她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软弱,这是青春少女特有的矜傲,可惜这个阻止的动作如同引发崩溃的导火索,迅速逼出了她深藏于肉体之内的水气,母亲的长篇劝诫虽然戛然而止,朝锦却也无法自抑地泪流满面,她慢慢蹲下身去,人生第一次,由骨头的最深处,心脏的最深处,肌肉的最深处,所有器官的最深处,不能忍受地疼痛起来。

里间病榻上的外婆动容地看着委蜷成一团的朝锦,忍不住劝母亲:“别太难为孩子了,让她自己慢慢考虑吧!你这样,不是先给她痛苦?”

“痛痛就好了。”母亲冷静地看着朝锦:“我给的痛苦,她总可找到发泄之处;别人给的,她可能连发泄的力量都丧失。人长大了总要痛,哭哭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吗?

真的会过去吗?

朝锦不能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听了母亲的那番话后,那一夜,整个人死掉般绝望灰心,从此知道原来世上很多东西,并不是仅凭热爱喜欢就有资格和能力争取。

翌日是留在家中的最后一日。

清晨起来,外婆看见朝锦因遭逢内伤而黄暗起来的面庞,也叹息:“孩儿啊!姥姥要死了,掺合不进你们的生活去,可是昨天你妈的话我听着,还是有道理的。姥姥没怎么读过新书,但还是听私塾先生讲过‘齐大非偶’的典故。旧理儿讲究门当户对、贫富相当还是有依据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听着是神话,后面的凄苦没人能知道啊!”

外婆的声音因为老病细弱无力,同时也慈祥恳切,携着殷殷的爱怜,朝锦却从中听出无可抵御的残忍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忍住,扑倒在外婆的床前,放声大哭。

外婆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半晌才醒起伸出枯瘦的双手来抚摸朝锦的头,一边抚摸一边继续叹息:“生为女人,有心气儿有想法有要求有盼望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再回学校,母亲优待地为朝锦买了一张卧铺票,下铺。

朝锦上了车就和一个上铺换了位置,两日的行程,除了上厕所,一次也没有从上面下来,家里带的水果吃食,原封不动地拎到学校里去了。

除了外婆和母亲,没人知道朝锦这七天里遭遇了什么,朝锦也小心地掩饰着,不给任何人知道。

可惜没人帮她一起掩饰,有的话,朝锦的痛可以轻些,短些,好似一个身上巨伤的人,不给他看见自己的伤口,他就多少安慰些。

朝锦回到学校,一封白色封皮的信件已经在学校的邮箱里等待她,写信的人全不知道朝锦曾那么近距离地回到过他身边,更不知道,短短几日时间,爱他的这个女孩,情感上遭受了怎样不能承受的重创。

朝锦过了好几日才慢慢地写了回信,她没有立刻决断,她明白不能立刻决断,决断的原因如果暴露,反而不能干脆,她的信里一片无事发生的轻松平淡,仍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些真实真切的想念,就是只字不提心里的血痕。

但她的心里,早已做下了决定。

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太知道怎么在她身上达到目的,太明白对自尊自卑的朝锦来说,最直接地揭出比较评估来,是对她如梦情怀最有效的摧毁。

朝锦的第一场爱情,于此时,已经注定以死亡结束。

十七岁的爱情是早开的迎春花朵,迎春花朵以稚嫩绝早而为人歌颂,只是很少人愿意直说,其实早开的,必定早败,必定在早寒早雨中殒失颜色。

人人不说,人人就都追求第一朵花开,人人就都忽略了第一朵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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