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朝锦去教室上课,路上远远听见有人跟一个同班同学打听自己:“你们班的李朝锦来了吗?”
同学刚欲说话,扭头看到了朝锦,对那人指指。
朝锦看看那人,并不认得,疑惑地走到跟前去,主动问:“你找我吗?”
男生却显然认识她,看见她略微露出几分惊喜:“哦,你来了?看起来,没事?”
朝锦被问得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男生知道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略带羞涩地笑笑:“是这样,昨晚你不是和宋树一起在小吃摊上吃了宵夜吗?今天凌晨他突然剧烈腹痛,呕吐不止,被同学们送到附属医院抢救去了!临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特别嘱咐我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出什么事,他的症状看起来很象食物中毒。”
朝锦立刻一惊:“剧烈腹痛?怎么会?我……我没什么反应啊!”
“那就好!那就好!”男生边说边走:“那你上课吧!我得赶到医院去看看宋树的情况!”
朝锦叫住他:“你是他寝室的同学吗?”
男生顿下,回答:“不是,我们是一个班的,很要好!”
“哦!”朝锦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严重吗?”
男生也点点头:“满身大汗,脸色也很难看!”
朝锦的脸色不禁变了。
男生看到,马上又安慰她:“你放心,咱们学校的附属医院水平很高,他送去的又及时,不会有什么大事!都是学医的嘛!将来什么大病狠病不得见?还怕一个小小的食物中毒?”
“可是怎么会呢?”朝锦说:“我真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啊!”
“也可能同食物没什么关系!”男生说,“所以我要赶去看看,看看医院确诊了没有!”
上课的时间到了,朝锦回头看看教室,匆忙地向男生交代说:“你从医院回来,麻烦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住在女二416寝室……”
男生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说毕,他匆匆地走了。
朝锦一天的课都没有上好,始终惦记着宋树的病,同时也感念着他在症状爆发的时候还能惦记着自己的安危,明白这样的真心不是能够刻意伪饰的。
夜自习的时候,早上来过的男生果然再来,朝锦匆忙地出了教室,劈面就问:“宋树还好吗?”
“还好,还好!”男生连忙给她定心丸吃:“吊了水,现在情况很稳定!”
朝锦一日的焦虑终于消散,心落进肚子里:“确诊了吗?真的是食物中毒吗?”
“不是!”男生笑着摇摇头:“不然你怎么可能没事?是急性阑尾炎!”
朝锦的眼睛睁大些:“急性阑尾炎吗?光吊水能解决问题吗?”
“当然不能!”男生说:“安排在今晚手术,白细胞很高,拖久了害怕穿孔!”
朝锦的担忧又起:“就是说得动刀喽?”
男生笑笑:“等你开始学外科,就知道是最小的手术,四十分钟就下台子来了!”
朝锦有些少见多怪的羞愧,本来,她也是学医的,不该听见疾病就露出惧怕,于是讷讷地道:“也是!阑尾炎是小手术!”
男生瞧瞧她,问:“你会去看他吗?”
朝锦有些奇怪地说:“当然!”
男生听了,稍微沉默一会儿,说:“可能宋树还没来得及同你提起我,我叫汪大明,是宋树在学校里最好的哥们!”
朝锦礼貌地点点头:“哦!汪大明!”
男生似乎忍了一忍,到底还是继续说:“入校这两年来,我十分了解宋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家伙,心比天还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忧愁烦恼的!可是放假回来这些日子,我看他明显地低落了……”
朝锦明白男生、汪大明要说什么,微微垂下眼睛,抿住嘴。
汪大明看到朝锦的表情,又沉吟了一下,但终于仍旧说:“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打动女孩子的心,除非她愿意。我想说的是,宋树对你,并不是死缠烂打,是一片痴情,你要知道才好。”
朝锦的心不由得一热,她这样的年纪,听到“痴情”两字,是不能不热的。
汪大明目的达到,就告辞说:“你什么时候去看宋树,我领你一起去!”
朝锦点头说好,而后看着王大明慢慢地下了教室前面的台阶,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回到教室的课桌前取书。
旁边坐着的张丽见朝锦的架势要走,一把拽住她的手:“又有新的追求者了?”
朝锦吃了一惊,而后好笑地拍拍她的手:“什么追求者?宋树的朋友!”
“哦?”张丽好奇地朝外望望:“怎么连朋友都出来了?”
朝锦就习惯地垂下眼睛:“宋树病了,急性阑尾炎!”
张丽也很意外:“急性阑尾炎?”
朝锦点点头。
张丽顿了几秒钟,又问:“心疼了吧?”
朝锦看看张丽,看半天,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坐下来幽幽地问:“如果我不心疼,是不是就显得很没良心?”
张丽没料到朝锦竟这样问她,一时哑住,呆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朝锦也知道张丽会无话可说,转开头去看着前方一字没有的黑板,继续幽幽地说:“真的,我只是同情,只是关心,并没有心疼。”
张丽过了很半天才说:“那也得去看看啊!”
“是啊!”朝锦对张丽,也似对自己说:“总得去看看啊!”
姑娘们不肯白吃宋树的苹果,坚持摊了钱,买了一大堆补品,交给朝锦看望宋树。
朝锦吃力地提着袋子,赶到男生宿舍前去同汪大明会合。汪大明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就说:“买这些干什么?宋树是肠道病,不能吃东西。同学们的心意都在病房里堆着呢!”
朝锦勉强笑笑:“这也是我们寝室同学的心意!”
汪大明就帮忙提着,出校门叫了一辆面的载着朝锦朝附属医院驶去。
宋树刚做了阑尾切除两天,朝锦以为他必然捂着肚子猫着腰一脸苦相,谁知他竟然神态自若地坐在病床上,同临床的几个病友谈笑风生地聊天,见朝锦跟着汪大明进病房来,还有欠身站起来的意思,被汪大明一把按住了:“你小子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也不把同学们的护理放在心上?”
宋树就笑笑,打消了肢体迎接的念头,坐在床上对朝锦说:“何必来呢?再有几天我就拆线了,就回去看你了!”
病房里都是年纪不大的轻病号,对闲事的关注力很大,从朝锦进门来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此刻听到宋树说话,更都瞪了眼等着朝锦回答。
朝锦其实生性大方,仍不由在众多注视里红了脸,声音很低地说:“怎么是你去看我呢?到底谁病了啊?”
“这算什么病啊?”宋树不在乎地说:“一段派不上用场的小肠子闹脾气而已!说哪国人来着?”他边说边用眼睛看汪大明并且环视病友,“小孩子一出生就将阑尾切掉了!根本不给它发炎的机会!”
病友们嘻嘻笑,汪大明边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柜子上边讥讽宋树:“现在一副英雄气概!那天没疼死你?”
宋树又笑笑:“我主要是紧张,不知什么病,万一是肠梗阻什么的厉害家伙呢?早知道是阑尾炎……切!”
朝锦听着他毫不顾忌地夸口,想起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不忘嘱咐好友来看自己的情况,二度感动,低声关问:“你好多了吗?”
宋树的注意力却转移到食物上面,看看朝锦,看看汪大明,问:“谁买的啊?”
汪大明朝朝锦努努嘴,朝锦见了,怕宋树负担,连忙抢着说:“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寝室里的姐妹们一起买的,她们都挺惦记你的!”
宋树听了,又搓起手来:“这怎么好意思呢!让女孩子给我买东西?真是!真是!”
汪大明见他完全一副受宠若惊,忍不住打趣道:“可见凡事都有好坏两面。阑尾不听话虽然可恨,到还能享受一些平常享受不到的待遇呢!”
病房里的人都被汪大明这句话逗笑了,病友们笑得放肆,朝锦笑得阳光,宋树笑得腼腆。
都笑够了,有病友先发现朝锦始终站着,戏闹地说:“宋树哦,让你的小女朋友坐下啊!罚站来了吗?”
朝锦听了面上不禁更红,又无法分辨,只得装作没听见,装作注意汪大明整理东西。
宋树也微微红了脸,也不好解释,只得轻声呼唤汪大明:“大明,你给朝锦拿把凳子!”
汪大明笑着拿过凳子来,朝锦还推辞,被汪大明一把按坐在凳子上:“一只凳子嘛!客气什么?难道咱们学校三甲级的附属医院,连一只招待探视的凳子都没有?”
坐下的朝锦却更加局促,浑身都不自在,很艰难地别扭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你好好养着。”
宋树听了,立刻瞪大了眼睛问:“你这就要回去吗?”
“啊?”朝锦没料到宋树会这么问,微微诧异一下。
宋树就笑了:“这是准备走时才说的话啊!”
朝锦只好又笑了,笑着解释:“我也没看过病人,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合适!”
“都说不是什么病了!”宋树弯着眼睛看她,“只是这两天什么都不能做,还真够闷的!你来了,就随便聊聊吧!”
朝锦听他这样说,又不知该聊些什么才好,轻轻挠挠头发:“闷吗?生病是这样的!”
汪大明忙活完了,对宋树说:“让朝锦陪陪你,外四新来个大夫,是我的老乡,他妹妹和我初中同学,我找他叙叙去!”
宋树点点头:“别直接回去,接着朝锦一起回去!”
“还用你说?”汪大明白宋树一眼,拍拍朝锦的肩膀:“发挥你女性的温柔,体贴体贴咱们的病号!”
朝锦正常些的面色再度红了。
汪大明微笑着出门去。
刚巧到了散步的时间,几个恢复较好的病友结伴儿到楼下去活动,剩下一个不能动的,拆开随身听的耳机对宋树和朝锦说:“我不当电灯泡,听听歌睡觉,你们俩随便聊!”
朝锦的脸熟透的番茄一样,宋树也尴尬地笑:“这帮家伙,就会开玩笑!”
朝锦急着岔开话题,没听见似地问:“做的什么麻醉?”
“局麻!”宋树说:“我向来自诩聪明,千万不敢全麻,怎么会对脑子没有影响呢?”
朝锦笑了:“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阑尾炎也会死人的,同生命安全比较起来,麻药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副作用应该是次要的!你这样计较,将来要影响治病救人的!”
宋树也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教训我来了?还挺能扣大帽子!医院里忌讳说死你知道不知道?”
“这更不对!”朝锦跟他抬起杠来:“医生应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哪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宋树也同她抬杠:“什么不对?医生治病救不了命!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听过吗?”
朝锦用手指点点他:“露出顽皮本色来了吧?混蛋逻辑一套一套的!”
宋树听朝锦骂人,哈哈大笑起来,动作太过剧烈,立刻牵痛了刀口,嘴巴不由自主地一咧。
朝锦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宋树稳了一稳,伸手在衬衣外摸摸刀口,对朝锦摇摇头:“没事!”
朝锦稍微埋怨:“你这人真是!都没拆线呢!怎么也不注意点儿?”
宋树听了,放开按住刀口的手,深深地看她:“这算是关心我吗?”
朝锦的脸就再热,掩饰地低低头,坐回去,没说话。
病房里安静下来。
宋树把盯在朝锦身上的目光转开,转到那个闭着眼睛听歌的病友身上去,好半天好半天才声音很低地说:“如果我得的不是什么阑尾炎,而是心绞痛之类的,送不到医院就死掉的病,你就是我最后的记忆……”
朝锦一下子不能承受,阻止他道:“怎么随便说这种话?”
宋树又将视线转回到朝锦身上,固执地追问:“我知道,要你心疼我的话,是我的奢求,可是,连关心,‘关心’,也不能够吗?”
朝锦深深地勾下头去,勾得脖颈酸痛,也不肯抬起来,她甚至有站起来告辞的冲动,但想到刚才宋树对汪大明的交代,觉得那样做太过无礼,勉强地压下了。
宋树等不到朝锦的回答,也不再说话,将眼睛痴痴地望住窗户,不做声。
低着头的朝锦慢慢感觉出宋树的目光并没有盯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抬起来,抬起来迎面看到宋树脸上的伤感,被女孩子特有的柔软逼着,不得已地开口:“纠缠这个干什么呢?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不说想聊聊天吗?我陪你聊聊啊!”
宋树再度看她,再度慢慢地说:“朝锦,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朝锦以为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微笑着说:“当然记得!上学期的春季运动会,你包揽了九一届的田径项目!女孩子们可崇拜你了,给你起了个绰号——‘长腿王子’……”
宋树接过她的话:“结果,百米跨栏我失利了,刮倒了第四个木栏,为了避免被跨栏伤了腿,我一路趔趄蹦跳,冲到场外围观的人群里去,一下子就撞到你身上了!”
朝锦仍笑:“我新穿的球鞋,雪白雪白……脚趾头没被你踩断!”
宋树停下来,停下来看朝锦一会儿,再慢慢地说:“从此就记住了你!记住了你猛烈呼痛的样子!我总想,朝锦,我总想,你是上天为我安排在那里的!”
朝锦不能笑了,不能笑,也不能说话。
她看多了琼瑶小说,对这样的表白,还是不能免疫。
宋树的表白还没有结束:“我想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孩子在我生命里溜走,我想我一定得抓住她,让她在我的青春里,在我们的青春里,与我一起,谱写纯洁动人的恋曲。”
朝锦又慢慢勾下头去。
宋树就看着她的头发:“你那么难接近,以为所有上前来搭讪的男生都是登徒子,我还是想尽办法跟你做上了朋友;你又那么冷漠,任我怎样挖心挖肺,就是将交往排斥在情感之外……朝锦,你表露过多少拒绝,你自己知道吗?”
朝锦并不抬头,她知道不能抬头。
“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吝啬表达吗?知道我为什么永远象没有自尊心一样只用热诚热切去面对你的冷漠吗?”宋树缓缓地问,却不象在问,象在自言自语。
“看过一个古董收藏名家的文章,介绍收购攻略,说看到一样心爱的东西时,千万不能立刻表露出拥有的欲望来,因为那样,持宝者就会百般刁难,非要到天价不肯成全,这样,无论你的热爱怎样迫切真实,都可能面临失之交臂、永远错过的危险,一定要假作可有可无、得与不得随缘潇洒的样子,名家说,不知宝贝真正价值的持有者就如不知自己有多吸引迷人的女孩子,反而会巴巴地贴上来,生怕你不要,会以一个相对合算的价格将宝贝卖与你……”这一段话很长,宋树说得也慢,有朝锦会耐心听下去的笃定似的。
朝锦果然耐心地听,虽然慢慢又抬了头,却并不打断他,也不插问。
宋树就看着朝锦的眼睛:“收藏家实际也在教追求爱情的人怎样获得异性的青睐。朝锦,你就是持有宝贝的卖家,漂亮、可爱就是你的宝贝,但你也并不知它们有多大的价值,能换得多少追捧跪拜,我想,我如果象文章里说的那样,假作一点儿无谓,假作一点儿潇洒矜持,你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样,一味躲闪。可是我不愿意那样做,不愿意。朝锦,爱情在我心里,是任何有价格的珍宝无法比拟的稀世绝有,我不愿意将任何心计谋略用在它身上,我希望我可以直接的毫不保留地将真心捧给你看,即使你闪躲,拒绝,我也希望,你能在无数次的漠视后品味出来真心的美好,意识到不加粉饰的爱是最难得的遇见,而后,同我一起呵护珍惜……”
朝锦大大地震撼了,大大地震撼,忘了羞涩,忘了隐藏,微微张了嘴,愣愣地看着宋树。
她不能不震撼,宋树在说自己,却也分明在说她,她对康鹏,可不就是这样吗?几曾想过保留的?
原来真心类同,那么,真心的结果也类同吗?
“可是这么久了,”宋树与朝锦对视着,端详着她的震撼:“这么久了,你一点儿改变都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也渐渐迟疑起来。并不是耐心用完,朝锦,并不是,而是我自己也疑惑了——这样纠缠着你,会不会反添了你的烦恼呢?反而逼着你不能轻松快乐?所以,朝锦,你今天回去,别骗自己,别找借口,认真想想我们的交往,认真考虑考虑我的等待,如果真的不能接受,也不用特意来告诉我,只要下次见面,你当作不相识,我就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了!我比你大很多,我说的话,一定会算数的!”
宋树说完了,不再看朝锦一眼,慢慢在床上躺下去,做出送客的样子来。
愣怔的朝锦很半天才明白宋树的意思,明白了也无法说话,只能慢慢地退出了病房,一脑袋混沌地走下住院部的大楼,走到大院里的小花园里去,找了一个石亭子坐下来,久久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汪大明找到石亭子来,看到朝锦的样子,知道什么了似的,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领着她坐车回到学校。
朝锦一路听话地跟着汪大明,上车,下车,回寝室,表面并无特别之处,思维却是一片混乱,并不能清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