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切割
作者:闻馥 时间:2021-11-23 10:52 字数:5587 字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朝锦每出寝室教室的门都象特工窃贼那样左顾右盼、谨慎小心一番,生怕不留神在什么场合遇到宋树,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姿态去面对他,她还没有能力如他所说的,“别骗自己,别找借口”地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更没有想好万一真的见了面到底应该是假作不识还是若无其事当作那天医院里的宋树什么都没有说过,她觉得自己没法那样绝情,但也没法继续毫不在乎地面对宋树的厚爱,她左右不得进退两难。

好在上天眷顾,肯给她喘息透气的机会,始终也没有让她在混乱、彷徨的时候遇到宋树。

或许是宋树也怕面对结果,安心等着她将裁决送到他面前去,并不来主动得知。

反正,朝锦总算得到一点儿相对的安宁,这安宁,多少使她感到几分轻松。

安宁只是对宋树而言,对康鹏,却不能够。

遥远的康鹏仍在步步紧逼。

因为对朝锦的遭遇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信件当然得一如既往地频繁着。虽然康鹏从来只在信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思念,说些朝锦接触不到的近况,朝锦却仍在他那些不设提防的字句里无法自抑地苦着自己。

康鹏对朝锦来说,与宋树大大不同。

宋树只是朝锦的不忍,不忍伤害;康鹏却是她的全部梦想,她时时想以最彻底最不保留的姿态去拥抱这个梦想,可是,她的心,却也时刻被一些与爱情无关的东西提醒着——梦想通常便是幻想,渴念太甚,只能更早地面对绝望的结局。

怎么能够不苦?

康鹏的每封来信都成了朝锦的圣经,她信徒般背诵琢磨着他的字字句句,从中体味他写字时的心情心境,态度、取舍。

不比较是不现实的,宋树那天在医院里说的话总在朝锦揣想康鹏的时刻跑进脑海里逼迫她思考自己对康鹏的爱情,逼迫她醒起一切发生的最初,康鹏并没有宋树那样的郑重正式,他们的相恋,真的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没有谁先谁后谁追求的谁。

应该是最美的状态,朝锦却深深恐惧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半分心机,从不掩饰,一旦确定内心的懵懂其实是两情相悦,立刻饱满淋漓地诉说爱意,最极致最诚恳地将内心表达给康鹏知道,而康鹏虽然一直肯应和,肯温柔深情,到底不似她的狂热强烈,反倒从来都慢她一步似的,被她的情感牵着前行似的,始终没有意义分明的主动表达,始终随着她顺着她的宽待……他真的爱她吗?如她以为的那样,如她爱他那样,爱她吗?莫不是只是被她不肯躲藏的释放勾引了吧?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她的不掩盖,在康鹏眼里,会不会就是态度暧昧的追求了呢?他只是抗拒不了她的诱惑而已,并没有刻骨铭心地需要她渴望她吧?

很惶然地写了信去问,先经兜兜转转,最后却只能以最直白的语言,以近乎逼问的语气,要她的“鹏哥哥”细想,真的爱她喜欢她吗?

没人知道她写信时的煎熬矛盾,她甚至预先开始设想正反两种结果,康鹏说爱说喜欢,她要相信吗?相信,就不放手吗?若他迟疑,或者,真的透漏给她知道,他只是被她拽着,并不能真的肯定喜欢和爱,她又要怎么办?怎么办?

爱情可以多么美好,就可以多么折磨,这是真的。

康鹏的回复其实很快,前后不过一个礼拜,朝锦却等待成接受宣判的死囚;康鹏的回复也干脆——爱,也喜欢。只是没有理由,说得很明白,“爱没有理由”。

朝锦喜悦地哭了一场,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情话更能催生女孩子的眼泪?她要写信,要问,也无非就是期盼这样一个回答而已。

但到底没有踏实——她多么渴望一个理由?哪怕理由飘渺,或者就象宋树说的只是“漂亮、可爱”那么抽象,那么见仁见智,那么靠不住,她也到底可以自信些,对自己,对自己的爱情,都自信些。

恐怕不是只有朝锦不能明白,所有初涉爱情的女人都不明白,越是在乎,越不能自信。因为为一颗生怕失去、时时顾虑着分手离别的心,谁能让它自信起来?

母亲的信跟随康鹏的信到达,到达的时候患得患失的的朝锦正预备给康鹏回信,打开母亲的家信却看到了纸上淋漓的苦泪:“朝锦吾儿,外婆已于前日故世,永别你我。丧事已毕,吾儿不必回来。回来亦不能见,死别便是如此,再不能见了……”

朝锦没有看完就哭着冲出教室去,发疯般跑到到公共电话亭,将长途打到母亲的工作单位去,听到母亲的声音就放声大哭:“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母亲也在电话对面哭:“你才刚回去……告诉你能怎样?我们留得住吗?……等你回来?走了的人……能等你回来吗?听话……乖乖听话,安排好自己的事,别让天上的外婆惦记,就是孝顺了!”

朝锦只能在电话亭里一路哭下去,为外婆的走,为自己的不能相送,为母亲必然的苦痛,为初次知道世间的事情从来不能够由人。

十七岁的女孩子能有多少眼泪?

那要看她能遇到多少不能承受。

只是哭从来无用,于任何结果无用,除了引人的猜测和言语,无用。

消失掉般的宋树当夜就到寝室的窗下来唤,被知道内情的同寝姐妹劝了一个下午的朝锦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抓到了一个依靠般,想也不想就下了楼来。

宋树仍旧站在楼角的枇杷树下,远远看着朝锦带着不能隐藏红肿的眼睛走过来,立刻忘掉了医院的约定,无限关心无限心疼地问:“听同学说你白天在电话亭里大哭,到底怎么了?”

朝锦的脆弱再次被碰触,眼泪纷披下来:“我外婆……前几日,走了!”

宋树一震,上前一步,忘情地握住朝锦的手:“是吗?……长辈总是要先走,你要坚强点儿!”

朝锦任他握着自己,这个时候,她已顾不上这些,只知汲取他的安慰,只是使劲儿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不通,怎么会这么快?放假的时候,她还替我操心,跟我讲‘齐大非偶’……”

说到“齐大非偶”,朝锦立刻又联想起心中要爱又要松手的康鹏来,疼痛更汹涌,眼泪更止不住。

宋树看到朝锦满脸奔肆的痛楚,无法劝慰,虽然夜还不深,所处也并不僻静,仍不顾男女之别地搂住了朝锦。

朝锦的理智还在,皮肤接触到宋树的体温,立刻清醒,轻轻挣脱开去,低头,轻声说:“我没事!没事!”

宋树只得退开一步,也轻声说:“要没事!要没事!”

朝锦已经慢慢将眼泪收住,听到宋树这两声发自内心的叮嘱,鼻子忍不住又剧烈地酸,酸得皱了皱眉。

宋树看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一片枇杷叶子来,放在指尖把玩着,问朝锦:“晚饭吃了吗?”

“哦?”朝锦这才想起原来还有晚饭这回事,错愕一下。

宋树就明白了,就再叹息:“出去吃点儿东西吧!要哭也得吃了东西才有力气!”

朝锦想拒绝:“我不饿!”

“不知道饿的时候更应该吃东西!”宋树说:“上帝给了我们一套那么完美的肠胃,我们不能以任何理由亏待它!”

朝锦没有力气同他争辩,她举目望望远处的校门,望望夜色中那片朦胧神秘的黑暗,突然觉得吃不吃东西部重要,能在寂静里走走就是好事,因此便点了点头。

宋树不再让她吃油腻的东西,为她要了一碗莲子粥,自己叫了碗桂花汤圆陪着。朝锦努力吃了几口,放下汤匙,对宋树说:“你陪我四处走走?”

宋树回头望望小吃摊外那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点头:“好啊!”

长街上只有车流,朝锦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的树影里,慢慢地将胸膛里的疼移压在脚掌上,通过散步发泄着。

宋树始终走在后面,始终盯着她用力的小腿,不做声。

朝锦走了很久很久,走得空前的累了,才对宋树说:“我们回去吧!”

“好!”宋树点点头,又陪着她回来。

过了熄灯时间,女生宿舍楼周围一片看不见黑暗,朝锦摸索着站定了,对送她的宋树说:“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宋树整个人裹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眼睛莹亮如星,他稍微沙了嗓音,回应朝锦的话:“跟我还用这么客气?还说什么谢谢不谢谢?”

朝锦就无法再言语,一时,也没有动,原地站着。

黑暗给了宋树力量,他再度伸出手来,再度拉住朝锦的手,说:“哪怕为我,坚强一点儿!”

朝锦突然就软下去,软成一颗灼热夏日里的饴糖,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慢慢靠在了宋树的肩上,靠在他肩上流泪。

宋树揽住朝锦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来替她拭泪。

朝锦的泪不断涌出来。

宋树就没有收手,一直在她脸上流连着,流连着,而后,慢慢转过头来,低下,吻住了朝锦。

朝锦在被吻住的刹那忘掉了软弱,惊觉到发生的意外,她本欲推开宋树,推开他的浓情,可她随即昏掉了,昏得没有能力拒绝,也没有能力思考,就那样,任凭宋树一路缠绵地吻下去,吻下去……

朝锦的初吻,最初诞生在写给康鹏的信纸上,实际上,却着落于宋树的始终痴情里。她分明渴望发生时,没能够发生,而当真发生时,她自己却并没想清楚要还是不要。

宋树终于放开了朝锦,朝锦的意识也才终于回到躯体,她又羞又愧,又慌又恼,顾不上死去的外婆,顾不上片刻之前的眼泪,万分惊惑地,心乱如麻地跑回宿舍楼里去。

师生们都纵容着伤痛的朝锦,第二日,谁也没来搅扰她,任她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当精神与肉体都在连串的打击里疲惫不堪的朝锦终于在无人的寝室里醒来,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伤痛,外婆这个似乎同自己并不密切实际上却是她血脉的源头的亲人也永远不能回来了,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自己所能的美好给了康鹏之外的其他人,蓄谋已久的分别已经势在必行,那份无力无奈无可名状,只得又窝在蚊帐里大哭了一场。

大哭里,朝锦默默地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李朝锦,你要明白,外婆已经走了,自己要对得住她的惦念,要活得尊严直挺,哪怕背地里怎样苦痛,人前,要尊严直挺!对康鹏,已经不是要不要爱的问题,而是,已经根本不能去爱,不配去爱!

最终的诀别具体怎样制造的,后来的朝锦选择了忘记。

忘记是最好的自救。

但朝锦的自救无法彻底,她始终清晰记得自己怎样反复地撕了写写了撕最后那篇成品却看也没看,始终清晰记得自己踩着怎样的脚步将信件投递到邮筒里的……

信寄出去的当夜,朝锦独自一个人趁着夜色,走进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小公园,找了座无人的小亭子坐下,一边看月亮,一边流泪朗诵徐志摩的那首《偶然》。她用了很大的声音,很大的声音反复朗诵: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她朗诵累了,就靠在亭子的石柱上休息,休息够了,再朗诵,慢慢地,用这种宣泄哑掉自己的咽喉。

寝室里关心朝锦的姑娘们发现朝锦不见了,担忧地四处寻找,寻找到宋树那里。

宋树也跟着一起寻找,找着找着,竟心有灵犀地脱离了众人,循着声音走到公园里来,远远地站在亭子外面,看着满面泪痕的朝锦,柔声问:“朝锦,还不能好吗?”

朝锦听见了宋树的声音,满是泪水的眼却看不见他,只是哽咽着:“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怎么就知道你在这儿?我只是想到这里来,这儿静!”宋树回答。

朝锦带着泪闭上眼:上天的安排吗?

宋树看着她,缓着声音问:“你不愿意让我来吗?记恨我了吗?因为那天……记恨我了?”

朝锦仍旧闭着眼,闭着眼缓缓地摇头,带着一种身体被切割的虚弱,摇头,道:“没有。”

她没有说谎。

她没有恨他。

她甚至觉得应该感谢宋树,感谢他,推着她,做出了迟迟不肯做出的决定。

“你听过这首诗没有?”朝锦问宋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宋树点点头:“听过。是情诗。写得很好。你念得也好听。情诗也说道理——‘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朝锦的泪又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但她仍笑了:“是啊!写的多好?‘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如果十七岁的康鹏,听见暗夜石亭里泪雨纷飞的朝锦朗诵的这段诗句,会愿意忘掉她吗?

这是无可考据的事。

可以考据的是康鹏同样是个极度自尊的人,虽然接了朝锦的信后也接连写了两封信来追问质责,得不到回应之后也就渐渐算了,对这段出生不久便遇夭折的爱情并没作过多过分的纠缠。

这令朝锦多少欣慰——康鹏的最后两封来信,她彻底不肯拆开,直接同以前的信件一起捆了,束在行李架上的皮箱里,他若一直来的话,她需一直束,那是个太大的折磨;同时也令她痛苦——他这样容易就放弃了,看来,自己的决定是真的作对了。母亲说得没错,他是出身优越的公子,不能指望他陪她,一同去经历尾随爱情而来的种种磨难,为她抗争,帮她胜利。

而无论欣慰还是痛苦,初恋对女人来讲,都是太过重要的事情,就算结束的方式是自己率先做出的主动选择,朝锦仍然觉得,身体上或者身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这东西在她才是完整的,不在,她看起来还是她,甚至好像是个更好的她,但心里,却始终空虚着,不踏实着,委屈着,不甘着……

是什么东西呢?

具体什么东西呢?

朝锦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她分明感受到了身体和灵魂上的被切割感,她总想向冥冥之中的什么主宰哀求:别拿走!别拿走!

也许宇宙间从无主宰,也许主宰从不怜人,也许主宰惯于坚持自己的安排,也许主宰都只是摆设,并不能干涉人间的悲欢离合……

头发飞舞、笑容明朗的康鹏,在一九九三年的深秋,无可置疑的退出了朝锦的青春,以绝美凄恻之姿,退出了对此永不能忘却的朝锦的青春;深情痴情,执拗执着的宋树却携天时地利,不由分说地走进了朝锦的青春,以长久坚持的追求,以一吻之功,正式地成为了朝锦的男朋友。

造物的安排,从来要这样阴差阳错。

假若朝锦的十七岁,注定属于江南才俊的宋树,为什么命运要在短短一年之前,种植下那么美丽动人的相遇?

命运从不给解释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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