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同宋树在一起时,朝锦总想:假若不是外婆刚巧在那个时候去世,自己到底会不会接受他呢?
这样的假设无效,外婆毕竟走了,他们也毕竟在一起了。
人世间有一种幸福同给予有关,比如宋树,觉得能够给予朝锦一些快乐,看到她一些笑靥,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人世间还有一种幸福同收获有关,比如朝锦,虽然起初那般迟疑勉强,便是接受也带了点儿牵制自己的私心,却到底在后来慢慢密切的接触中,感受出被珍视被呵护的幸福来。
所谓“日久生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本来并不能并不愿驻足观察的一个人,突然有了机缘细看,就会慢慢发掘出他身上的一些闪光之处来,就会慢慢被这些闪光逐步吸引过去。
宋树身上的闪光点其实很多,首先豁达幽默,随时随刻的轻松调皮。比如他后来常常陪同朝锦散步,路上看到个小虫子也会很不男人地惊呼:“朝锦你看,虫子!虫子!”遇见株特别一点儿的花草也会特特地喊:“朝锦,你瞧,这是什么花草?”
朝锦的名字终朝被他挂在嘴皮子上,不能不好气又好笑:“朝锦朝锦的,你一天喊个几十上百遍,也不累?”
宋树听了却只笑:“这么好听的名字累什么?我还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你会叫朝锦呢?”
“为什么你会叫宋树呢?”朝锦饶有兴致地反问。
“这还用说?树嘛,玉树临风的树啊!瞧我这名字!宋玉的宋,玉树临风的树!”宋树厚脸皮功夫一等一。
朝锦只能笑了,很多时候,同宋树在一起,她都是只能笑的。
“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叫朝锦呢?”宋树逗够了,仍不忘问。
“我父亲虽是工人阶级,骨子里却很有点儿小资的浪漫,对一日之计的清晨有着不能割舍的眷恋热爱,所以就给我取名朝锦,朝锦就是朝霞的意思,我弟弟叫朝阳……”朝锦却只能一本正经回答。
“哦!这么回事!”宋树明白过来,随即便顽皮地说:“幸亏你没叫朝霞,否则就太土啦!”
朝锦故意拉下脸:“叫朝霞你就不喜欢我啦?”
“怎么会呢?”宋树又立刻否认,“你叫什么我都这么喜欢你,朝锦、朝霞、朝日、朝云,我都喜欢!”
朝锦歪歪嘴:“真的吗?叫什么都没关系?万一我叫招弟呢?中国人的土名字,考证起来可以吓死人!还有叫丑丫、傻姑的呢!你都接受得了?”
“只要是你,我都能接受!”宋树虽然滑嘴,但滑得严谨,“只要你别真的是《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傻姑就好了!”
朝锦真笑了:“那个傻姑有什么不好,还是江湖公案的目击者呢!”
“目击者有什么用?”宋树咧嘴,“你看过《神雕侠侣》没有?她管爹爹杨康叫过了兄弟,管儿子杨过照样叫兄弟!我要有那么个女朋友,头一定得炸掉!”
这样的轻松里面,爱情是怎么开始的,还能过分重要吗?
何况宋树对朝锦,还几乎是奉若神明的。
转年夏天流行吃棒棒冰,同游的时候宋树便常买一只,从中间掰开,与朝锦各举半只共同享用。有次,大概是掰口的塑皮包装边缘太过锋利,朝锦刚吃了一口,便被划伤了舌头,拽出棒棒冰一看,粉色的冷饮上面已经染上一丝鲜红的血迹。还没开始吃的宋树见到,立刻将自己的那半只递过来,说:“出血了!舌头上没办法!赶快凉一凉,血管就收缩了!”朝锦刚伸手接过来,已见宋树随手将自己污染了的那半儿拿过去,想都不想地塞进了口里,不由大惊:“脏了!”宋树不料她会在乎一样,大了大眼睛,随即无谓地笑:“你的血,脏什么?”发生的已经来不及阻止,朝锦只能懊恼的咧嘴,同时嗔怪他:“你这人真是的……还学医呢!谁的血不脏?”宋树就呵呵笑两声:“就你的不脏,你的一切都不脏!”
没有人能轻慢这样的重视,。
朝锦不由自主地,在康鹏隐去后的干涸里,依赖上了这个比当时的康鹏更多了几分男人强大的宋树。
如果高校生活不曾滋育一段恋情,高校生活其实是死气的。除了读书,只有吃饭睡觉的日子,怎么能不死气?
也许任何生活,没有爱与被爱的话,都是死气的吧?人之与其他动物不同,高等之处就在于可以情感,可以灵魂。
朝锦虽不是严格意义的天之骄子,只是个中专生,但她就读的中专部委托设立在本科院校之内,生活起居上的待遇,享受到的师资力量,都同那些正儿八经的统招大学生没有两样,因此她过早开始的异地求学生活,虽然名分低贱,实质内容是大致等同于象牙宝塔的。
但也有不尽相同之处——统招的大学生们虽然并不把朝锦所在的那个只有六十多名学生的中专部看作异类他族,当它是一个普通的科系那样友好友善着,然而很多时候,因为中专部的学生年纪更小,常以学哥学姐自居的校友们就会在很多问题上给予额外的照顾,比如让教室,比如让场地。
爱情里也是一样,朝锦也总是拒绝不了宋树疼惜幼小般的娇纵宠溺,无论她做什么,故意撒娇还是无端发脾气,他总是带着笑包容着她,迁就着她,顶大不了就是戏弄地唤她一声“小丫头片子”。
宋树是安徽本地人,在当地,人们并不这样称呼女孩子,而是叫做“女伢儿”,宋树的“小丫头片子”是跟北方同学借鉴来的,他爱上了朝锦,也就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北方的一切,包括它的俗言俚语。
朝锦对这句“小丫头皮子”其实深恶痛绝,她真正同宋树亲密起来已经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姑娘,容忍不得这种称呼里的轻忽戏谑,她觉得这大大影响了她同宋树的平等相处——不就是大了几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就一副居高临下的首长派头了?她高挑又健壮,哪里就“小”了?
可惜抗议总是无用,宋树常常在她的嗔恼娇怒里信誓旦旦地保证永不再犯,一转眼却又故态重萌,朝锦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聊以自慰地也给宋树取了个外号——“大家伙”,借以平衡。
“小丫头片子”、“大家伙”,其实都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由彼此的昵称,彼此的不肯服气就可看出孩子独有的幼稚来——只有孩子才常常见弃父母亲人精心帮他们取好的学名,一定要特特地帮喜欢的那个人取一个只专属于自己的称谓来吧?
也只有孩子的爱情才能那么简单美好吧?
宋树在追求朝锦的伊始,在朝锦以将来必然的分别做理由拒绝的时候,曾经表达过与既定结局抗争的意愿,但他到底年轻,年轻得记不住决心——当真同朝锦在一起后,宋树竟然很快地被幸福挤占了理智和现实,很快地忘了看得到身影的未来,一心一意地沉浸到眼前的甜蜜当中去了。
非只宋树,朝锦也同样刻意忽视着极目可见的一定,只顾贪享当下。
大概不能怪责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面对爱情时的缺乏计划和不负责任,爱情本身,纯洁不染得不能粘负计划和责任,一旦粘负,也就不再是爱情了!
爱情所能的,大概就是朝夕相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爱情里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花前月下,携手同游。
宋树和朝锦没有例外。
学校所在的城市是一座历史悠久、山水秀雅、集众多古迹遗址、新兴建筑于一身的美丽江城,绿树红花、春梅秋菊,同所有“风景旧曾谙”的江南一般无二,这个天寿的同时又散发着无尽青春魅力的地方吸引着爱里的两个人在爱里,以可以的最大细致无比认真地感受阅历着这片制造了爱的土地。
每座山峰,每个池塘,每条林间小路,每棵古树之荫,都留下了宋树和朝锦手牵着手流连张望的身影,留下了他们并排站立深深印下的可爱足迹。
他们最爱去的也最常去的地方,当然是那段穿城而过的,后来也继南京之后搭设了钢铁大桥的长江。
长江,长江,千百年来,以民族灵魂、无私母亲的姿态哺养了代代华夏儿女的美丽河流,曾孕育过多少文人墨客,催生出多少诗词歌赋?
然而朝锦初次造访长江的时候,却大大失望了——长江正处于暮秋里的枯水期,丝毫没有大江大河的波涛汹涌,一弯纤细碧痕,贫家女子般忧婉袅娜着。
朝锦见了就噘着嘴抱怨:“这就是长江吗?名闻天下的长江?这么窄窄的一小条儿?还没有我家乡的松花江宽呢!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宋树听着朝锦的喟叹,笑着看看她眼里的黯然,玩笑又意味深长地问:“朝锦,你知道,长江为什么叫长江吗?”
“谁不知道?”朝锦失落着,被欺骗了般,心不能平,仍噘着嘴说:“小学的地理老师早教过了!因为它长啊!”
“是啊!”宋树就点点头,正色地接着说,“就因为它长啊!长江,长江,所以叫长江,就是因为它长啊!它并不叫‘宽’江啊!所谓江,与河的区别,也就在于长短而已,同宽窄从来无关。再宽的河也是河,再窄的江也是江!”
机锋、绕口令一般的讲解,使朝锦稍微明白过来一点儿,她看看无限深情地望着长江的宋树一眼,失望慢慢淡落下去,带了赞同地想:可不是吗?长江为什么应该很宽呢?它只是长江,又不是黄河,自己为什么要用认定的气势蓬勃来要求它呢?就是这个样子不也很好吗?
“长江也不总是这幅样子,”宋树又慢慢地说:“也不总是这么乖顺,汛期的时候,它也会暴涨,在暴涨里变得很宽很宽,变得波澜壮阔,看上去,惊心动魄,震人观慨!看风景的人大概都希望它是那个样子吧?那个样子更符合看风景的人心。可是,两岸上,依靠长江的灌溉和航运为生的人却常不希望它是那样的它,那样的它约束不得,常常要僭越过床岸堤坝,侵占良田,毁损家园,那时的长江变得可怕起来了,不可爱了!所以长江还是窄一点儿好,窄一点儿安定人心。”
朝锦震动:自己可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过客吗?
为了遮掩一下羞愧,她随即笑起来:“你还真不该学医!不调皮的时候,还真有点儿忧国忧民的文人气质!什么‘可爱’?江是人吗?也能用‘可爱’来形容吗?”
“当然可以!”宋树笃定地看着她,“对我们这些为长江之水养育大的人来说,长江从来不止是一条江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很多不暴戾的时候,它根本就是一个可爱的亲人!”
朝锦不能玩笑,认真地看着认真的宋树:“怎么个可爱法呢?”
宋树不再看朝锦,只看长江:“一个活了很多很多年,见证了许多世代的悲欢,但自己本身的容颜依旧如二八少女,就象现在的你这样的,年轻美丽的仙姑,是怎么个可爱法呢?”
朝锦一时呆住。
宋树瞄到她的神情,知她明白了,温柔笑笑,继续举目看那弯细水:“长江养育了我们的祖先,还在养育我们;它滋生了很多故事,还在滋生故事……你听过那首著名的汉乐府吗?”
朝锦知他说的什么,点点头,而后轻声朗诵:“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宋树听朝锦朗诵过,没听够一般,再次朗诵道。
两人下意识地牵了手,一起注视着长江,轻声吟哦这首千古流传的情歌,感受到同样古远的江水和诗词于岁月流转里散发出来的难言魅力,一时沉醉。
却没能步调一致——不知怎么,朝锦那颗本来只应该充斥诗意的心脏突然地,毫无预警地痛楚起来。她站在痴情深厚的宋树身旁,跟他讨论自己从未见识过的长江,颂唱这首与自己的现实并无瓜葛的汉乐府,心底想的却不是那段千百年前的爱情,也不是她此刻的爱情,“日日思君不见君”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推进她脑海里的人,却是与眼前景致毫无关联的,似乎早已经遁避于她生命了的北方之子康鹏。他不打招呼地在本该只属于宋树与朝锦的浪漫时刻闯来,闯来狠狠地扎朝锦已经渐渐复原的心脏一下,尖厉地提醒她明白,新的爱情,刻意的忘记都不能使他收敛起自己散发出的光辉,她日日“思”的,想见不能见的,不是始终陪在她身旁的一片丹心的宋树,而是他康鹏,是他康鹏。
朝锦一下子就收了声音,也一下子就收起了观光闲览的兴致;便是长江,如此悠长浑厚的长江,也不能遏制她由内里,最幽深最柔软最不可欺骗的内里散延至四肢百骸、皮肉毛发上的疼痛,那疼痛那样清晰剧烈,那样不能承受,她痛得下意识地想弯腰,想以弯腰来缓解作用于肉体神经上的巨大刺激,可她立刻醒到便是这样聊胜于无的缓解也需背着人的眼目的,至少,此刻,需要背着一腔纯美一腔简单的宋树的眼目的,于是她也不能,她只能暗中咬咬牙,暗中,偷揉一下伤口,而后,掩饰地舒展开不小心皱起的眉头,唤唤兀自沉浸在历史洪流、长江记忆里的宋树,低声地,低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徜徉诗境的宋树被猛然唤回现实,听到朝锦说走,有点儿惊讶:“啊?这么快吗?我们才刚刚来啊!”
朝锦只能说谎:“哦,不知怎么,我有点儿累了!”
宋树听了,体贴地看看她,稍微可惜:“累了吗?可是夜色还没有真的来呢!夜里的长江更漂亮!”
朝锦微微阖起眼皮:“下次吧!下次再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来见识它的漂亮呢!今天,我真的累了!”
宋树就不来打探她累的原因,他从来信任她所有言语,他只是慢慢地推过立在一旁的旧自行车来,慢慢地载了她,朝回学校的路骑去。
宋树的这辆自行车,是从前毕业了的校友们一届一届传下来的老古董,不知传了多少代,当真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
旧东西是宋树这种寒门学子解决实际需要的最经济选择,可是要求完美的宋树并不因为经济就放弃对完美的追求,他有办法通过修修改改让这样一个超龄服役的老家伙依然精神奕奕地,正当壮年一般,生龙活虎地载着他,更常常载着他的心上人,不知疲累地驰骋在这他以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城的条条街道上。
朝锦已不知多少次两腿悬空地坐在这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她已无初次坐在上面的局促和别扭,她天经地义地将它当成自己的座驾,将甘心卖命驮着她的宋树当成一个自行车夫,随心随意地去所有愿意去的地方。
心情好的时候,朝锦会边哼歌边晃荡着两条腿,象后来陈可辛导演的那部《甜蜜蜜》里的张曼玉一样,无意识地看着天,无意识地看着云,让宋树这个热爱自己的男人心甘情愿地载着,云天之下风儿一般自由自在地逛游。
心情不好的时候,朝锦就不唱歌也不晃荡腿,只将年轻的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不断掠过的景致,听凭宋树按着自己的意愿将她从她自己的世界拉出来,再将她送回她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然而那天,初探长江返回的那天,自行车后座上的朝锦却并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快乐吗?怎么能够?
伤感吗?怎么应该?
朝锦只知道自己很有一点儿恐惧——跟康鹏的联系断了大半年了,怎么他还那样固执地深藏在自己内心之中?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爱上、依赖上自行车前面这个肯驮着她去经历生命经历青春的宋树了,怎么还能够在如此诗情画意的时候,偷偷地怀念起早就应该忘却的康鹏来呢?这样做,非但是对不起人的,甚至根本有负道德良知——她态度明确地答应了宋树的追求,再惦记别人,岂不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水性杨花的坏女孩儿?
便好像听到什么东西随夜风扑来谴责她一样,安徽的暮秋虽然也冷,但还不到令习惯北方酷寒的人缩手抱膀的地步,朝锦却反常地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她无比害怕起来,立刻想寻点儿什么温暖,所以,随后,带了补偿似的,也提醒眼前的宋树才应该是她的全部内容似的,缓缓地靠在了倾身前进的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