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树从不曾体验过朝锦主动送出来的温柔,突然意想不到地得到,整个身体,立刻,万分惊讶地,万分激动地颤抖了一下。
朝锦即刻感受到了那个颤抖,她不能不疼惜地,同时也感激地伸出两臂,环住了宋树的腰,将脸庞,因为惧怕和愧疚青白起来的脸庞,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亦轻轻地闭了眼,闭了眼给他权利带领她,在她刻意制造的盲目之中,悬空游走。
宋树用力蹬车的双腿顿时放慢了踩踏的频率,他稍稍僵直了脊背,稍稍挺立起上身来,无比清晰无比低沉地请求说:“朝锦,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会蹬不回去!”
朝锦听着宋树的央祈,微微温暖着,安慰着,仍闭着眼,不肯犹豫地答应了他:“好!我不放开!我不放开!”
人常常错误地以为,抓不住这样东西的话,总能或总该抓住另外一样东西,如此,生命便不至空虚空无。
人也常常错误地以为,抓住了一点儿顶替和填补的话,不得已的松手所带来的丢失和缺少就能有个酬偿,所带来的煎熬和自苦便会慢慢减弱消失,最后如风烟无形。
少年的李朝锦也这样,她以为,既然康鹏对她来说,是一个必须的放弃,那么,抓住、不放开现实中这个愿意给她一个另外一个世界的宋树,对她而言,或许就是命运一点儿慷慨的赐予,她以为造物总不至于让失去的人全空着灵魂去痛,她以为它多少会赠授一点儿别种的安慰。
能够得到总是好的,比没有好的,年轻的朝锦不愿意拒绝,她觉得只需佢感恩感激,去小心呵护。
却不知人心其实是个无底无限的,带有吸附能力的巨大容器——原有的东西并不能如人所愿地倾倒出去,而再放进来的,刻意也好无意也罢,都终将会落积成再度的原有。
对抗的最佳方法,原就是人性常不愿意的空着。
能空着,肯空着,其实就是最好的规避。
或者便知道了也可能无用呢!
谁在素白或者相对素白的时候愿意素白着呢?
通常都是任由愚蠢、复杂一步一步逼近逼进的吧?
爱情里的朝锦再度自知自主地热爱起生活来,结果是爱情越显美好起来,与爱情无关的一切,比如学业,比如在文字上的追求,全都美好起来。
翌年春季的五月十九日,被轻狂张扬的大学生们自作主张地定为“酒节”。哪有什么道理?只取“5.19”与“我要酒”谐音而已。
从前的朝锦也许根本不会去掺合这种虚热闹,那年却突然在宋树的怂恿之下壮怀激烈起来,意气风发地写了一篇小小的散文《愿得青春换一醉》,投递到当地的晚报去。没想到竟果然发表了,在“5.19”当日的晚报上发表了。
立刻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连宋树在内的,包括416寝室那干姐妹在内的,加上汪大明、肖光耀等十几个与朝锦友密的人浩浩荡荡地到编辑部取回样刊和稿酬来,兴奋得抢得天下一般,连朝锦那为数不多的几文润笔一起凑成份子,连呼带叫地包了一间小饭店,疯狂放纵地庆祝起来。
一晚上的放荡形骸。
酒至半酣时,熏熏的汪大明,东倒西歪的肖光耀,快乐无限的张丽等九个姐妹,轮番挤到朝锦跟前来敬酒。借着酒,这些不吝友情的孩子们毫不掩饰的赞颂着朝锦的文学才华,吹嘘她是“理科院校里难得的铅字才女”,是“未来声明远播的大作家”……
实在没有溢美之词了,大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宋树同朝锦的爱情上,说他们是所有校园爱情的典范,才子佳人,才女美男的绝配,并轮番祝福他们的爱情永远纯洁美好,最终开花结果,执手白头。汪大明甚至涎着脸假意挖墙脚:“宋树你要注意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能看又能写,多少人觊觎?要不是你先下了手……嘿嘿,哥们说不定也当仁不让!看好了啊!看好了啊!”
原来把酒言欢可以如此美好,十九岁的朝锦也人生第一次不计较地喝醉了,醉得天旋地转、一塌糊涂,却反而更加兴奋起来,脚步颠簸地一路回敬她那些忠实无私的拥护者去。
不能等到散席,朝锦已经完全撑不住人形了,她一边往桌子底下出溜着,一边直着秋水双瞳对所有人傻笑,别人给她吃什么她吃什么,给她喝什么她喝什么,甜辣好坏,照单全收。
宋树到底年长,到底酒量深,知道这样下去要坏事,顾不得众人反对,强拉着朝锦到外面去吹夜风醒酒。
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的朝锦兀自格格傻笑,笑笑忍不住吐了,吐过仍格格地对着宋树笑,狂乱地说:“原来喝酒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原来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原来活着,能有这么多人爱你,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
宋树纵容她胡言乱语,纵然地附和她:“可不是?这么美好的事!”
朝锦继续笑,伸开双臂仰面望天,大声喊:“宋树!原来认识你是这么美好的事!”
宋树被她的表白震动,也被她酡红的腮颊吸引,不由自主地拉过她,吻她。
酒精中狂热无限的朝锦也便回吻他,炽烈地回吻他。
一吻天昏地暗。
天昏地暗里天昏地暗。
吻过了,宋树情意绵绵地抱着软软的朝锦,嗅嗅她头发里的芳香,说:“朝锦,有你是这么美好的事!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事!相爱是这么美好的事!让我永远爱你好不好?”
朝锦昏昏欲睡地答:“好!”
“你也永远爱我好不好?”宋树仍紧抱着她,追问。
“好!”
“我们永远,都只爱对方好不好?”
“好!”
好!
朝锦回答得那样干脆,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宋树问句里的那个“只”字,或许她就是由那一刻起,真正决定要忘记掉康鹏,忘记自己分作两半的心,真正开始,一心一意地跌进宋树的爱里去,真正的,心无旁骛地爱上这个完全爱着她的宋树。
只有心无旁骛的爱情才是完美的爱情吧?
朝锦到底有幸,于情感的大伤过后,遇见拥有一段完美的机会。
哪怕,只是“一段”完美。
公元一九九五年,朝锦学校所在的,安徽省的那个地级城市的天空是否始终蔚蓝,恐怕是要到气象局里收藏的历史记录上去查证的。
反正在朝锦的印象里,是几乎没有阴霾和风雨的。
难得的晴朗,每一天都好像是艳阳天。
当然是因为宋树。
阴霾和风雨仍在,在学校之外,在朝锦不得已地回家时母亲和朝阳对康鹏那些似乎漫不经心的谈论中。
朝锦不太懂母亲,分明是她期望的改变,她亦明知道改变,本该刻意躲着避着,为什么还要有意无意地刺探她的反应?
不放心吗?
朝锦当然全力拿出无所谓来,这是她的自尊,在父母亲人面前也要保持的自尊,她既已决定了,也用行动实践了决定,她就得对这个行动负责,不能给人怀疑猜测的机会。
可是怎能不苦?
即便下了决心陌路,朝锦听到康鹏这两个字,心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雾气起来,无论有关于他的消息是好的,还是坏的。
没人知道初恋对一个女孩子的意义,尤其是对朝锦这种敏感细腻的女孩子的意义。康鹏无论如何都是她心头永不能好的一块伤疤,她怕人碰,哪怕只是无意一碰。
所以朝锦就尽量不回家,即便假期,也会努力找点儿什么不能回去的理由不回去。
母亲当然不满,甚至极度不满,严正指责过,可是朝锦大了,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主意。
因此与宋树的厮守更加密实起来。
人人都以为这份密实全因自他们相互的爱情,人人都以为。
连宋树自己。
互相接纳的青年男女一定耐不住日夜相见,情感一定要迅速地升温,因为一见可以生情,日久更要生情。
情更要生情的,要白炽化。
清雅多情的宋树更极力地将自己变作太阳神的化身,定时定刻、忠于职守地在朝锦的生命里升腾、辉耀、散发光芒。
通常是清晨一睁眼,热气腾腾的各式早点已经在朝锦的窗子下面等着了。
将自己的爱情理想完全寄托在率先开始的朝锦的爱情之上的,416寝室的那群冰雪聪明的姑娘们,为了支持宋树的深情,专门为这份准时出现的精美早点制作了一个长长的吊篮——花簇为篮,绳索是艳丽的丝带。
每天早上那一番凭窗而索的动人,便不消细说。
朝锦固然不肯亲自出现在窗前——她是浪漫的主角,实在不能好意思亲身演示幸福;乐得代劳的,也乐得从中感受见习一下爱情滋味儿的小姐妹们就轮流代替她将每日必到的那份切实体贴小心翼翼地拽进屋子里去,拽进去却不再姑息,必然都店小二般大唱一顿肥诺——“香气四射、无比美味儿的XXX来了噢!朝锦大客官这边儿请了哎!”
午饭从来都是一起吃的,可是从来吃不消停——食堂里的餐桌根本不能坐,不光为那些不太熟悉却又多少闻名于他们的爱情的好奇目光,更因为只消一坐,汪大明、肖光耀什么的臭小子们就会故意没眼没色地来当光芒耀眼的电灯泡儿,坏家伙们故意不肯知道理解宋树朝锦的拘束和羞涩,闷着头,也旁若无人地,装作不认识他们地吃自己的饭菜,同时却毫不客气地吃掉他们碗里的饭菜;416寝室的姑娘们当然也不甘寂寞,也都会笑嘻嘻地凑过来,笑嘻嘻地坐在两人身边,她们虽不吃他们的饭菜,只吃自己的,也都不说话,却会自己的饭缸子后面目不转睛地打量观察这对儿情侣共同进餐的真实情形。
不堪其扰的宋树只好处心积虑地把饭菜买出来,买出来偷偷唤上朝锦,一起躲到小树林里去吃。
可惜小树林也不总能是桃园,就如世界上根本没有桃园,藏身之处没几天又被无所不能的“特务”们发现了,发现了就都讨厌兮兮地跟着来,跟着来还要吓他们一大跳——“吃什么好东西呢?背着人?”
惹不起只有躲。
晚饭宋树一定得带着朝锦到校外的小吃摊上去解决。虽然小吃摊上亦人头攒动,倒还能让两人“大隐隐于市”地清净一下。
便是这样的躲避也得地下工作者般频繁更换地点才得以成功,甚至还要机智勇敢地甩掉跟踪的尾巴。为了下次还能重温美梦,便是回来遭到刑讯逼供,朝锦和松树两人也都坚持着打死不肯招认的刚烈。
必有代价,饭后的自由活动一定得奉献给大家。日日面临一番整治的——羽毛球吗?男女单打是绝对不行的,混合双打还得常换组合,宋树和朝锦都需被哥们们和姐妹们摆布着,合作无门,只能敌对;篮球排球呢?乐在捣乱之中的坏蛋们常常会互相丢个眼色,随后便在假制的冲撞里将朝锦使劲儿推到宋树身上去,看见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磕了额头踩了脚,就一顿恶作剧得逞的大笑……
夜里的自习被逼成了围剿与反围剿的游击战,揭竿而起的宋树同时拿出抗日英雄的坚贞不屈和革命叛徒的狡猾谨慎来摆脱着那些根本不容易摆脱的追捕,领着毫无办法的朝锦于学校二十几个教室之间流窜动荡,以此保存着爱情的实力和本质。
好在那个年代的移动通讯尚且昂贵得无法普及,假若可以今天这样铺天盖地,遁逃无门,两个需要二人世界的、潜心相爱的人,可以可能的单独相处恐怕就更要少得可怜了。
越是这样,越无心其他。
宋树固然,朝锦亦慢慢然,慢慢客观被动地,忘却了从前的疼与苦,专注在象牙保护之下的爱情里了。
女孩儿专注于一段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年轻的,只于从前没有过多实质的朦胧懵懂中有过一点儿理论上的经验的女孩儿,真正专注于一段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首先是无限的依赖。
朝锦退化成什么都无法自理的孩童,但凡遇到事情,哪怕是生活上最微小的事情,比如打开水的暖壶坏了,她也要第一时间问问宋树——“怎么办呢?修一修呢?还是买个新的?”她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修一修,或者直接买个新的,从前这是不必问人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就会郑重其事的问,问来意见就当作真理执行,绝不迟疑。寝室的姑娘们发现了,又找到了取笑的理由,动不动就逗弄朝锦,比如雨具落在教室里,她们也会歪着眉眼笑说:“管家说该怎么办了没有?是去取呢?还是不去取呢?朝锦?”
朝锦不在意,这群姐妹同亲生姐妹无异,甚至亲生的手足,比如朝阳,也不会这样支持她的爱情;她亦明白无法在意,姑娘们的生活远比她的单调枯燥,非常需要这种取笑中的快乐的,她更不愿意在意这种无伤大雅的善意取笑,同被指导被引领的被重视被珍惜的快感比起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取笑不成代价。
其次是片刻不愿意分离。
从前,与康鹏通信的那段从前,朝锦笃信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然而到了宋树这里却慢慢演变成“两情若是久长时,就在朝朝暮暮”了,除了睡觉、上课,她愿意分分秒秒看着宋树,看着他那永远一副宠溺纵爱的微笑,看着他保护神般打点她的一切巨细。
朝锦当时还不能知道,她这样,更多是因为寂寞和孤独,她这样,无非是想躲避一下心底因失去衍生的寂寞和孤独。
女孩子永远不能拒绝为人宝贝,朝锦在从不宝贝她的家庭潦草长大,身为长女,从来只有为父母分忧,牵挂照顾更幼小的朝阳的份儿,康鹏当然给过她一些她渴望的温情,可是太短太遥远,不如宋树这样真切真实,也不如宋树这样毫不隐晦,她既已失去康鹏的,对宋树的珍惜当然就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只能俯首称臣。
渐渐连上课睡觉都成了阻碍。
宋树总说:“咱俩要是一个班级的就好了!就可以整天在一起。”
不过一说而已,朝锦也会发傻:“我肯定成不了本科生了,你来当个中专生,你愿意吗?”
好象在问人不吃肉吃野菜行不行,但宋树一定会毫不迟疑回答:“愿意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当什么都行啊!只要不作奸犯科,什么都行啊!”
好在还有作人原则为前提,否则爱情真是有罪的。
难得也有罪。
就寝前的离别也戏剧成十八相送。
宋树身为男子,当然每次都要将朝锦保护到宿舍楼门口,可是朝锦到了宿舍门口却总不愿意回去,总会呆气地说:“谁规定一定要男孩子送女孩子呢?今天我们来个移风易俗,反其道而行之,好不好?”
宋树当然不肯让她保护他,“从来只见叶护花,谁曾见过花护叶”,是宋树的话,朝锦不知道出自哪里,好像一段黄梅戏的唱词似的,她歪过嘴:“什么花啊叶的?变相的歧视女性!”
宋树就不忍心忽视拂逆她的留恋,就会放任地陪她再于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游走几趟,最后仍是由他送她回来。
便常错过闭寝的时间,为了不被巡查记名翌日遭到批评,女二宿舍那个五十多岁的胖舍监,抽了多少宋树的高级香烟,吃了多少宋树的夜宵孝敬,列列,可能会如《红楼梦》里的筵席长单那般琐碎繁冗。
爱情原来就是这个可叹可笑的样子,亲历的人无比痴迷美好,旁观的却常掩嘴偷笑,视当事人为中了毒蛊的傻瓜。
都没有错,当然是美好的,值得痴迷,却也当真是傻瓜,该为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