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太浅的年轻人都免不得自负,对一切,比如情感,比如前途和未来的自负。
如果宋树和朝锦可以知道他们这段起起伏伏的爱情虽然姿态轰烈,容颜娇美,生命线却并不长久,越是深刻跌宕,最后时刻的痛苦就越强烈,越难以承受,干脆于微不足道的冲突里彻底绝情,以彼此记恨的方式结束,早点儿结束,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可惜世事通常看不到结果,世人也通常不愿意看到结果。
越是年轻的,越要轻狂的以为,结果会掌握在自己手上。
年轻的宋树和朝锦非但继续爱着,而且还卯足了劲儿爱成荡气回肠去。
和好了,两个一肚子风花雪月的人又骑着自行车去看长江,站在江堤上吹江风,看江鸥,戏弄个头很小的江蟹……
无限快乐的宋树看着朝锦俏丽的身影,一时又发诗性,旁若无人地朗诵起另一首汉乐府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
朝锦听他颂诗,猛然又想起“日日思君不见君”来,听不得,打断他,幽幽地问:“你说,有一天,长江会不会枯竭呢?”
宋树笑得爽朗乐观:“怎么可能呢?长江都枯竭了,华夏民族还能存在吗?”
朝锦远比他要复杂矛盾,她当然深愿代表中国精神的长江黄河亘古存在,但她总会杞人忧天地怀疑着山川更改的出现——宇宙里的一切都在运动和变幻之中,有什么是不会发生呢?
就如她虽然无限贪恋宋树送给她的这一段美妙时光,内心深处,却仍在不由自主地牵系着在她生命中短暂登场的康鹏;她以为她可以忘记他,却总无法阻止他在不该出现的时候飞鸟般急掠而来,惊鸿一样触动震撼她一下。
就如此刻。
朝锦是努了力的,努了全力的,她努力去遗忘,遗忘已无意义的从前,努力让自己纯粹彻底的快乐;可是她的遗忘总是一段一段,不能连贯,会被骤现的记忆飞刀切割着,断成一节节分离开来的甘蔗。
甘蔗无比甜美,接头之处却无比粗糙,涩口。
便是一段一段的甘蔗也好吧,只要甘蔗一直存在,尽量避开接头就是了,尽量忽视接头就是了。
甘蔗又总要到尽头,如同一切总要到尽头,如同他们漫长又短暂的学业,总要到尽头。
五年制的本科、四年制的中专,使宋树同朝锦凑巧一起结束了校内的理论学习,凑巧一起迎来了最后的实习生活。
不可能分在同一所医院里,附属医院只能为将来的学士提供实践岗位,代为培养的朝锦,需要到更闭塞的地方去体验实际。
仿佛要演习最终的离别。
小城贵池,来车来人,接着朝锦,接着一些同她一样的低学历医士,去真正的基层见识生死。
分人的上帝面目多么狰狞?
由无语凝噎的执手相送便可得知。
送朝锦上车的时候,宋树强忍不舍,只是安慰:“周末我就去看你,不是多远的地方!你别难过!不就是五天吗?”
朝锦勉强地点头,笑:“是啊!不就是五天吗?”
宋树不愿认真体味她的凄恻,更用力地捏捏她的手:“坚持坚持!不就是一年的实习吗?”
朝锦却更无法控制地忧伤起来——不就是一年的实习吗?一年之后呢?
终于都想到了一年之后,想到了更加残酷的结局。
宋树果然每个周末都乘坐近两个小时路程的长途客车到贵池医院去看望实习的朝锦,在愿意为他们的爱情提供方便的男同学那里住上一夜,第二天黄昏再颠簸匆忙地返回自己所在的实习医院去。
赶场一般的紧张冲淡了每次见面的喜悦,如同都知筵席开始便就意味着结束,有了“open”必然会有“over”一样。
宋树每次见到朝锦都会笑着说:“刚好赶上最早一班汽车,怎么我老有这种幸运呢?”
朝锦却每次都煞风景地拍拍他身上的仆仆风尘,刻意平淡却无法轻松地询问:“回去的车票买好了吗?”
豁达乐观的宋树不能不疼惜朝锦的无奈和忧伤,探望固然风雨无阻,平素的电话更日日不爽,同时在暗地里,加紧了为将来努力的步伐。
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为爱情,做了所能做的全部努力。
声躁一时的上海联合利华公司在全国范围内做市场问卷调查,照顾在校大学生的勤工俭学精神,特意将一部分调查工作分散委托给各大高校。
本是僧多粥少的局面,然而除了极少数的贫困学生,忙着积累学习的同学们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个真正的赚钱机会。
只有宋树知道了,想都没想就笑着对导师说:“不就是跑点儿腿吗?我去试一试!赚不到就当玩儿了,体验社会了!”
限定了四个昼夜的时间,宋树将工作全安排在业余——学习停不得,周末也是不能动的,周末有一个他心心相印的朝锦在等他。
朝锦在电话里知道他的决定,不太同意:“你成财迷了!”
宋树露出她无法看见的雪白牙齿:“财迷有什么不好?反正我现在轮到传染科,不忙,闲着老想你,不如去干点儿事。赚不赚钱无所谓。真赚到了,买好吃的给你!”
朝锦就只能笑:“你把我说成馋鬼了!”
穿着旧洁西装骑着老式单车的宋树真的是个财迷,一连四天,骆驼祥子一样在烈日和暴雨下逐家商铺奔走,份外卖力地询问“力士”、“飘柔”等洗涤用品的销售情况,认真负责地填充那些条款复杂的表格。
非只劳累,更加侮辱和白眼,一米八三的他甚至几次被人当胸推出门来——“捣什么乱?瞎问一气,耽误生意!去!去!去!”
恼怒也没办法,挨家挨户的调查工作从来需要厚脸皮精神,宋树只能在遭遇不公的时候深吸口气,调整调整情绪,便再抖擞精神,硬着头皮走进下一家去。
最后的统计结果,学校几个科系派出去的所有人里,宋树的成绩最为突出——一千零一十三份问卷,按照公司每份问卷一元酬劳的约定,宋树的收入折合人民币一千零一十三元。
一笔大数目,大到令很多当时没放在心上的人后悔,大到让黑成刚果人的大男孩宋树一个高儿跳起来,欢天喜地领了钱,连宿舍都没回,直接跑到水果摊上买了大大一箱血橙,顶着黄昏里即将接踵而至的暮色乐颠颠地坐上客车,给远在贵池的朝锦送来。
橙子近三十斤重,朝锦自己根本捧不动,一起实习的姑娘们见义勇为地帮她将箱子抬回宿舍去,哼着滑稽的劳动号子打趣:“好沉的情意啊!”
朝锦一点儿也不关心橙子,不关心情谊,只是心疼宋树那张黑黢黢的脸,皱着眉头问:“累吗?”
宋树摇摇头:“不累!这点儿事累什么?”
朝锦只能嗔他:“傻瓜!贪财!”
宋树傻傻地笑。
朝锦看到他赤裸在短袖衬衫外面的双臂伸侧冒出一溜儿小水泡儿,忙又问:“怎么了?”
宋树下意识地抓抓:“不知道。紫外线的杰作吧?”
朝锦不禁埋怨起来:“晒的吗?你真是!就不知道躲躲?那么卖力干什么呢?钱就那么重要吗?”
宋树嘻嘻笑着,不以为意:“钱是好东西啊!能做很多事呢!你不是没做过飞机吗?今年过年回家,我帮你买张打折飞机票!”
朝锦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连忙掩饰:“谁要你的飞机票?”
宋树不知她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傻傻地道:“怎么不要?四天的功夫,换张飞机票,多值得?”
朝锦轻轻扭开头,不看他,呢喃:“我坐在那飞机上,会时刻担心它掉下来!”
宋树轻轻拍她的肩膀一下,不高兴:“说什么傻话呢?不吉利!咱们不做飞机,买张卧铺票也是好的。”
朝锦再说不出话。
宋树等她一会儿,见她不吭声,问:“好几天不见,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朝锦只好低声道:“说什么呢?”
是啊!这样一个痴情的傻瓜面前,说什么呢?
宋树走后,宿舍里的姑娘们集体对朝锦抽鼻子:“好香的橙子啊!闻闻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品种!咱们的宋大情人好大的手笔!”
朝锦看看桌子上那只硕大无比的水果箱,没法回姑娘们的话,只能走上前去掏出一只几乎柚子大小的血橙来,深深嗅嗅,缓缓切开;眼见着红红的汤汁顺着刀锋汩汩流出,朝锦突然想起当日宋树问她爱不爱吃苹果的情景,突然为曾经故意的欺骗难过起来。
姑娘们看见她一脸复杂,眼神迷离,更来戏谑:“感动成这个样子了?瞅着橙子发呆!不知道能吃了?”
朝锦听到众人的话,慌忙回过神来,连着掏出好几只橙子,一路切将下去。
姐妹们连忙来阻止:“哟!你疯啦?富贵也不能浪费啊?”
朝锦不理,只是切着,边切边大声招呼艳羡着她的女孩儿们:“吃橙子!都来吃橙子!快点儿!快点儿!”
爱情是一种动力,牺牲给予付出赠送的动力。
张爱玲说,恋爱的定义之一,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
对于二十二岁的宋树来说,敦厚温和才情雅丽的朝锦,就是弱水三千里那最最珍贵的一瓢琼浆,无论如何轻忽不下。
可是爱情亦是一种压力,越深刻便越厚重的压力。
有时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会让人计较求全。
五月一个如常周末,如常到贵池探望朝锦的宋树突然在陌生的城市发起了低烧,被爱惯了的总要学会爱人,朝锦虽然没有如临大敌,也小小地紧张。
一同实习的女孩子们同朝锦一样紧张,她们不由分说地将宋树请到女生宿舍里来,对朝锦说:“这个时候不要在乎太多,做点儿好吃的给他吧!”
朝锦依言,在小小的煤油炉子上细细地熬了一锅绿豆粥,到食堂买回一份荤素合理的小菜。
简单不过,只为有了亲手烹调,就意义非凡。
宋树幸福认真地吃了一碗,吞下几片解毒退烧的药,不好意思地在朝锦干净整洁的床铺上躺下去:“我又成了病号了!真让人脸红。”
女孩子先着朝锦安慰他:“人吃五谷嘛!这个时候不必大男子主义!反正我们下午要去参加医院骨科临时组织的手术观摩,房间里没人,你尽管安心地睡上一觉!睡上一觉就好了。别让朝锦惦记你啊!”
好几个小时的椎间盘手术,加上术前的讲解术后的总结,始终在同木匠工具区别不大的斧子、凿子里惦记着病中宋树的朝锦,好不容易挨到结束,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给同学们赶回宿舍去:“这样的时候,是感情升温的最好机会啊!”
朝锦感激又无奈地笑着,回到宿舍,急不可耐地拉开蚊帐一看,宋树却不见了。
太奇怪的事,宋树到哪里去了?回实习医院的时间还不到,他也不是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人,而且还在病里?
万般疑惑的到男同学宿舍问了问,又在医院里所有可能的地方找了一遍,始终不见宋树的踪影,朝锦只好郁闷不解地回宿舍等,想:突然发生了什么急事儿吗?
终于发现皮箱里那捆康鹏的旧信被翻动看过了之后,心里才有了答案。
朝锦一乱。
不是刻意的隐瞒,朝锦一向认为,与康鹏的过往,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私事,亲密如宋树,也勿需提起。
可是,眼下,分明成了误解的根源。
夜里将电话打到宋树实习的科室去,宋树果然已经回去了,朝锦就叹息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宋树的声音里委屈多过指责,他也叹息一下:“朝锦,我这样对你,你却还是有所保留!”
被提醒了一样,朝锦第一次知道似的,原来,自己,始终保留。
“都过去了!”朝锦只能沉默一会儿,不愿意解释,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候刚巧遇到了一个特定的人,不能改变,不必解释,她只是陈述:“在你之前,就过去了!”
“之前吗?”宋树却不肯相信:“真的是之前吗?”
朝锦又陷沉默——连她自己,都不能确信,“真的是之前吗”?
“总之过去了!”她烦恼地说,不能不给安慰——近两年的感情,始终感受着宋树的付出,没理由连安慰都不给。
“我不能相信,朝锦。”宋树挫败地低语:“我不能相信。并不是因为这些信就否定你的美好,可是朝锦,不要用欺骗来回报我的真诚。你那么秘密地收着他的字迹,完整,严谨,连日期都没有排错……两年多来,多么亲密的时刻,你都只字不提……从来不提。我能相信,真的过去了吗?”
所有人都会将刻意的隐瞒看做不肯遗忘,只有朝锦自己知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也是没办法的事,任谁也没办法的事。
“相信吧!”却无法对宋树说,说了,可能是更大的伤害,朝锦只能继续叹息,“宋树,为了这两年的感情,我不愿责备你偷着,未经我同意就翻看拆阅我的东西……你也别来纠缠一些历史造成的的过往。过往就是过往,纠缠没有意义。”
宋树也沉默下去,沉默良久,挂断电话之前轻声说:“给我一点儿时间。”
以为自己是对方的全部,从头到尾的全部,突然遭到意外否决,是需要时间接受和思考的。
朝锦理解宋树,他以为她是一张白纸,她不是,虽然不必羞愧,也需宽容。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宋树不来探望,朝锦连电话也不给他打,她不催他,给他时间。
反倒是习以为常的同学们诧异:“宋树怎么没来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有点儿忙!”朝锦说,虽为掩盖,也不觉得自己撒谎——他不在忙吗?
第三个周末,宋树如旧来了,人前一派潇潇洒洒,云淡风轻,私底下,计较不能消散,虽然抵不过思念。
“他的字很特别。”提到信的时候,宋树说。
朝锦根本不想与他谈论康鹏,对她来说,那是私隐,亦不是快乐的事,可是此刻已不能只顾念自己,她只好反问:“漂亮吗?”
宋树摇头,他亦骄傲,不愿随便肯定别人,尤其是同朝锦情感有涉的人:“洒脱!连字,带言语,比我洒脱。”
朝锦沉默,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康鹏生性洒脱,下笔也从不例外。
“他大概会买古董吧?”宋树淡淡地说。
朝锦一愣,随即想起宋树阑尾炎住院时同还在拒绝中的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同被一刀戳在肺上,即刻恼怒:“你在说什么?”
宋树看见她凌厉起来的眼神,妥协地躲开,他不是吵架来的。
朝锦却不放过:“谁是古董?”
“对不起,朝锦。”宋树痛苦地认错,“对不起。”
朝锦看着他,无奈:“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放弃?他那样质问你的。”宋树低着头,“为我吗?”
朝锦知道他连自己不曾拆开的信都看过了,幽幽吐口长气:“宋树,世界上的事都有答案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还翻出来定义定论?有什么意义?”
宋树无奈,谁叫情浓?
“好吧!”他说:“过去的就过去吧!可是我要知道,你准备,将这些信,一个男人的情意,即便是过去的,保存到什么时候?”
朝锦被问住——保存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曾认真想过。保存到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珍宝一样留着?留着来让我知道?”宋树盯着朝锦说,“预备用来提醒自己永不忘记,还是证明青春里的曾经得到?”
朝锦说不得话,她真说不得,是为了让自己永不忘记吗?是为了证明曾经的得到吗?是吗?
为什么?
看着朝锦退落,宋树不忍狠逼,垂下头,低了声音祈求:“过去了的话,痕迹也别留下来了!好吗?算我小气,算我心胸狭隘,别留着了!别留着让我痛苦了!”
凝视着一脸忧闷的宋树,朝锦只是说不出话来。
不留着,送到哪里去?
落红残蕊,尚有惜花之人替建墓冢,这些雪白的信件,并不都是后来的怨艾指谪,还有最初的欣悦喜乐呢,送到哪里去?
长江吧!
宋树帮朝锦想出办法来:“长江涓涓汩汩,源远流长,最后汇入东海。海纳百川,其容巨大,让你的过往漂流到宽阔的海洋里去吧!海洋是最洁净之处,容留你的情感,不算玷污。”
朝锦想了很久,点头同意了——不止为了宋树的在意,早晚也要为这些字迹找个出路,即便一辈子跟着自己,到最后,也要有个出路。
就同宋树相伴着,坐上拥挤的客车,回到无数次游历过的那段长江去,站在渡轮的甲板上,慢慢地将信撕碎了,撕碎了,洒在水面上。
过程里,宋树并不来帮朝锦的忙,他知道,那些信是朝锦的独有,过往的独有,他虽然嫉妒,没权利改变,亦没权利帮她,他只在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自己决绝又珍惜地撕碎那些纸张,不舍却又毫不犹豫地扬撒。
长江总归太窄,又或是情意太多,反复坐了几次渡轮,才将那些信件全部托付给江水。
漫长的仪式。
送别宣告的仪式。
江风一直凌乱着朝锦的头发,朝锦一直在心里问流水:帮我记得吗?还是吞噬?
总归完了,完了就没了负重,朝锦的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回头望望宋树,他亦一样,就蓦然原谅了他未经允许的偷窥,心想:听说徐志摩的康桥日记之前,还有一本雪池时代日记的,为后来的陆小曼不容,焚身以火。可见一段感情多么纯洁,对后来的爱人来说,都是一根脊背上的芒尖。谁都不是圣人。这样的结局未免不好,康鹏那些干净的字,到底有个干净的去处。
只是,她难免要想:我写给他的那些文字呢?归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