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问题永无答案。
也不必有答案。
情感常无去路,何况情感的一些凭证?
只是年少时的人,为何都不肯明白?
年轻气盛的宋树拼命想拨开制度方案,拼命想改变分配结果,使自己能够与深爱的朝锦长久厮守在一起,行动的第一步,是打通校内掌管学生去留的当权和关节。
没有金钱的支撑和后盾是不可能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宋树只是一个没出校门的学生,不是英雄汉,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具有突破力量的金钱,不可能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数目,不可能是他这个年龄和身份可以拥有的。他固然有得是时间去赚钱,但那是将来,将来有的是时间,远水解不了近火,眼前的分别不能等他,他需要马上有,如同一个需要等钱救命的病人一样,马上有。
剩什么办法呢?
只有索取父母的帮助一途。
宋树做下这个决定时,心里充满了不忍和不舍,他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孩子,知道体谅父母,知道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来是多么的艰辛多么的不容易,也许父母刚刚以为可以缓一口气了,他却又要提出难题来了。
只是爱至浓处可以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宋树又自我宽慰地想:我将来一定努力报答父母,一定倾尽全力报答他们!只求他们,帮我这最后一次。
宋树的父母愿意帮儿子,对他们来说,帮助就是爱,一次百次都无所谓,他们愿意将毕生的积蓄拿出来支持儿子的爱情,可是,他们毕生的积蓄也过于微薄,所以,当他们毫不犹疑地把存折放在祈求支援的儿子面前时,还是忍不住担忧地说:“宋树,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那个让你魂牵梦系的女孩子,也相信她能象你爱她那样爱你,可是,儿子,除了这点儿钱,这点儿在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钱,我们实在没有其他力量能够帮助你,你确信,就凭你自己,就凭这点儿钱,就能够为你的爱情争取到继续发展的机会?”
二十二岁的宋树应该听懂了父母询问中隐晦的反对和提醒的,他虽然满腹自信,不是脱离社会现实的傻瓜,不至于认不清困难,困难能够因为爱情的动人后退吗?但是他仍旧用力拍着胸脯对父母保证:“你们放心,我有办法的。”
对心在世界的人来说,保证似乎就是力量。
他有办法?
他最大的办法是在分配还没有正式提到学校的工作日程上来的日子里提前通过运作见到那些用人单位的聘请者,在他们面前详细恳切地阐释自己的过人的成绩和珍贵的爱情,希望通过言语游说使那些对校园爱情司空见惯的中年人愿意同时接纳他和学历较低的朝锦,为此,他愿意降低自己对职业的要求,可以是冷门的科室,可以是最脏最累待遇最差的岗位。
饶是如此,大把选择的接收者们也很难被打动,他们几乎都赞赏理解地拍拍宋树的肩膀,安慰又拒绝地说:“你是个好材料,可以的话,我们很愿意成全你,可是,实在是编制有限啊!你的女朋友,我们实在难于安排。小伙子,你想好,爱情是脆弱的,对男人来说,事业才是最重要的,放弃我们的话,值不值得?”
“实在是编制有限。”
“值不值得?”
几乎所有努力都换来这样一些话,所有的努力却都在消耗着父母的血汗。
没人知道宋树心里的焦灼,朝锦也不知道,因为宋树在他面前,永远一派沉得住气的笃定,他总是说:“一切有我呢!你不用操心,安心等着吧!等着吧!”
等着吧!
朝锦也只能等着而已。
不等着,她能有什么办法?
等待从来比努力更为痛苦,等待没有方向,朝锦总在等待中痛苦地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太无意义的问题。
莫怪朝锦如此孱弱不争,很多时候,争亦无门。
命运更常常要倾尽全力去对付那些拼命抗争的人,让他们千疮百孔,头破血流,孱弱着面前,多少还愿意网开一面。
坚持不懈的宋树终于用自己的坚持打动了一个愿意相信爱情的接收者,那个天神、救世主般的人热诚地揽着宋树,鼓励又确定地说:“咱们那里条件并不优越,可是你一看就是个好胚子!我最爱惜人才,也最爱惜珍惜感情的人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嘛!回去问问你的女朋友,她愿意的话,咱们那儿就是你们的家乡!”
如同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宋树欢天喜地跑去通知朝锦,那个上气不接下气,那种不敢置信的眩晕,他猛然抱起不明所以的朝锦在原地转了个大圈子,幸福地大喊:“答应同时接收咱们两个了,朝锦!终于有地方愿意同时接受咱们两个了!朝锦!”
朝锦更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还以为宋树急出了谵妄,连连问:“真的吗?真的有单位愿意接受咱们了?接受你,也接受我?同时?咱们两个?你……确定吗?”
“确定!确定!”宋树哈哈笑着,爽朗成最粗豪的北方汉子,“说好了我在外科,你去检验室。检验室虽然不是你的专业,也不一定是你的理想,好在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努力,我们可以再进修啊!进修后可以再选择啊!只要给机会,只要肯给机会,是不是?”
朝锦只能眨着眼睛,顾不上想岗位的优劣,只是怀疑地想:会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还有问题。
“剩下的阻碍就是你这方面的了,你是定向委托培养的学生,按规定,学成了要替培养方效力。这方面我用不上力,求求你父母,他们是委托方的老职工了,比咱们办法多,请他们帮帮咱们!”宋树对朝锦说。
朝锦一听,喜悦立刻褪却,立刻打起退堂鼓——求求父母?帮帮他们?要怎么跟母亲说呢?说为一个男人,远远离开她?离开孤独寂寞了许多年的她,留在一个遥远城市的医院里工作?
不曾想过的事,即便舍弃不了爱情,也从不曾想过。
宋树看出她的退缩,不容她退缩,紧抓着她的手哀求:“好不容易啊!朝锦!我花了多大代价?多大?我都不说,怕你着急!没眉目的时候不说。现在机会来了,为我,为我们的爱情,使劲儿争取啊!”
朝锦无限犹豫,当面,却只能点头,当初她答应了他的追求,听任他陷在爱情里,在他千般努力过后,她不能不负起一部分责任。
想了几天,慢慢地写了封信给母亲,聪明地回避掉爱情不谈,只是淡淡地问:“妈妈,委托方都是偏僻边远条件简陋的医疗所,我回去,能跟在南方的发展相比吗?”
母亲的回信很慢,也躲避了冲突,朝锦两年多的躲避,也使她明白,女儿已经长大了,她的信很短,通篇只一个问题:哪里?
哪里?
朝锦又迟疑——不是北京不是上海,是名不见经传的江苏洪泽。
宋树忍不住,硬着头皮代替朝锦将答案和恳切一同寄回东北去,长长几篇求肯。
母亲见到男子的字,省却了对女儿的姑息婉转,雷霆万钧地在字里行间冷笑:洪湖水浪打浪的地方吧?现在的大夫,不用划船去看病了吗?
宋树只好再硬着头皮写信去解释:洪泽是洪泽,江苏的洪泽,虽然也有湖,洪泽湖,跟湖北的洪湖县却是两回事情。
母亲的回信现实寒冷——解除委托关系需要八千多块人民币,谁来出?
朝锦看到母亲信上的“钱”字心揪作一处,这是真实的母亲,她当然爱女儿,但永远以自己的方式,永远不会忘记利益。
她笑着对宋树说:“算了!宋树,算了!八千多块,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算了吧!”
宋树看着她,看着笑容下绝望起来的她,咬咬牙:“你等等我,我来想办法!”
想办法?
办法仍是央求父母去。
宋树千古罪人一般在父母面前垂着头,无限痛苦地说:“我知道,没完没了地在你们身上吸血,实在不是孝顺儿子的做法,可是……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求你们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
宋树老实巴交的父母心疼地看着抬不起头来的儿子,真想立刻答应了他,让他轻松起来,可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五千多块人民币已经给了他了,还要八千块?这对月收入总共只有五百多的家庭来说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就算他们愿意为他举债,也不敢保证一定举得来。
愁苦蔓延给更多的人。
被安排在等待里的朝锦无法知道这些细节,宋树有本事在她四周布下一个看似透明的玻璃罩子,只许爱情进出。
当然不能瞒住所有人,知道内情的汪大明、肖光耀等好朋友们倾尽所能地凑了两千块钱给他,说明只是支持,不是债务。
同样是寒门学子,已经是最大的情谊。宋树拿到那些钱的感觉比当日赚到了一千零一十三块时激动百倍,哽咽着说要还要还,情意还不了,钱还是要还的。
这样的情形之下,做父母的只能更加卖力,四处低三下四地求人,费了近月的时间张罗来六千块钱,交给了儿子。
机会从来不肯等待延俄的人,无论延俄的理由多么不得已。
甚至感人。
当宋树终于把那么艰难凑来的钱通过校内力量转交给了朝锦的培养方,也终于等来了培养方面的证明函件并急切地送到接受单位的人事部门里去时,那个当日给了他希望和保证的负责人却万分遗憾地对他说他实在耽误得太久了,医院里已经另行定下了新进力量的人选,他也无法改变结果。
最大的打击是在希望出现又随之落空之后。
宋树当然比朝锦坚强,没在得知消息之后当场失态落泪,可是他的消瘦憔悴却是急速的,连对朝锦的安慰也都苍白无力,他无力再给切实的指望,只是空洞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再想办法!”
办法在哪里呢?
来来回回的拉锯之中,可以争取的时间已经消失殆尽。
便是有时间,机会难道俯拾皆是?
一切努力化为虚无。
徒剩忧愁。
忧愁的日子竟然也如白驹过隙,转眼,朝锦和宋树的实习也都结束了,他们不得不离开实习的医院,重返校园,预备毕业考试。
谁的心里都明白,考试过后,是必然的劳燕分飞。
马上考试马上分离也好,折磨也马上停止。
校方偏偏又那样解人,为学子们留了那么富足的准备时间,让他们从容复习重温功课。
慢慢等待离别,悠长地,悠长地品味痛苦。
宋树和朝锦,又象从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一样朝夕相见,又象从前一样,清晨起来,宋树便到她的窗子下面去唤她,唤她吃他的早餐,又象从前一样,中午一起吃饭休息,夜里一起复习功课,腻到实在无法继续腻在一起,才在最缓慢的送别后分开,各自入寝。
只是开始听歌,听与从前不一样的歌,朝锦记得最深的,是邓丽君那首《我只在乎你》,宋树买来送她,她就整日听着。从前,她并不爱邓丽君,她不属于她的时代,听了之后才知道,不管什么时代,情感的美妙与苦痛都是相似的。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爱情啊,甜如蜜,为何,不永远甜如蜜?
为何总要伴随一些惩罚?
为何总要翻脸无情,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一切相恋的人儿?让他们在最钝最悠缓的痛苦里眼睁睁淹浸渍自己?
一起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早点,午饭,夜宵,是什么味道?暗夜里分开后那些必须进行的睡眠,是什么质量?
彼此都心知肚明地放弃挣扎后那些故意的玩笑厮闹里迸出的眼泪的苦辣,那些一天一天真切起来的分离的刺耳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让越来越难以承受的人暗地祈盼:如果一切注定要来,还是早点儿来吧!
早晚会来。
如果曾由最不能忍受的岁月里过来,回头看时,人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没有日子是过不去的。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早晚,都能过去,怎样都能过去。
紧张的毕业考试终于过去了,分别终于来了。
临行的前一晚,宋树紧紧地牵着朝锦的手,默默走在操场上那片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小树林里,直至深夜,才终于问:“朝锦,如果我说,你干脆别要工作,放弃分配,什么都不管地留在我身边,你会同意吗?”
朝锦一惊——她从没想过。母亲送她出来读书就是为了让她早点儿工作,她也急着要自立,要养活自己,从来没想过放弃,放弃了一切只奔爱情而去。
爱情固然美好,可,应该是生命的全部吗?
她不知道,就答不出来。
宋树等她回答,苦苦地等,终等不到,只好又问:“那我放弃,我放弃分配,丢下家里的父母,跟你到东北去好不好?反正我大学毕业,有文凭有本事,应该不愁谋生,是吗?”
朝锦无比难过地闭上眼睛,本来她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有个男人愿意为自己做那么大的牺牲和放弃,可是她只是难过:“说什么傻话宋树?‘好男儿志在四方’,并不是为当逃兵做托词的。你父母怎么培养的你?你的将来和前途都是自己的吗?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担忧?”
“还有什么办法吗?现在?”宋树终于软弱,终于来问更软弱的朝锦。
朝锦努力控制着眼泪,她马上二十岁了,马上二十岁的她时时在告诫自己,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自己也不能再如从前,动不动就掉眼泪。
然而眼泪最不受控制,越要忍着,越要死命地冒出来。
宋树在黑暗里看见朝锦眼里的亮光,连忙上前抱住她:“别难过!别难过!就算分开,也别难过。日子还长着呢!我们的青春还长着呢!有得是争取的机会,只要我们坚持,坚持相爱,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们?”
朝锦使劲儿抹去眼泪,笑着点头,相信了,她选择相信,这个时候,她选择相信。
“可不是吗?我不就是学历低吗?那怕什么?我还没老,还可以继续学啊!等我学得和你一样好,文凭拿到哪里都承认,还愁不能在一起吗?”她在他的怀抱里说。
就是誓言了。
近三年来,她不曾主动说过一句誓言,从来都是听宋树的,这就是最高级别的誓言,她在说,会等他,也让他等她。
这样的时刻,誓言是最大的安慰。
没有誓言挡得住最终的诀别,诀别终于要来的。
宋树和朝锦故意延迟在所有同学全部离开之后才离开校园,他们各自送走了各自的同学、寝友,各自在一场一场不能避免的洒泪分别之中反复哭泣着命运安排的曲散人终,尽管直到最后时刻,宋树仍然满怀希望地安慰朝锦安慰自己说这不是永别,他们必将通过自己的努力破镜重圆,携手人生,但无法具体指望的决心怎能丝毫减少离人心头的血泪?
去往东北的火车票真的捏在朝锦的手里的时候,恋爱里的两个人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况味儿,他们始终在人潮如织的候车室内紧紧相拥,列车进站之后,无法自抑的宋树完全不顾行人眼光,紧搂着朝锦走上月台,固执地跟随她进到车厢里去,磨磨蹭蹭、细细致地帮她安顿好行李,努力控制着情绪,给她的邻座递烟赔笑,软言央求路上的照拂……
头遍行车铃响起,极力忍着哭的朝锦死命催促宋树下车,宋树不在意地笑:“还早呢!火车是这样,响铃是响铃,真开还早呢!”
怎么可能还早呢?
就在眼前了。
朝锦反复催促:“下去吧!下去吧!等会儿真的开了就下不去了!”
“那就不下去了!”宋树笑着说:“我就跟你坐回东北去吧!”
谁都希望笑言可以变成现实,可是怎么现实?
宋树倒底在列车员的驱赶中下车去了,下去转到车窗前来,想跟朝锦说几句话,但话似乎早在等待分别的日子里说尽了,满腔紧压的别绪里面,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表达,只能无言地对望。
更是折磨。
宋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紧跑几步到卖吃食的地方再买一袋儿洗干净的小黄瓜回来,递给朝锦,努力挤出笑来说:“水果都是甜的,容易吃腻。说不定干渴的路上你会更喜欢这个。”
朝锦忍着泪接进来,也强笑:“肯定的,肯定的。”
行车铃再次响起,尖利无比,将两颗年轻的心使劲儿捏紧,随即又掰作两处。
宋树猛然将手伸进车窗来,死死地握住朝锦,留恋又慌乱地喊:“朝锦!”
朝锦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喉头随即肿起,发不得半点声音。
火车咣地动了,宋树却不松手,朝锦紧张起来,怕他受伤害,嘶起声音喊:“放开!宋树放……开!”
宋树不肯放开,随着火车跑两步,仍旧不舍地喊:“朝锦!”
朝锦哭成泪人儿,满眼流离水光,无法看见宋树凄绝的脸,手底却用了力,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挣出了他的牵扯。
宋树在越来越快的火车外面狂奔,狂喊:“朝锦!朝锦!”
朝锦呜地哭出声来,身子徒劳地探出车窗去,却看不见奔跑的宋树。
宋树扬声高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宋树这句话,都下意识地弹出头去看着月台上追逐的他,同时,恤悯地拉回泣不成声的朝锦,劝:“注意安全啊!”
同样触动的列车员在朝锦身前站了好一会儿,没有丝毫指责,只是按着她的肩膀温言道:“别看了,危险!”
朝锦什么都听不见,任何好意和劝解都听不见,她只是死死地捂住嘴巴,任眼泪在脸上汹涌奔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是白居易的一句诗,在一起时,无数次读过,此刻,宋树临时改了它,改成“此爱绵绵无绝期”。
离别前的最后誓言。
朝锦却只能哭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