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先生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去掉这话里的家庭两字也行得通——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或者改掉也行得通——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不幸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
比如爱情,幸福的,总是相似,总离不开痴情、牺牲、付出、得到;不幸的却各有各的不幸,有的因为背叛,有得因为磨难,有的因为阻挠,有的因为世事沧桑……
答案又常常非只唯一,常常属于多选题。
不幸总苦,任何不幸都苦,而生活的苦又从来不肯单自一个方面——爱情苦了,其他的一切就能顺遂得意吗?
朝锦一路哭着回到故乡,一路在火车上想:到家见到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她温暖的怀抱嚎啕一场。
天真而已。
她已不是懵懂的无所顾忌的幼童,便是面对母亲,就能酣畅痛快地发泄凄楚?
母亲也早不是她幼稚时的母亲,能如她幼稚时那样宽容地接受她的发泄?
见到母亲朝锦就知道自己存的是傻念头,对她的归来母亲固然十分喜悦欣慰,却也只肯问问“路上挤不挤,火车干不干净”的闲话,而后便例行公事地到厨房里去替她煮那碗点了香油放了葱花芫荽的“下车面”了,她不肯知道女儿面对了什么面对着什么,即便分明知道,一颗在现实磨难中锉得钝粗了的中年之心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事只能自己去解决,任何人,包括做母亲的也无法援手,不必援手。
朝锦只得压下大哭的想法,只得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吃母亲端来的面条,若无其事地打听一下家中的近况,她不在时不知的一些近况。
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悲哀地升起白流苏那句求助无门时的喟叹——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失望是失望,并不怨怪,祈求是要求的一种,朝锦觉得,母亲已够不容易,当她独自面对生活的种种苦楚时,作为女儿,自己也没有给予任何慰藉,她不能因为期冀落空就去埋怨母亲,那是自私了。
自私是个奇怪的东西,越是害怕自私要求自己不要自私的人,自私越要多给她一点儿实际的跟抽象的折磨,而越是随便的,不在意的,真正自私的人,自私反倒怕了他似的,藏在一个隐暗的角落里不敢现身,让自私的人非但可以肆无忌惮地自私,还能冠冕堂皇地对人夸炫自己的伟大和不利己。
朝锦就是例子,她越不想拿自己在爱情上的疼痛去添父母家人的忧烦,父母家人反而越不肯来体贴她的疼痛,反倒当她是个没神经的没心肝的人那样随意点戳,攻讦非议。
母亲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就当面贬斥践踏朝锦的爱情,她垂着眼角皱着眉头批评朝锦说:“都说‘女生外向’,我只不信,哪知一定要等自己的姑娘打自己的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太早沉湎于男女之情对前途对未来没有好处。人的精力总共就那么多,放在这件事上,别的就少了。你总不肯信我是为你好,还帮着半路钻出来的野小子来说服我留在南方。洪湖、洪泽的有什么好?没有亲人在旁,没人关心你照顾你就能过得好?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一顿臭骂把那家伙顶阴沟里去了,还跟我谈论爱情不爱情的。什么都能叫爱情吗?一个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就是爱情了?能指望爱情存在一辈子?为你解决一切困难?现在倒好,他怎么不把你留下啊?又安排不了了吗?能耐不大着吗?”
唠唠叨叨的母亲面前,朝锦庆幸自己没有见到她就哭,不然,简直更是没出息了。她不敢明说因为母亲的拖延为难影响了最终结果,但也到底不愿见母亲恣意侮辱她曾经的美好,带了谨慎小心地问:“妈,在你心里,什么才叫做爱情呢?”
母亲边织着毛衣边撇嘴:“爱情是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甘露,几百辈子也不落一滴到这人世间来,你,我,你我一样的俗物,都没那个获得的福气!人人挂在嘴边上的,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早晚都会自己发现谬误的!”
朝锦为母亲的话惊住,母亲说得这样悲观无望,是从来如此还是后来变作如此的呢?
母亲见朝锦翕张着嘴唇发傻,更带了些许蔑视:“都以为有甘露着头的幸运呢!那才是天大的呆瓜!不信捧着你那爱情柴米油盐上几年试试?试试看他是不是还这样对你?你还是不是爱情里的公主小姐?
朝锦彻底放弃同母亲描绘自己爱情的冲动,但她仍旧不甘心,不甘心地追问:“妈,那甘露,是什么样的呢?”
母亲烦恼地看她一眼,却也不能完全掩饰住向往:“我哪里知道呢?或许,就象文人写的那样——生死、贫贱、动荡、灾祸、所有所有的不幸放在一处也不能动摇摧毁的真情吧!可是人间哪有这样的真情?处处都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给的,得到的是,可考验一来,哪怕只是小小的考验呢,马上就变了!傻丫头,你还太年轻,不要自以为是地觉得有那个幸运。真情这东西最是脆弱,只能长生在条件苛刻的文学作品里!就象传说中的龙、凤那样虚无缥缈。即便现实里真的存在吧,也需两眼一闭、盖棺定论那天才能确认!千万不要太早地让假象蒙骗了自己,让自己当现世的傻子!从来是多情女子负心汉,没听过吗?”
这是理论上的打击,已够残酷血腥,非理论的,实实在在的打击更直接,更躲避不得。
朝锦考取中专的那一年,中国的就业形势远没有后来那般严峻,人们对形势的认识也远没有后来那么清晰明确,所以朝锦拿到那张承诺培养承诺分配的录取通知书时母亲甚至还喜悦不尽地恭喜朝锦,说“你真幸运,从此有了保障”之类的话,可是岁月一至朝锦毕业的一九九六年,飞速发展了几年的经济与人口形势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击垮了人们早已熟悉习惯了的就业框架。中专,这个本来就处于学历金字塔底层的人才群体,早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参与遴选竞争的机会,培养前答应给朝锦这些初中孩子的工作岗位早在市场机制下名存实亡了,隐去了对那些曾经迷信“铁饭碗”的,急功近利的人们以为永不破碎的吸引。到处编制紧张,到处精兵减员,政策的制定者们虽然没有立刻翻脸不认账,到底也无法真正实践亲口描绘过的美景,那些仍然不得不接受这些中专毕业生的单位无一例外地用“编外”、“待岗”这些名词推诿着急于自立的年轻人们,具体到朝锦这里,更有了具体理由——曾经卖出系统去了啊!哪还有位置留给你?
无所适从的改变面前,便是人到中年、见多识广的朝锦父母也实在不能控制恐惧激发出来的焦虑,母亲想尽了办法,仍旧不能将朝锦打到劳动部门的档案关系顺利落到她本以为可以顺利落下的接收单位里去,朝锦的就业安排,长长久久地悬挂起来。
当权当势者面前只能忍着,不忍着怎么办?过分挣扎可能意味着鱼死网破,那从来不是中国老百姓的处事哲学,中国老百姓习惯了忍耐,实在忍得受不住,也只能回头冲更彷徨更无计的弱小发泄发泄而已。
母亲的发泄方式就是家来痛骂朝锦:“都说恋爱误事,轻信误事,你偏不照我说的办!出系统,出系统,挖空了脑袋出系统,出去了倒把后路铺好了啊!为什么还要逼迫父母给你擦屁股?”
不可能有人比朝锦自己更为自己的出路着急,但面对母亲没有休止的斥责,朝锦却只能忍着,眼前,没有人比她更弱小,可供她发泄,她也明白,自己确实是给父母添了麻烦做了累赘的。
便哭也不能,眼泪刚一上来,母亲会立刻无限烦恼地说:“动不动就用眼泪吓唬人!明明是你给父母出难题,倒像是我们在难为你一样!”
只得将眼泪逼回去,朝锦总是想:可不是?让人烦恼的是你,哪还有脸哭呢?
爱情折翼,工作无着,现实的生活啊,这样难为着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儿,那般狠戾而无情。
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宋树远远的安慰也成折磨,他总是说:“你先来,先来。我在医院里帮你找了个临时的工作,先来,其他的,慢慢解决。”
朝锦不敢再象在学校里那样听信他的安排,母亲总是瞪了眼:“我都解决不了,他嘴上无毛的家伙,能解决什么?临时的工作谁不能找?临时完了呢?一辈子临时吗?等他也觉得你是累赘,也烦了,看你怎么办!”
如果一定要是累赘,谁都会选择做父母的吧?
宋树慢慢怨朝锦不争,频频电话来逼:“这是放弃吗?朝锦?近三年的感情,不值得你试一下吗?不值得吗?”
只有朝锦自己知道,她的口袋里甚至凑不出一张火车票钱,除钱之外,父母的意见怎能不顾?她不只是他的恋人,更是一个女儿啊!谁的世界都不可能只有爱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