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戏剧人生(二)
作者:闻馥 时间:2021-11-23 10:52 字数:3245 字

母亲独力难支,远在上海务工的父亲只好暂停了工作回来,回来想办法处理朝锦的事。

父亲更加暴躁,硬着头皮跑过几趟衙门,尝了一些低三下四的屈辱,什么难听的话就都冒出来——“一门心思找男人的丫头片子,儿女私情这么重要,干脆嫁人算了,还找什么工作?弄成这个样子,想起父母来,我没办法!”

朝锦没料到父亲也一下子变成这样,记忆里他只是慈爱的,比母亲还肯包容,一下子这样,她简直无所适从,不明白人间的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

因为指责和咒骂从不背人,小朝锦一岁的弟弟朝阳,也连带嫌弃起朝锦来,当朝锦外来的佣人奴仆一样颐指气使,稍不合心立刻拿出十二分蔑视来讥讽:“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认识了个宋树吗?当他是王子呢?他能干什么?有本事跟他去啊?别在家呆着!”

致命的伤害从来出自近处,出自亲密的人手,陌生的不相干的人前,无谓是天赐的九阳神功,随时保护着要害命门,只有爱和信赖才能给予周芷若机会,让她一剑扎在张无忌的胸膛之上。

逃却不得的疼痛里,少年离家的朝锦几年异地生活中积累起来的对亲人的浓烈情感不复深厚,一点一点稀薄淡弱掉了!

她永远记得终于疏通好门路终于将自己的工作关系落在那个阴死不活的接受单位的父亲回来通知她消息的时候半丝喜悦也无地板着脸教训她的样子——“你任由那个年少轻狂的男朋友将关系买出系统的时候,可曾想到今天会给父母增添这么多麻烦吗?等你将来自己也去求人,就知道求人是多么难受的事了!还不止如此,还要交八百块钱手续费回去。八百块!你妈妈两个月的工资!本来不必花的!本来不必费这么多周折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弄成今天这个地步,你明白吗?”

求人的难受,八百块钱的可惜,朝锦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父亲强迫她说明白,她就说不出来,她突然在父亲的埋怨里想到了宋树四处为爱情争取时一定遇到的那些为难,想到了十倍于八百块的那八千块人民币,忍不住,躲在无人处呜呜地哭了。

二十岁的她渐渐在成长和挫折里知道,原来有多少亲人,逆境之中的自己仍是孤独的,如同茫茫人海千千万万只手臂,并没有一只愿意牵住茫然前行的她。

有过一只吧?她又不能伸手给他。

更实在地惶惑起来,人生于她,如同舞台上那个随时随刻变化面孔的川剧角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吐出烟来,一会儿吐出火来;她才刚刚脱离愚蒙,实在没办法立刻明白世界为何要在她这个小小的、手无寸铁的观众面前簧管急促地更替流转,她适应不得,有些懵了。

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贪念爱情吗?

宋树的电话一个一个,信件一封一封,果真如临别之夜的誓言那样不肯放弃。

朝锦却连应和的力气都弱了——父母在现实里遇到的艰难,艰难过后发作在她身上的那些诘难令她害怕,不敢再生枝桠,更不敢对一定更没力量的宋树心存幻想。对于陷在社会抛弃、亲人攻击的涡流之中的朝锦来说,一点儿幻想都会引来巨大的痛苦,她当然听不得家人的暴躁,但也听不得宋树殷殷的询问,切切的催促;两面夹击的结果是次次面对次次锥心透骨,渐渐的,她连电话也不愿意接,连信也不愿意看,更不愿意做回复。

面对困难的李朝锦无疑总是懦弱的,如同陶喆的一句歌词,“每当爱变成了煎熬,你就开始要逃”。值得同情,也该受谴责,宋树在后来的信里就万般激楚地质问:这就是你对昔日爱情的回报吗?为了我,你曾经将一个男孩子的情意撕碎了撒在江里,如今又为了谁,抛弃我这一腔赤诚和热望?抛弃我千辛万苦也不肯放弃的努力和挣扎?如果爱过,你至少挺一挺,再挺一挺,挺到我多少能够心甘、平衡的时候……朝锦!朝锦!还记得校园里的那片小树林吗?还记得小树林里那条石子甬路吗?你的无情,是因为健忘还是因为冷酷呢?

字字带血,带了斥责的逼仄之下,无人处的朝锦咬破了嘴唇,抠破了膝盖上的皮肉,仍不能缓解疼痛于万一,她羞惭她愧疚,她被屠被杀地疼痛,她恨不得在那些不断射来的腾挪跳跃也躲闪不掉的箭矢中死掉,恨不得她的世界她的宇宙彻底崩塌毁灭……

可是最后,一切仍得继续的最后,她只是选择了断绝,她知非如此不能救赎自己,亦不能救赎在思念中逼迫自己的宋树,非如此,短痛会蔓延生长成更长更久的痛,始终缠绕自己,也缠绕可怜的宋树,历久不能挣脱。

家乡无江,不能指望流水捎走她的绝望,可怜的,再无一人愿意陪伴的朝锦就找了一片无人的荒野,孤身站在风里,四处游荡的风里,象当日撕康鹏的信那样撕碎了宋树的信,随风撒了,而后默默地对着广漠的苍穹仰首说:如果答应开始,是我无法宽恕的错误,我不求宽恕,只求,将一切都忘了吧!所有人,都忘了吧!

无法解决的难题面前,朝锦从来选择放弃,姿态无情,连解释都不做,从前,对十七岁的康鹏,后来,对二十二岁的宋树,一般无二;年轻的她软弱又决绝,傻傻地以为,快刀出手,就能把疼和伤只留给自己。

红土江南里的宋树能不能忘,到今天无法确证,白山黑水里的朝锦却无法用刻意为记忆手术,两年多的相处中的点点滴滴都因决然的放弃份外清晰地顽固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她反复提醒自己说“爱情和人生都是分幕剧,这一场结束了,时间地点全部改换,不可能倒转了”,大脑皮层里一些类似于胶片的功能区,却始终为她的学生时代、纯美时代,保留着一席之地。便是后来的人生之路,多么匆忙杂乱,多么疲于应付,一些被刻意封存起来的昔日镜头仍会在不期然的怔忡和梦靥里纷至沓来。

人生可能真是分幕剧,一场一场看似独立,可是怎能毫不关联?

分幕剧不是独幕剧,独幕剧还要有前传,续集,外篇,序跋。

跌宕的人生戏剧更戏剧之处是随即安排了康鹏的再次登场。

那一年康鹏已经念了大三或者大四,不知哪里知道了朝锦暂时打工的地点,趁了假期,以买手帕的名义到她工作的商店来故意瞧她。

朝锦无从得知康鹏的探望到底出自阔别之后的惦念还是一点儿讥讽挖苦的补偿心理,只是清晰地记着意外的相见带给她的那份局促和慌乱。

康鹏已经成熟了几岁,外貌几乎没有变化,甚至可能因为学识的丰富、见阅的增广更添了几分风流和帅气,笑容也是熟悉的,要命的熟悉,却带着一点儿不能遮掩的绔气和戏弄,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朝锦面前,轻描淡写地解说邂逅不过是因为一点儿生活需要,研判的目光里却只有辱讽。

朝锦不知他是不是故意这样,只知自己最初的一丝惊喜完全被他的神情言语压制了下去。

尽管于青春里最华美的时期,二十多岁的朝锦在天之骄子的康鹏面前却是完全自卑的,这自卑已不全是母亲的强加,还因自她不得不认识到的实际差距,她下意识的想:哪里不能买到一副随处可见的手帕呢?康鹏偏偏要到自己面前来,到一个艰难求存谈不上理想追求的自己面前来,除了克制地表现一份对当初率先放手的质问和耻笑,还能有其他的意思吗?

没有放弃男人宽宏的康鹏其实一句意义实在的质询都没有,反而似乎真情实意地关怀她的近况,朝锦却无法丝毫温暖烫贴,她只是涨红着脸,杂乱地想:他越来越高,自己却越来越低,这个时候相见,好象命运在骂人!

寒暄也别扭,虽然客气地买了冷饮给康鹏,朝锦却连他的近况也没问,不是不想问,根本也是不敢问。

聪明的康鹏或许看出朝锦的抗拒来,也或者目的达到,并不久留,不曾阔别地站了一战,当真买了手帕离去了。

丢下朝锦一身虚软,顾不得工作顾不得留恋,只是纠缠在曾经为他滋生的许多痛苦和折磨里,无限感慨唏嘘,呆呆地发了一个下午的傻。

曾经的有情人,难得相见,半点儿情意也不能表达感悟,是最大的悲哀。

伤恸的朝锦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分明一直认真面对,不让情感误人误己,却要处处亏欠,被人直接间接地指责,如同负债不还的抵赖者,不需追究,已自心虚?

哪怕是她深爱过的人,为何也不能,稍稍地明白她一点儿?宽容她一点儿?

也许心魔只是自生?

宋树的悲愤逼于形势,康鹏却到底,并没清清楚楚地来索问她,或许他真的只是来看看她而已,她的一切自苦,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敏感和卑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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