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下由单纯校园踏进复杂社会,朝锦的苦恼非只来源于情感及家庭,还因自突然间无法接受的现实的社会。
在纯净的校园里,朝锦因为年轻,因为可爱,被宋树,被与宋树相似的一干朋友珍惜呵护着,因为善良,因为友谊,被同学,尤其是416寝室里那群亲密的姐妹们环绕拥戴着,这一切突然因为毕业结束了,即使朝锦仍旧年轻可爱,仍旧充满善良,却并不能激起现实中的社会一点点儿支持和厚待,她慢慢地在无奈的成人生活中发现,想在一个生存资料如此紧张生存成本如此高昂的现实社会里寻得一点儿无条件的帮助和援手实在太难太难了。社会,庞大拥挤、复杂脏污的社会如同《倾城之恋》里的那个阴冷无情的白氏家族,在那里,“青春是不稀罕的”,真诚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亦有的是不值钱的真诚。
一下子由天堂,哪怕是相对贫瘠,相对物质匮乏的天堂里堕入可怕又可怕,现实又现实的社会里,丝毫找不到庇护,哪怕只是家庭的庇护的社会里,万般无法适应地朝锦,只能不愿接受地痛苦起来。
始初她还不能聪明地知道连痛苦都是不被容许的,还不知道既然自己已经在所有人眼中,包括至亲骨肉的眼中,她已经成人了,就没有痛苦的权利了,一切,只能自己挣扎承受去。
工作关系虽然徒有形势地落在了接受单位里,单位却只肯吝啬地给她一个工作的名分而已,她愿意劳动,却无处沽售劳动,也就无处获得薪酬,无处获得赖以生存的资本。
这简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社会不提它自己的冷漠,只鄙夷着“游手好闲”,父母更不管社会,只嫌弃着她的累赘,反复逼迫着她自立去,自谋生存去。
母亲总是抱怨说:“还以为你毕业家里就能松口气了,这么艰难地供养你读完书,还要养着你?养着一个这么大的你?”
父亲则当她是个寄生虫般挖苦歧视:“我十七岁就自己赚钱了,哪有人让我进过学校?我甚至在没出家门的时候已经要自食其力,要上山砍柴下地种田去了!你倒好,十年书本下来,还在吸食父母血汗!”
这样的催逼挤兑之下,连朝锦自己都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疯狂地渴望脱离父母的羽翼,疯狂地渴望自己养活自己。
打工,在一九九六年这个没有完全摆脱陈旧思想的中国小城,是一个仍能保持新鲜时髦的词汇,朝锦就想:打工去吧!总不能这样呆下去。既然工作无外是赚钱吃饭那么简单,那么,有组织地进行还是无组织地进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母没有反对她的想法,中国人的惯于推卸责任渗透在每个领域,即便是骨肉亲情亦不能幸免,父母甚至帮着朝锦找到了第一个工作——到一家饺子馆去当服务员。
当母亲回来同朝锦说让她第二天到饺子馆去上班时,朝锦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这时她已经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呆了两个多月,那么突然的空闲和空虚让她感到畏惧,万分渴望工作,虽然饭馆服务员离她的理想太远了,但她天真地想:不是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吗?店小二跑堂的又怎么样?还不是靠劳动吃饭?没什么可丢人的。再说,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权宜之计而已,朝锦自己这样认为,她的专业成绩很好,她也年轻,有得是进取发展的机会,她觉得就缺一点点儿钱而已,只要赚一点点儿钱,就可以去读成人大专,然后再读本科,再读研究生。酒香不怕巷子深,到时候还能找不到一份合意点儿的工作?
朝锦太不了解社会了,一九九六年的中国社会,“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已经是句十分具有讽刺意味儿的挖苦或自嘲,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市场经济的全面推行,不仅特区和口岸城市,包括朝锦家乡这种小地方在内,一茬茬财富新贵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生长出来;伴同财富的快速积累,爆发者无法及时跟上的修养素质对社会风气的影响一时汹涌而难以估量;钱权横行,非但拥有钱权者自己,连艳羡、嫉妒钱权所有者的普通民众们也将钱权者那些粗鄙、陋俗的言行举止当作发达必备的能力和资本学习效仿起来。
饭馆里的店小二跑堂的哪还那么好当?到处都在招收年轻貌美体态韵婷的女孩子当服务员,前堂服务员,是为什么呢?
为让不知要求食物色味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顾客于饱餐秀色的同时自愿为那些价格高昂得并不合理的酒水饭菜买单。
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服务人员的人格和身体受到一点点儿轻侮和调戏,对经营者来说是无谓的代价,只要不至于不堪入目、触犯法律,经营者甚至要求雇佣的服务人员做出类似的牺牲。
这对初出校门一肚子憧憬梦想的朝锦来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到饺子馆工作的第一天,还没有适应端盘送碗的敏捷迅速的朝锦生平第一次直面两个酒客不肯掩饰淫邪戏弄的询问时,险些当众翻脸。
那俩个分明还没有醉意的家伙在朝锦端上一盘风味干肠的同时乜斜了眼睛打量着朝锦说:“新来的吗?个头不错啊!盘子也靓啊!就是骨架子粗了点儿!注意啊!饭店的油水大,千万别吃胖了!”
朝锦立刻屈辱起来,初涉复杂的她还不明白“盘子”这种黑话的真实含义,但也在两个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言辞里听明白轻贱,读过很多《初刻》、《二刻》这种市井文学的她感受出这两个不良食客在将她当作十三堂子那种肮脏地方的女孩子一般挑拣品评,便立刻沉了脸,虽然不屑反唇相击,却将手里的菜肴重重地丢在桌子上表示抗议。
如此已经不能允许,食客虽然并没过度抗议抱怨,只是幸灾乐祸地坏笑了几声,回到后堂,饭馆老板却即刻跟上来将朝锦教训了一顿——“既然选择到这种地方来工作,就该明白顾客是上帝的道理,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只有微笑的份儿,哪能随便甩脸子?遇到较真儿的闹将起来,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再说,咱们这种地方,全指望回头客光顾才能生存,都被你得罪光了,连我都没饭吃,你还赚什么钱?”
朝锦一百二十分不甘,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对待,她想哭想怒想立刻转身走人,可惜到底明白拿人的钱要听人指挥,也顾及到母亲托了人帮她介绍工作的情面,虽然委屈得秀目蓄水,总算没有当场发作。强挨了一日长及十几小时的工作后回家,即刻对父亲诉了苦,表明不能坚持。
不料在她心里一直刚正一直浪漫,热爱文学的父亲听过她的委屈之后却并没象她想象的那样拍案而起,只是垂首沉吟了一下便说:“这世界上厚颜无耻的人多了,你见识见识也好。见识过就知道生存原来如此不易,就知道父母这许多年的供养多么辛苦艰难。挫折也有积极意义,以后你遇到不公,承受能力就强许多。”
朝锦大吃一惊,父亲的口气分明要求她坚持下去,她如何坚持下去?
再同母亲委屈一场,几乎是哭诉地说:“为什么要让我在这样的羞辱里忍耐?我不要习惯这样的厚颜无耻,不要见识这样的挫折。”
母亲却难得地同父亲站到了一条战线上:“你是被我们娇养惯了!这一点小苦也吃不了?不要脸的人多了,便是不在饭馆里做也难免遇见,你都不要面对?以为托人找个工作是那么容易随便的事?就这人家也是看在我的情面上才答应用你的,不然,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孩子,什么都不会做,行动反应全较那些初中毕业就开始工作的女孩子差,人也不见得漂亮到那里去,人家为什么肯把白花花的钞票给你?
全得不到支持鼓励的朝锦傻掉,不明白一向正直,连读书时某个男孩子写给她的求爱纸条都无法接受的父母怎么突然在她必须工作的时候变得如此肯与阴暗同流合污起来,她甚至想起宋树问她为何叫做朝锦时,她做过的解释和回答,父母分明希望她象朝霞那样绚丽美好,这样,她绚丽美好得起来吗?
不解也得强咽,翌日起来仍旧万般无奈地到饺子馆去,为母亲的求人,也为自己无处谋生。
越发见识了什么叫不公——饭馆里那些美味儿的饭菜只肯为那些手脚大方的挥霍者准备,她及同她一样的劳动者,连一份普通的饭食都不能有,需捡食那些酒桌上撤下来的残羹剩饭。吃什么不重要,这样的非人却忍受不得,朝锦宁愿饿着,也不愿动一动那些沾了烟灰、残酒、和涎液的狼藉。其他服务员和杂工将她看做怪物,他们习惯了不平等待遇,反倒觉得她有毛病,有个四十多岁的摘菜员甚至直接来问她:“你家里做什么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吗?”
骤然不能接受的强压。
另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借酒盖脸地来拉朝锦的手的时候,朝锦断然将围裙一摘,招呼也不同老板打,直接跑回家去了。
任凭母亲怎样骂她无用,任凭父亲怎样哀叹她承受力差,朝锦只是躲在墙角的单人床里,无论如何不肯再踏进饺子馆一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