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不能坚持一辈子,隔几日母亲又帮她张罗到一个商场里卖手机的工作,见识过挫折的朝锦对这种没有保障的雇与佣感到害怕,不愿意去,期期艾艾地问母亲:“妈,那年姥姥活着,你不是说我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吗?连恋爱都牵扯精力,应该边工作边学习,求上进的吗?这样的工作,对我的将来,能有什么好处呢?”
母亲听她提起外婆,叹息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有了柔情,但仍旧说:“我也希望帮你找个与专业有关的职业,让你一边积累一边继续学习,可是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单位注定是个幌子了,连最低生活保障金都发不下来,想实践也没机会给你。世面上那些个体小诊所倒可以试一试,可是你的学历太低,没有处方权,要去也只能当个打针拿药的小护士,能积累到什么经验?照样累得要死!时间也长,没时间给你复习备考。暂时还是务实一点儿,先挣点儿生活费,让自己和家里都缓一下再说。你才二十岁,也不着急,等个一年半载的也耽误不了什么!”
朝锦听了只能按照母亲的安排去做,她不能听任自己吃白饭,要让“自己和家里都缓一下”。贫困家庭的孩子需要理解家庭的难处,她自己也觉得,“等个一年半载耽误不了什么”。
既然不得不等,售货员的工作虽然仍旧需要面对复杂,不是她的理想,同饭馆比起来,到底又强多了,多多少少体面了一些,正常化一些。
怎么能拒绝呢?
朝锦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赚几个微薄的仅够吃饭的薪水,带着希望地等着继续读书求学的机会——母亲的意思没有放弃,朝锦觉得,她早晚会为自己创造一个续深造发展的机会,只要“缓一缓”。
期望别人的资助总是心虚的,资助人就算是父母,朝锦也愧惭着,不仗义着,不敢催促,不敢追问,二十岁的女孩子连人带能力全都软弱,朝锦老实本分惯了,从来没想过现实会是那般残酷,更没想过要剖析抗争一下,就那么满怀期待地等着,等着父母帮她铺设一条人生的明路。
每个父母也都愿意帮儿女铺设一条明路,如果他们的条件许可的话,可惜简单的朝锦没有意识到,她的父母,处在社会最底层,生物链最终端的父母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力帮她铺设那条她向往的明路,他们的能力太有限,负担也太重——朝锦的身下,还有一个只比她小一岁,因为学习太差,更需要父母承担的朝阳,对于尚且不能真正男女平等的父母来说,朝阳的前途是更为紧要的事。
在父母看来,朝锦的处境虽然差强人意,到底还不如已经长到一米七零的儿子急迫,他们只是安慰拖延着朝锦,却将他们所能“缓”起来全部力量,全部都倾注到朝阳身上去了。
最终明白到这点,是通过母亲同一个亲密同事的对话。
那一天,因为突来的月事临时回家换衣服的朝锦走进家里那间只有四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意外地听到了那个被她唤作刘姨的女人同母亲说:“姑娘毕业大半年了吧?工作就这么悬着吗?怎么不见你急?”
母亲叹息一下:“不悬着怎么办呢?急有什么用?急就能解决了?”
“你要舍得花钱啊!”刘姨说,“现在的事情,不花钱是没个解决的。花钱想想办法吧!听说乡设医院新空出几个名额来……乡医院地方小,容易打点,孩子的学历虽然低,想办法买个化验检测的位置还是可能的,趁着机会难得,别再犹豫了!”
母亲苦笑一下:“你看看我这个家!儿子那么老大了,过几年就得说媳妇了,连个像样的房子还没有……工作就更别说。我愁都愁死,哪还拿得出余钱来往女孩子身上使劲儿?”
刘姨同情地环视一下朝锦家的房子:“都是穷人,我怎么不明白?可是孩子的青春有限,等不得,房子的事情往后拖一拖吧!我知道你的底子,多了不能,眼下,硬拿出个万八千的还是可以。我一直帮你上着心,跟说得上话的人打听了,也不过就是万八千的事儿!安排好一个是一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儿子毕竟比姑娘小一年,媳妇什么的,总还要三四年,慢慢来呗!”
母亲徐徐地说:“我知道你是真心替我考虑,也就不怕跟你说真心话,万八千的嘛,现在我还拿得出来,可是我有我的考虑,孩子爸爸和我的能力都在这儿摆着,再有三四年也不可能起色到哪里去。儿子不比姑娘,姑娘好歹有个工作了,虽说就是个名字样子,也到底是个资历保障,眼下还青春,吃得上口青春饭;儿子却是个更不争气的,连个技校也没法凭本事念完,以后的生存,全指望我和他爸爸这点微薄的能力帮持,我不能把力量都花在姑娘身上啊!”
刘姨听了很惊讶:“原来你竟预备不管吗?姑娘儿子哪个不是你身上的肉?还能有所取舍?不是我说你,这就不对了!”
母亲叹息:“哪个当妈的愿意不管?你都说了,哪个不是我身上的肉?可是没办法啊!谁叫我不是她一个人的妈?生了两个呢?既然生了,就得衡量着来啊!儿子现在的技校,全靠钱换的人情儿维持个假样子,我和他爸爸就让他在那儿挂个名头,人早弄出来学修理技术了!虽然脏点儿累点儿,也算是个一技之长……这年头,学艺的也多如牛毛,所有初中校门淘汰下来的孩子都在这上面挤着,没钱做打点,想都不要想,光是师傅那里,一送礼,就得几匹布料……学成了又怎么样呢?我那个儿子,社交什么的,根本别提。我和他爸爸商量着,怎么也得帮他撑起个修理部来,这不都需要钱吗?少了能行吗?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凑呢!”
刘姨听明白母亲的决定,替朝锦不值:“那姑娘多可怜?挺好的一个孩子,不给机会,不是可惜了?”
“她自有她的造化!”母亲说,“吉人自有天相嘛!我品着,这孩子生下来到现在,处处比她弟弟有运气。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女孩子能力再低,也可以嫁得出去,男孩子要是没把子本领可是娶不进来。朝锦虽不是绝顶漂亮,到底不丑不残,品行也端正,不信就遇不到个愿意资助她的人家!那样她就熬出去了。怎么到站不是到站?女孩子就算靠婆家,谁又能说出什么来?婚姻是改变命运的桥梁呢!多少现实的例子摆着?比她还不如的,也没见剩下……”
朝锦默默地在进门处的厨房里站着,清晰地听明白母亲的话,一颗心忧忧愁愁地凉下去。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缓一缓。
这就是母亲要她等待的。
她慢慢地走进里屋,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礼貌地对刘姨和母亲笑笑,拿了衣裤换好,出门上班去了。
一路觉得天阴阴的,反复想着小时候母亲督促她学习时的话,“知识改变命运”,又想着刚才听到的话,“婚姻改变命运”,一时凄苦茫然。
并不埋怨母亲,母亲也是为现状所逼,她有女有儿,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贫困母亲,没理由埋怨,但是朝锦的心,却永永久久凉了下去。
所有的等待都只能是等待而已。
缓过来之后,朝锦开始深深地后悔,后悔当初宋树问她是否愿意放弃一切留在他身边时自己没有一口答应——反正所谓的正式工作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也开始深深地动摇——如果朝不保夕的打工不过为了糊住一张需要吃饭的嘴,她何不留在宋树身边糊?那样,也是对父母的减压,也是对爱情的交代。
不是没跟母亲提过,当时还没有坚决地斩断同宋树的联系,母亲却即刻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以为养大了姑娘,就是费力做好了贴心小棉袄呢,你却一心一意要丢下越来越老的父母去扑奔不相干的男人?留在我跟前有我替你的将来考虑,他能给你什么?洪泽不洪泽的都是梦了,你预备一辈子跟他吃苦去?”
母亲的考虑是什么呢?
积极的帮朝锦物色一个相对有能力的结婚对象而已。
自此同母亲隔阂起来,朝锦坏在读书太多,对母亲这种,张爱玲分明在散文里鄙斥过的“委身求学”的低贱方法,充满了深深的抗拒——为生存卖身还是为理想卖身,区别不大。旧时代的父母卖女孩子为自己换钱,母亲这种,貌似为她考虑,本质没有高明多少。她可以为儿子考虑放弃了女儿,却不该完全轻贱了女儿的尊严和人格。
母女之间不可避免地冲突起来。眼看着时光一年一年溜走,转眼朝锦就二十二三岁了,急切起来的母亲渐渐将忧烦化作了怨尤:“只你自己随便的选择才是爱情吗?父母的意见全是垃圾?怎见得肯为你花钱的就不是珍惜?看不上你的话,谁肯为你花钱?”
朝锦不争也不辩,消极抵抗——花钱就是珍惜了?不过是有钱不必在乎而已。将来后悔追讨起来,或者以主子自居,自己可拿什么资格去反驳呢?
母亲同她的想法相左——“从来都是成功者口大,你真的翅膀硬了,谁敢把你怎样?”
朝锦只是不听,即使后来同宋树彻底断绝了,也不肯听,她宁愿耽搁下去,永远耽搁了也罢,不肯有价地沽售自己。
母亲日益厌憎起她来,谁不厌憎自己亏待了的人?故意淡着她,以冷暴力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