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常常是悲剧。
如果骨肉至亲都要互煎。
只是要分三六九等,《魂断蓝桥》里与旧爱重逢却扑向车轮的滑铁卢桥上的玛拉是永恒的扼腕,要照顾又聋又瞎的罗切斯特的简爱是一声叹息,朝锦这种,是无奈到一定麻木的常见和平淡。
莫名其妙地成了家里的多余,仿佛是《孔雀东南飞》里被遣返回家的刘兰芝,仿佛是为陆母休弃的唐婉,自己寻不出活路,要听别人的安排,否则,必须要看父母的冷脸,手足的白眼。
羞愤成恨,不得丝毫温暖的生活中,朝锦对抗地想:我怎么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吃了一点儿白饭,浪费了你们一点儿钱而已,我赚,我还,还不行吗?
怎么赚呢?
靠洁白的双手纯净的心灵?
手机店经营不善,很快偃旗息鼓,朝锦随之失业,生活,面面都是绝壁。
如果不是又万幸地有了朋友,简直没办法坚持下去。命运是这样,无情,但常不至绝情,死路面前总要给一片木板一根稻草。一个卖鞋的女孩子大梅,一个卖箱包的女孩子肖光,恰于此时给了朝锦一份珍贵的友谊。感谢青春里的友谊那般纯粹不功利,不拘泥于金钱名权,若非为这一点儿友谊支持着,朝锦简直要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与力量了。
家是冷的,社会也是冷的,两个女孩子却总愿用友谊暂时把朝锦从冰冷中带领出去,给她一点儿体贴和温暖。
两个女孩儿分属不同的类型,肖光聪明温婉,愿意倾听朝锦的故事和心声,迂回地疏导劝解,大梅则是实际直接的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朝锦,你所有的苦恼加在一块儿,就是缺钱。有了钱什么不能解决?想怎么活着怎么活着,想怎么爱怎么爱!”
朝锦很以为然,可不是?有了钱,读书不再是奢望,爱情又何尝不能继续?
只是,怎么有?
两个女孩子又帮着指路:“做点儿小生意吧先!发大财不可能,总归比为人打工长久安稳些。”
朝锦动了心,硬着头皮跟母亲商量:“老一百拆迁,原来的鲜花床铺暂时休止,卖手机时一直冷眼看着,还算红火,本钱也小,想试一试。”
母亲与经商无缘,最关心的是投入:“小?要多少?”
“租金是最大一项。”朝锦咬着嘴唇说,“肖光帮我问过,每个月四百。进货的资金不大,每只花几毛钱,一次也就两三百块。”
母亲犹豫,朝锦不合她的心意,到底是她的女儿,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也不忍断绝对她的一切支持:“你行吗?四百块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你有把握吗?”
朝锦不敢说——她行吗?有把握吗?自己也不知道。
“我帮着你!”肖光支持她,“就在我旁边租一块地方,反正我每周都要到省城去进货,几束鲜花,不占地方,我帮你捎回来,你就省了路费。有卖的就有买的,总要试一试!”
朝锦就决定下来,肖光比她长一岁,在商场里摸爬了三四年,有点儿小眼光小经验,她信任她。
可惜谁的决策也不能左右市场,鲜花生意在当时的北方中国,无疑是个朝阳行业,但年轻的经营者们没有考虑到购买力的持久性。经历了开业之初的小城新奇者们追捧之下的短暂辉煌,鲜花生意很快暗淡,很快入不敷出,虽然不至于血本无归,却也没办法继续坚持下去。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的朝锦多么需要一点儿成功?成功的意义已非只金钱而已。可惜成功太难,打击却是致命的——朝锦的本性同伶俐玲珑、抗跌抗打的生意人实在相差太远,遭逢一个重重的失败,爬起来之后久久懵着,根本不知该如何重新起步。
母亲偃旗息鼓的逼迫又猛烈起来——“就说不能听你的!四百块,我一个月的辛苦,白白地给你丢到水面上。还不回头吗?预备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回头?
回头是买卖婚姻。
万般沮丧的朝锦甚至产生了一死以谢天下的念头。
肖光深深抱歉着,力所能及地借她一点儿周转的金钱,知道于事无补,也渐渐将转机寄望在嫁娶之上:“朝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样下去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远。趁着年轻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等年纪大了,人家都觉得大了的时候,连挑选的余地都没有了!”
同龄者的劝告更容易打动人,朝锦也渐渐动摇起来——带领白流苏到香港去的那个徐太太不也说“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想起宋树那些心甘情愿的付出,朝锦呆傻地想:男女之爱或者才是最实在的吧?不能完全消除的传统思想之下,只有男人才愿意照顾女人,而女人也才有资格被照顾吧?除此,连生养的父母,也不能指望彻头彻尾、无休无止的帮助啊!
可恼的无知。
分明读过那么多书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能原谅地糊涂起来?将摆脱艰难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非只被现实困顿着的朝锦,许多比朝锦更高知,处境更圆满的女子,在这样的年龄,也难免糊涂一糊涂的,这是现实。
剩下的问题是留意和挑选,至此已与爱情完全无关,只是生存的考虑和衡量。
也不容易。
这世界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仿佛随手就可抓来一大把,尤其是朝锦这种适龄的、有青春可供吸引的女孩儿。
但朝锦抓不来,矜持和保守,外貌上的淡漠和推拒使她没办法认识到有心的男孩子,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所在的环境,势力世俗的市井,也鲜少有康鹏宋树那种有思想有内涵的男孩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最好的解释。即便做好了妥协的准备,真正的施行也太过艰涩。看上她的,她看不上,她看上的,未必看得上她,实实在在的高不成,低不就。
事情只能戏剧地退化为媒妁之言去了。
这好像是可笑的事,其实也并不可笑,即便是变作了故事的今天吧,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面,哪天不在上演几出相亲的闹剧呢?促成相亲的人当然不再是头戴红花欲讨利是的专业媒婆了,可是永远会有热心的人愿意借自己也许并不宽广的人脉扮演一回月老。
第一热心的是母亲,为朝锦的终身大事,她发动了周遭可发动的所有力量,全面撒网重点甄别,觉得有希望就亲陪朝锦去面见。
次次是莫大的屈辱,朝锦没有清晰地记得见过的那些相亲对象的长相容貌,但却清晰地记得母亲直截了当地提出资助求学的条件后那些震惊错愕的表情,回来总要对着肖光、大梅哭上一场:“我觉得自己象一条卖不出去的死鱼。”
对此,大梅爱莫能助,她比朝锦还小一岁,还未谈及婚嫁,只是气愤:“哪有这样的?这样下去,你要人见人怕了!”
肖光比她冷静些:“总要先谈感情,有了感情,他愿意资助是他的事。阿姨太急功近利了!真会影响你!这样,我帮你介绍两个条件好一点儿的,谈谈试试,合适的话再说这些。”
大梅比朝锦还兴奋:“原来你有人选吗?怎么不早说?”
肖光笑一下:“早说什么?我有什么人选?我自己都没结婚,怎么敢随便给人当介绍人?这也是逼出来的。小涛有几个哥们,都还没对象,让他帮着挑一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小涛是肖光的男朋友,他的家庭在当地很有名气的富庶,知交近友也多是祖产丰厚的富二代。大梅一听先同意了:“行!他的哥们先说有钱!这是第一条件。不然,谈出感情来了,供不起她,还不是白搭?”
朝锦悲哀地听着两个女伴儿为她的终身打算,不能反驳,也无法兴奋。与康鹏缘浅,无可回忆,这样的时候,总要想起追逐火车的宋树来,他是预备与她白头到老的,而她,此刻,这样可笑地寻觅着结婚的对象。
肖光与小涛细细地将交往筛选了一遍,挑出一个他们认为比较合适的人选来。
“关健!二十四岁,鼠兔,比你大一年,身高一七四,偏瘦。”肖光这样描绘。
朝锦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在宣读通缉犯特征!”
肖光也笑:“人长得一般,家境也一般,但我和小涛琢磨着,数他本分老实,其他的那些,恐怕要花。这花是最要不得的,你这样的人,万万接受不了。”
朝锦点头,虽然没有亲眼所见,踏入社会这段日子,也风闻一些年轻人对两性关系的随便,她确是接受不了的。相貌不是最重要的,康鹏和宋树虽然都算得上漂亮,可她当初,并不是因为这个喜欢上的他们,而家境,凭什么要求人家的家境呢?
大梅就张罗着:“这就算同意了?什么时候见面呢?在什么地点比较好呢?”
“这个不用我们操心!”肖光笑着说,“有小涛呢!他们一帮大男人,这点小事情,能安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