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悲壮的歌子,背着那个刻骨的背篓,像一匹年轻的狼,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越而过。
回到与学校一墙相隔的郊区出租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这是张朝波租来画画的房子,放假时我曾说不想回家,假期里学校的宿舍是不可以住的,他就把自己出租屋的钥匙给了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寒冷的夜晚,我便有了一个暂时安身的角落。男房东是南充炼油厂的工人,女主人种了很少的一点土地,养了一大群的鹅。我第一次跟张朝波来这里时,院子里那一群鹅见了我就大叫起来,有几只伸长了脖子,扑腾着翅膀,凶狠狠地朝我冲了过来,吓得我躲闪不及又一脚踩到一滩鹅粪上,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这鹅们趁机扑了上来,有的咬住我的裤子不放,女主人在一旁哈哈大笑着跑了过来,赶走了那些凶猛的鹅。打那以后,不论在啥地方,我见了鹅这种动物,都十分的小心,能够绕道的地方都最好是避开它们,尽量不要与之发生正面冲突。鹅在我心目中,就成了比狗还不讲理的禽兽。房东一家人还没有睡觉,在堂屋里看电视,这时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女主人就从屋子里走出来查看。还以为是张朝波,原来是程坤。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女主人手上拿着电筒照了照我问。张朝波来了吗?我问。前天来的,每天下午都说过市里去画画,夜里要很晚才回来。刚才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呢!你吃饭没有?吃过了。我一边答着,一边借着女主人的电筒的亮光摸索着钥匙打开了靠着房东堂屋一侧的房间的门。拉开灯,桌子上、床上乱七八糟摆着画报、画纸、画笔、颜料,还有一些完成和没完成的画稿撒落在地上,满屋子都是油墨的味道。我放下背篓和书包,也懒得帮他收拾,和衣倒在床上。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报翻开,这是一本人体艺术的画刊,有几幅女模特的裸体画看得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冲动。心里就开始想着云,想着明天我怎么样才能够让云知道我从家里来了。离开了十多天,云在想我吗?第二天一大早,张朝波从外面回来叫醒了我。你怎么也来了?他放下背上的画夹时问我。心里想着哥们,就早点来了嘛!还要其它的理由吗?看看手表,才七点半,不想这么早就起身。又问张朝波,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不告诉你。熬了一个通宵,我要睡觉了。张朝波说完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来,给他这一搅,我已没有了睡意。张朝波翻了个身又对我说,忘了告诉你,昨天下午在市里碰到张军,他问我你来没有,叫你来之后马上去他姑妈家找他,不知他要说不说的有啥子好事等着你呢。我于是下了床,从书包里一个塑料袋里拿出还有点湿润的毛巾,擦脸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眼张朝波刚才放下的画夹,上面一幅裸体素描让我大吃一惊。是云?居然是云的裸体画?我头脑里轰地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让人难以接受的画面斜靠在床边,我感到自己都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操起画夹,撕下云的裸画又揉成一团。然后就大声叫,张朝波,张朝波,你快点给我起来。叫啥子?我刚睡着你就吵啥?张朝波翻转身来朝着我。我愤怒地把那团画纸狠狠地砸在张朝波的头上,指着张朝波,一字一句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昨晚在哪里干啥?张朝波捡起那团纸还没有打开就似乎明白了我的愤怒,你千万莫乱来啊,我是在正规场所画的画啊。卑鄙无耻下流,朋友之妻不可欺,昨晚你狗日的大饱眼福了?肯定是你们采用了不可告人的手段欺骗了她。我愤怒地掀翻了桌子。张朝波吓得连忙坐了起来,你听我说,不要冲动,你先冷静点。第一,她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第二,她不一定是真心和你好的;第三,是美术老师通知我们去师院美术室画人体的;第四,我是花了二十元钱买了门票才进去的;第五,我第一天进去了因为灯光的原故最初也没有认出她是谁,开始画了我才发现她好像你的那个云。OK!就算我信你说的,但你认出她了你还没有走,你反而感觉到更有新鲜感,更加够剌激是不是?我为啥要走?你以为这种机会是天天有的吗?我读了两年美术班,以前都是画石膏像,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裸体模特画画,就像你们写文章的一样,遇到轰动全国的独家新闻,你会放弃吗?况且,我们这是艺术,你懂不懂?艺术是纯洁的,高尚的,道德的,裸体是最完美的艺术品。你不觉得云的身体非常的美吗?有一种美丽是应该宣扬出来大家共享的,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当她挽一条翠绿的丝巾站在那里,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停止了呼吸……艺术你妈个屁,你不回去画你姐姐?不叫你姐姐脱光了让我来欣赏?我一脚踢开张朝波的画夹,摔门而去。好大的雾。黎明前的黑暗是对我此时心情的最佳的注释。但此时此地,我确情愿拥有这份黑暗的宁静。北塔山的四周围充满着祥和的气氛,两位晨练的老者,在山顶的草地上打太极拳。我坐在公园门口的石围上,注视着他俩缓慢轻柔的一招一式,感到自己跟随着他们的武姿,心情竟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忘了她吧。头脑里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个现实。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不同的人生追求,我又何必因为云裸了一回而苦恼、愤怒?或许张朝波说得对,艺术是高尚的,裸体则是他们通往高雅艺术的尚方宝剑?我不懂。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亵渎艺术的神灵?忘了她吧。我对自己说,你的思维,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平静下来,就像风一样。许多伤心的日子都会随风而去,愤恨最终表达的,都是脆弱,因为世上值得你愤恨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浓雾渐渐散去。我回到学校,在门卫室给张军的姑妈家打了个电话。张军在睡梦中听见我的声音,大叫你快过来吧。我在河坝等你,我挂了电话。二十年前的嘉陵江两岸,满目苍然,百业待兴。站在北塔山下的江畔遥望对岸,江边零散地停泊着几只乌蓬船和几艘采沙石的机动船;再望上去一点,就是一条狭窄的环城公路,靠路边站着的那些鳞次栉比的黑瓦木屋,似乎隔江都能让人闻到一种无比古老的气息。而我脚下的河滩,夏天还没到来,河床裸露得特别宽敞。宽阔的江畔,被一些采石大军不分昼夜地刨了一个冬季,望过去,就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深坑。细小的石子刨光了,仍有一些采石人还不肯离去,他们就坐在那些坑边,开始用铁锤砸碎河滩上稍微大一点的卵石,据说是专门有人来收购的,有力气而无本钱的人就尽管埋头苦干。白塔中学高八九级有个学生叫冯伟平,曾经对我说,马克思写了《资本论》,他准备写一部《世界论》。书还没有写好,先写了序言给我看,当时感觉到他与一般的学生思维方式不同,就把他的序言先发在了《晨钟》文学社的专版上,希望他有一天能完成这部梦想的世界名著。冯伟平的家境特穷,自己能读到高二已是奇迹了。冯伟平的弟弟,我曾经见过几次面的,一个又黑又瘦弱的小男孩,就从老家远远地赶来,每天都在江边,独自埋头砸着那些坚强的卵石,锤炼着自己的意志。他告诉我,自己不读书了,来这里卖点苦力,每天有一块钱左右的收入,够他兄弟俩的生活了。当时我想,他是在嘉陵江畔砸碎了自己的少年梦企图去圆兄长的世界梦啊。夏天从上游放下来的木排,还没有卖完,一大片的揢浅在河滩上,我就站在这些树木上面等张军。有一种把森林踩在脚下的感觉。张军来到北塔大桥上面就发现了我,大声朝我喊,程坤,快上来,回学校,有新闻……我懒得理他。张军来到我身边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伸手就想拉我走,快走,去大溪中学采访,很重要的新闻。没有啥新闻比解决云的新闻更重要的了。我知道了,相信你有大将风度,该去的就让它去吧。云托赵二转给我一封信,是写给你的。张军说完就从书包里拿出信来给我。云写了简单的几句,意思是说我走之后她一直想打电话给我,可彭家沟确实太荒芜了,查不到电话号码。加之她家人又极力反对,自己还想上大学等等,请凌子原谅。我把信纸揉成一团。看完了?张军问。完了。写的啥?完了。完了就扔了吧!嘉陵江就收到了云写给我的绝交信,江水流得很慢,很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