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过了短短三日。
暮色四合,皓月遥遥当空。
深墙里的闺阁上,一抹素瘦的身影沏着上好的碧螺春,一边久伫在窗边,举头望月。任晚风瑟瑟的透窗吹来,也未察觉寒身。
几场绵绵细雨,空气里水汽氤氲,梧蓂推开蒙了竹色的棉纸格子窗,随手摘下眼前柳条儿上的一片薄绿翠叶。
三日里,梧蓂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炽磐口中说出的那一句——“听凭梧蓂的决议”。
那关心灼灼的目光,嘴角噙笑,温软如水的语气,声音仿若天籁。
今夜月光皎皎,梧蓂独自倚靠着雕花的窗栏,盯着树梢上一轮皎白的圆月,想起炽磐的一颦一笑,竟自痴了。
她无声笑了笑,低头看着梳妆台上,炽磐送来的平整铺放的正红嫁衣,细密的金线刻在上等红绸缎上,鲜纹刺绣大朵的粉红牡丹花,一弯琉璃白的丝线绣作朦胧的新月。奶白色的月华,静悄悄地从红帛上倾泻而下,美得惊艳了楼外的繁花。
炽磐遣了丫鬟来她这儿禀报说,若是情愿应了这门亲事,便原封不动的送还这嫁衣,用作喜日里穿着的喜服;若是不愿答应,便使剪子绞了它,丢了罢了。
何苦绞了它呢?梧蓂惆怅地念想着,容色间却是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花好月圆,情投意合的美满,似乎触手可及。
梧蓂决意,答应了。
虽在心里埋怨自己果然是女儿家,到底是心思浅薄,就那么轻易的喜欢一个人。可依旧满心窃窃的欢喜。
为何不呢?她在心里劝自己,若是不嫁,则忤逆凉王的意思,恐怕不仅父亲有所祸患,秦国更有灾难。另外,她虽算不上如何深爱炽磐,却也不愿见得他受此无端而来的天灾人祸。
更何况,梧蓂确实有三两份情义予他。
是夜风,透骨生凉,老树仿佛在月下独酌,悉悉索索的婆娑声声如同与人脉脉私语,一院墙的素蔷薇摇曳身姿,花瓣如羽,月光下更突显纯白洁净,垂首入眠。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才想起来,夜幕沉醉,梧蓂缓缓“呵”出一口气,舒展葇荑,欲起身关窗。
忽然,一声嘹亮划破沉寂。
“你在想什么?”
楼下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阴影,梧蓂的心一惊,倏地侧身避在窗后,眼光从天中月移至树下那窜出的“野狐”,凝住眼神去看。窗外树干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锦衣男子,刀削一样的轮廓,铜铃般的瞳仁盈盈一弯,鼻梁挺直,甚有一番逼人的英气。
“哦,是你啊。”她朝他挑了挑眉,“哥哥。”
秃发虎台咧嘴笑笑,眼里有月光星烁闪过。一跃而起,飘然而至她的窗台,拂了拂衣袖的尘土,懒懒地坐到梧蓂的身边,神态悠然。风吹动他玄墨色窄袖对襟长服,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流星剑,剑穗上缠着当初梧蓂替他做的淡蓝砂石流苏,迎风扬摆,远远望去,定如画中人一般,凉静肃然。
虎台哥哥自幼胆识与武学过人,无论谁见到他,都不得不折服于其英勇气概之下,可只有梧蓂知道,私底下,唯独他最是逗趣儿了。
她松了手,推开原先欲合掩的窗户。
他索性跳进屋里,径自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却睨见案台上的红衣,神情顿了一下,又恢复如常,“我方才听闻爹爹说,凉王有意将你许配给落难的秦王之子乞伏炽磐?”
“是啊。”梧蓂淡淡地说。
虎台瞪大眼睛:“那可是落难的太子,你就轻易答应了?”
他剜了她一眼,又促狭着笑,“我记得当初是谁告诉我,‘只求知书达礼的人中君子,愿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啊?”
“他正是人中君子!”梧蓂赶忙说,语气中竟有些偏袒的意味。
虎台笑得更欢畅,笑嘻嘻问:“你待字闺中就这般袒护,倘若嫁过去,岂不是要将哥哥我忘得个一干二净?”
“你尽胡说。”
他逐渐收起玩笑的目光,略显认真:“不过话说回来,炽磐确实非池中之物,嫁于他,未必不是件好事。”
“梧蓂你可要想清楚,出嫁后便不能反悔,哥哥不能向小时候你偷了糖吃,再帮你顶罪。”他讷讷地说。
梧蓂心里酸酸的疼,念及日后要与父母和哥哥分离,再无亲人做伴,便说不出一句话,只低首垂目,挑了挑桌上的摆放着的蜡烛灯芯,烛火狠狠地跳动,将她眼睛里生出的泪也照亮。
“也罢。”余光中哥哥面色微僵,很久很久,叹出一口气来:“女儿家的心思,哥哥看不住咯!今后啊……别忘了爹爹、娘亲与哥哥便好,好生保重。”
语毕。
虎台起身推开窗子,临行前复停下来,指了指晾在一边的金红嫁衣,朝她笑问:“那件嫁衣让哥哥帮你送去吧,亦叫我做一回牵线的讨喜人,如何?”梧蓂顺光见他,他又恢复与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她这才安心下来。
待梧蓂将飘逸生姿的嫁衣叠得齐整,端放在他手里,亦极不舍得见他一跃而下,飞快得消失踪影。
梧蓂脑海空空,痴痴得立了好一会儿,便放下一切准备就寝。这时,瞟见送嫁衣来的托盘下压着张字条,之前居然未注意到。
她拿起细细的看,峻嶙的字体上书:
卿本佳人,吾作磐石。
磐石不移,子如兰芝。
兰芝靡靡,莫比桃枝。
桃之夭夭,不负卓挚。
落款四字——乞伏炽磐。
阴差阳错,唤醒她空虚日子的竟是他秦国败落之子,这诗这情似乎是始终揭不开的谜团,终究借她之手解开秘密。
自这一刻起,那一面之缘,炽磐的出现犹如明光乍现,竟要纠缠上一生一世。这一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尚难知,谁也不能料及今后的事。
就像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一场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