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美人摇了摇头,亦不知在叹息何事,只晓得许是觉得梧蓂教她失望,或是她对于梧蓂的要求甚好,未满了她的期许,她方才默然摇头。
梧蓂心中纠葛万分,见她失落的摇头,好似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清冽的溪水浣面,劈头盖脸打湿思绪,方才清醒过来。太过儿女情长,只会牵扯着炽磐难以发作,像是两人皆绑在一根绳子上,一头坠下悬崖,另一头照旧跟着坠落。炽磐唯有先将绳子剪断,再容二人离开这危险峭壁,方能一世无忧啊!
想到此处,梧蓂又不由暗自喟叹自己还读甚么诗书,连这浅显易懂的道理都难以接受,岂不是白读一通?
许是心神不宁,恍惚之中只觉得先前的凉风又吹了进来,刺入背脊分外寒凉,不由自主的咳嗽两声,寂静的屋子一丁点儿声响亦觉着大,鸾美人被震了心神,觉着自己方才说话过重,便转而温婉规劝:“梧蓂妹妹,你至如今地步,往日事情实难改变。而今后之事,是握在你们手中的,若是狠不下心对待自己,别人便会狠下心来对待你们呀!今日,姐姐话说多了,若是哪里说错了话,妹妹也莫要生气,姐姐只为求你们能好端端的。”说罢,她提杯饮一口茶,杯盖晃荡着两下,浅浅一口后便放下,似有要离开的意思。
梧蓂不便多留,道:“梧蓂怎会生鸾姐姐的气?此事是梧蓂小家子气作祟,我定将此事思量清楚,不劳姐姐牵挂了。”她率先起身推了屋门,瞧着方才打过雷的天气已是昏昏沉沉的不清楚,便晓得过不了多久便要下雨了。鸾美人起身跟在她身后,便告辞道:“姐姐先走了,怕这雨下起来便停不了,看天色恐怕不早了,今日告辞,姐姐日后得闲,再过来看你。”
鸾美人欲走时,又觉得此话程度不够,蓦地想起什么,复道:“我哪里还有几盒子灵芝粉,一直用不上,正好拿来给妹妹补补身子罢。”
梧蓂感她真心实意待己,心下感动,倒也不予她几番推辞,唤来个小丫鬟为鸾美人备了一把伞,便顺水推舟迎她出门。
鸾美人走后,未过得一刻钟,倾盆大雨便从南至北哗啦啦地下来,原是快要早春的日子了,极少见这般大的雨,梧蓂心里稍稍庆幸给鸾美人备的伞方可用得上。再思量今日,鸾美人与自己的一番话,旧悲未退又增新愁,只是也叫她学会何为坚韧。
庭中梅花在雨中皆打落得干净,盛开过后的凋零未先开始,便被大雨冲刷下来,梅纹地砖上迅速积了一些小水流,那殷红的花瓣便顺着水流经过庭园各个隅落,像是殷红的泪水,缓缓地流满面颊。
梧蓂喜梅,瞧起来弱不禁风,但骨子里早有梅的那一份傲气,她怎肯服输呢?将自己零落成淤泥吗?即使如这梅花被雨水生生催折,亦不愿送自己步入凋零。
炽磐之举,便是不愿束手就擒。梧蓂心下亦是这般想,一场雨像是洗刷杂乱的心情,有什么东西被冲得一干二净。愁思,相思,如花雨混杂,心中愈发饱满多情,是去,是留?是争自己的命运,还是听天由命?此些答案,已经如埋在心底的竹种,雨水一冲刷,便生根发芽,生笋抽节,愈发坚定。
不知在屋檐下站了多久,雨水连成珠帘从屋檐上滚落,在面前勾勒成一片拨不开的玉珠帘。丫鬟们迎上来,取来披风替她披上,与她说话,梧蓂仿若未闻,目光凝聚在某一株梅树上,那枝头还有一朵红未被击垮,花瓣在风雨中颤抖,却如何亦未落下,好似在说:偏偏不愿委身于风雨戏谑。
梧蓂终于转身回屋,转身的那一瞬间,像是看这尘世的最后一眼,心神一松弛,眼前再无光亮。
仿佛永沉深潭,再没有一丝救赎可以抓住。
一切皆悄无声息,背后的雨景是安静的,屋内那暖炉的木炭烧尽了,铜炉红彤彤的颜色褪去,只留下冰凉的金属光泽。茶案上的茶已凉透,盛糕点的小碟被食用过半,不饱满,残损不堪,屏风上挂着铺满灰尘的金丝织锦斗篷,像是放在那儿许久不曾打扫过一般。
静,静悄悄,似乎像是死去了。
偌大的世间,唯剩下她一人苟延残喘。炽磐一旦离她而去,她所要承受的诟病,便有摧枯拉朽之势,如此瘦削的背脊便无论如何要承受此些。
无从着落的感觉实在是叫人忐忑不安,漂浮的心神需要一个依托。
身后忽地有人唤她,一声声的“梧蓂,梧蓂”,温柔细腻,沉沉的好嗓音,使人闻见便像是吃了一口上品蜜糖。
“呀——”的一声,她旋身之时,炽磐已快步至她身后。他一手便紧紧贴近,环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不顾她惊讶地轻呼,早早轻盈地将她抱起。衣裳与衣裳紧贴着摩擦,发出嘶嘶的细碎声,像蛇吐信子的声音,密密入耳。他发鬓甚是幽香,不知用了何香料,是难以辩识的奇异香气,许是混用了几种香所致。梧蓂的衣襟不由稍稍向上推起,抵着下巴摩挲,一步便磨蹭一下,她的手搂住炽磐的脖颈,腾不出来止痒,便轻轻晃着脑袋去磨蹭,舒缓不少。他大步走至铺好宽松被褥的床榻前,摆放好绢丝靠枕,才缓缓放下她的身子,像是对待极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轻柔的甚至能听见他微薄的呼吸声。
已然至此,梧蓂亦未作何言语,只是愈发喜欢盯住他的面庞,瞧他从不躲闪的目光,如旭日之光般普撒心头。炽磐的眸子今日似乎有一丝其他的情绪含杂其中,似乎是怜惜。梧蓂如是想着,愈看愈觉着像极了怜惜,他不愿他如此同情之色流露予她,便流转目光盯着他轮廓分明的耳廓,薄薄的,甚是想伸手捏一下。
这般想着而已,手却真的不由自主地行动,梧蓂微微探出手,并了食指与中指,与拇指在他右耳耳垂上轻轻地揉了一下。炽磐原以为她伸手抚他的脸颊,却不想落在了耳垂之上,感觉像是被幼猫舔舐一般,有一丝细细的痒,倒也不躲闪,任由梧蓂的指尖停在他耳廓边。
良久良久。
炽磐道:“可摸够了?”他一直躬着身,任她的手在耳上摩挲,双臂撑着床榻微微发酸。
“不够。”梧蓂回答的倒是干脆利落。
炽磐轻笑着呵出一口气来,最后索性在她身旁蹲下,抬头恰好不高不低与她平齐。梧蓂侧了侧身子,玉指顺着他的耳廓滑过好几圈,慢慢落在他的脸颊,一直不肯将手移开,连眼睛亦努力不眨一下,像是要拼尽全力记住他的容颜,一点一滴,都不能记错。
炽磐照旧是温柔的如山涧清泉,用那似溪水潺潺流过石头的声音开口:“吾妻今日怎地这般沉默?”他与她说话时,眸光总会更加亮一亮,怕是炽磐也不知道,唯有梧蓂看得见。
她笑一笑,仅是平常的笑意,没有任何失误,无瑕,无漏洞,一丁点儿亦未露出悲伤神情:“仅想摸摸夫君的脸,夫君不许吗?”
“怎会。”炽磐道。
又是这样过了很久。梧蓂未再开口,开口亦不知说些什么好,近来没什么好事可以谈论,腹中胎儿已逝,是司徒华或是荳翘所为,定会弄清楚。眼下更为要紧的,是握紧与炽磐相处的几线光阴,时候不多了。屋外大雨滂沱,扑簌簌的声音落入耳中,其他声音便很难再听见。屋内点了莲花托的灯烛,炽磐身后恰好有一盏,那红烛的光抖动着,偶尔随他身形的轻微移动露出光焰的炽亮,扎进梧蓂的眼中,过于亮晃晃的,只刺得她眼酸,使他的脸庞看不清楚。
“吾妻,别哭了。”炽磐道。
已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不知不觉的流泪,与体温一致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至发鬓,不知洇湿了几缕青丝。炽磐替她揩去泪珠,近目前的硕大身影像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山峰。
梧蓂哽咽了声音,她的指尖还贴着他坚毅的面庞,指尖微微发颤,她目光垂了下来,正想要收回手,却猛地被一温暖东西包裹。她再抬眼,炽磐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她的手那么冰,怎会不冻着他?
梧蓂挣了挣,炽磐却未松开,她便知晓三分,任由他紧握。只是,梧蓂竟不知从何时起,在他的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
炽磐周身只一件单薄白衣,襟口齐整,发簪被他顺手取下放在一边,青丝如泼墨淋漓,慵懒散开。他徐徐道:“来时,我遇见鸾美人了。见她拿了你常用的伞,便知晓她定来过合欢殿。”说罢,他的目光紧追着她的神情,像是追查蛛丝马迹一般,任她如何掩藏心绪,也实难躲避。
炽磐身后的烛光猛地跳了一下,火光一窜,梧蓂的目光不由跟着它微微闪动,片刻转开头,便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