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蓂定了定神:“你……是不是问了鸾美人前来作何?”从未有过哪一回,她是那么期盼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炽磐眉头未蹙,平舒安静,墨发垂在身后,背着光线,倒是显得分外俊美。他想了一会儿,便挑目看她,依旧照实予她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是。”
梧蓂似乎泄了一口气,失落地垂眸不语,手指微微卷曲,指甲贴在他的手背上,柔软易伤。炽磐慢慢放下她的手,只将她手护在手心里,瞧她眉目间如此失落,分外不忍。
梧蓂道:“我原不想让你知道。”
炽磐微微一怔,思量过后,方才道:“我的事情,看来吾妻已经全然明白。既然如此,吾妻是何想法?”他心想着,若是实在不可,便冒一次风险,将梧蓂连带着一同离开,只是不知她是否舍得下她的亲眷。若是凉王对其家族下手,不知梧蓂又悲伤成几番。
孰知梧蓂竟缓缓摇头,慢吞吞地说:“夫君所欲,便是梧蓂所欲。若是你觉得对,那么便去做罢,我会……我会一直等你回来。”那声音在炽磐的耳中,仿佛是掠过一首久违的乡音般,夹杂着草木生长、万物迎春的气息,只觉欣喜难挡,动人心魄。
梧蓂轻轻抬首,见他眸中忽地有欣喜神色,心头宽慰许多,亦觉着不枉费她如此思量,只为他们二人着想。
过了一会儿,炽磐方才定下心神,安下心来后,又耐不住好奇,便问她:“吾妻是如何想明白的?原以为吾妻定不会如此想的开,我心中已做了其他不妙的打算,竟未猜中你!”
梧蓂已是不喜不悲,道:“只盼着你好,我便安心了。”此言既出,倒是叫炽磐自愧不如,愈发觉着自己抛弃妻子实属狼心狗肺,一时间亦不言不语,肩膀微微踏下去一些,显得分外不济。
“你还会回来找我吗?”梧蓂眸子乌黑圆润,闪着晶亮四射的幽蓝光芒。
她未问他能不能,而是问他会不会。
你愿不愿意回来找我?
你可还会回来找我?
而你能不能回来寻我,这句子难免多了悲情,便不欲这般问他,于是她只想听他一句会与不会。
“自然会。”炽磐不假思索,回答的分外干脆利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既是太子的尊贵之身,又怎甘心日复一日困于他人皇宫当中,做一辈子被软禁的人质呢?炽磐虽是秉性温和,平日里温和贤良,倒亦是一个雄心勃勃之人。若不然,怎会日日伏案作读,将以往兵书皆通读个熟悉。此时,若是能逃出去,他是有较大把握将此生翻盘。只是,要苦着梧蓂随他一起赌上这一把,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恐怕是尸骨无存。
梧蓂已经着实满足,她尚且记得她丧子之时,炽磐对她说的那一句:“你若是不给我好起来,信不信我同你一起赴黄泉路!”是啊,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比得上一人愿陪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更叫人动容呢?
是山野清风,江上渔舟,
是粗茶淡饭,安平一世,
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普天之下,唯你与共的心绪在胸腔之中蔓延,如藤蔓缠乔木,互生互长,绮丽繁华,生死与共的勇气。他敢将性命皆赌予她,她又怎舍得让他输?
炽磐仿若受到极大的激励,雄心勃勃之余,不忘体贴梧蓂的心情:“为夫有愧与吾妻!他人我若胜利回来,定教你做天下最高的位置。”
梧蓂忽地一笑,几日来灌满哀愁的双眸终于见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她颇为满足地道:“我已坐上天底下最高的位置了。”
炽磐“嗯”的发出疑问声,见她笑意盈盈,听她复道:“在夫君心中,梧蓂定是极高的位置了,而夫君不就是梧蓂的天下吗?”
炽磐着实愣了一愣,随即心中欣喜难抑,竟忽地抱起她在空中旋转两圈,耳畔尽是微微风声,他与她的衣袂飘飘,竟几乎要纠缠在一起,直听她“哎哎”地摇着头,方才顾忌她身子虚弱,轻柔地将她放回床榻,在她头晕目眩尚未恢复之际,便深深烙印下一吻。
屋外雨水骤停,似乎放晴了,竟似是六月天,孩儿面一般善变,哪里像是要开春的模样。梧蓂虽知道炽磐这一时半会也不会再走,许是等下一回的时机,与他温存良久,却照旧舍不得。思量着往后的日子,虽孤苦难捱,倒也有满心的期望,盼他平安归来,便成了平生最大的希翼。
第二日,气候转暖,天空放晴。
庭院里的梅花经昨日的暴雨洗礼,虽已是好一番凋残模样,倒是蓦地发现一些个桃枝上冒出嫩绿的细芽来,如绣帕上刺的娇嫩模样,梧蓂亦是孩童般喜好玩闹,伸手去碰能嫩叶,却如同在摸玉脂一般,柔嫩又坚韧,分外可爱。
瞧着这光景,许是过不了多久,便要入春了。其实,只是立春的日子未到,今年的春却早发了。除了合欢殿里的梧蓂未发话,其余的宫殿内早就换去梅花,取来其他娇艳欲滴的花品枝子插下,到盛春之时,恰好可以见得一片争奇斗妍。
炽磐昨日告诉过梧蓂,此次时机因她不忍抛下梧蓂一人,故而放弃。待下回时机成熟,再行也不迟。只是这其中等待,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折腾,思及此处之时,梧蓂知他必定要离开,竟有让他快一些离开,再快一些回来的想法。若不然,一颗心总是提着,实在难安,早去早回,最为妙用。
任光阴蹉跎,梧蓂年纪尚轻,倒也不惜得容颜娇丽终有一失,日日夜夜便随着灿烂春光度过,炽磐陪她的时日愈来愈久,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他即将离去的念头。另一面,谈及丧子之痛,梧蓂只是不去回想,若是不想,便好上许多,但若是不经意触及,心中还是钝痛不已。荳翘知晓梧蓂疏离她的原因,心下委屈不已,小桃只劝慰她,她亦是做好本分之事,心中倒是不埋怨梧蓂。而司徒华想尽办法得宠,宫中已经传遍。凉王视司徒华为不同之人,只因她得了病又痊愈,似乎是有天恩庇护。但众人照旧不将她小小七子放在眼中,经常瞧她打扮得格外艳丽,去后花园试图与凉王“偶遇”,几次下来,倒真的被凉王看中,封为“良人”,仅在鸾美人之下,分了鸾美人一半的恩宠。
得了恩宠倒是无关紧要,可经司徒华一时得宠过后,后宫众人竟皆效仿司徒华的举动,后花园内满是招蜂引蝶的艳丽女子。凉王许久不来后花园了,偶一回梧蓂前往,原想散步清神,孰料瞧见众人硬是吓回了合欢殿。如此不择手段的争宠,果然是后宫才有的事情。
于是后来,合欢殿倒是成了清凉之所在,甚有避暑山庄的感觉。春光满溢之时,若是想赏些清丽的花木,几乎皆在合欢殿之内。有几回,梧蓂与炽磐又去探望了萧美人,她的气色已比从前好了很多,冷宫之中难闻他事,后关炽磐与梧蓂的事情,萧美人几乎一概不知,与两人如旧友一般箪食瓢饮,倒比其他的莺莺燕燕落得清闲自在。
萧美人曾与梧蓂细细说过一番话,唯有一句梧蓂记得格外清楚:“原是冬了,原以为熬不过去了,现如今亦是春了,照旧熬过一年冬。你瞧着四季斗转皆能捱过,还有何愁记挂在心头?”萧美人许是参佛礼禅,说话总有寓意深藏的滋味,时来想起,经得起一番细品。
春秋往事如烟,掸眼便消散殆尽,唯有当下方才是真真切切的温柔天地。梧蓂似懂非懂,在萧美人那儿借回了几本佛经去读,如云里雾里读不太懂,倒也明白了人世易分、往事如烟的道理。
偶有夜里,星辰烁烁,便和炽磐在外赏夜景,夜是沉沉寂寂的,兴致盎然之时,放几盏绘了墨画的天灯,大多写着《诗经》里那些过分矫情的诗句。以往觉得分外矫情,而今觉得特别动人。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诸如此类,梧蓂蘸了一笔饱墨,书了一首完整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炽磐则提笔绘一幅墨画,一木瓜,一琼瑶,墨笔白宣,格外风格迥异,想必亦是《诗经》中那一首《绿衣》。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而后月色高涨,顺景而齐书一首《月出》,恐是许久以来最闲情雅致的一夜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一整夜,墙旁的树叶婆娑飒飒作响,如细雨入夜的声音,烛光悠悠洒满一脸,如满天繁星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