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作者:玲珑。花底淤青 时间:2018-05-17 08:53 字数:3241 字

公元四百年十一月,秋季。

合欢殿里春秋轮回,细细数来,似乎已有三个轮回,梧蓂翻了翻黄历,墨笔提下的印记分明在眼前,一些事情就快逼至眼前了。

三年光阴,无非是一掸眼之间的变幻。拿捏在手中把玩,多了厚重与情谊,如入河蚌内的沙砾,经几番磨砺之后,终究成晶莹剔透的珍珠;少了些是非与假意,时光是解人良药,任何假情假意皆逃不过光阴蹉跎,在岁月长河之中浪淘金沙,留下的总是一点一滴的烁金。

当初怪病之事早已消退下去,后宫盛行的鬼怪风气亦消退许多,无人再记得那病死的几个小厮姓甚名谁。司徒良人未得半月的恩宠便被冷落下来,流韶啄月斋归成她的居所,此时她愈发觉得晦气了常常恼怒于宫人,以至于后宫当中一片司徒华的骂声。倒是鸾美人依旧经久不衰,凉王似乎将沉鱼落雁的鸾美人当做最重要的妃子,若是哪一日她诞下皇子,或许直接坐上太子之位。

梧蓂只将许多纷杂无章的事情暂抛脑后,丧子之事无人再提起,只是少去许些个娃娃的小玩意儿。虎头小鞋、红莲肚兜、拨浪鼓、小泥人之类,再也见不着,丫鬟不准此类东西露出,亦是免她伤心难过。梧蓂任自己不往其上去思索,过着似乎平生皆安逸、风平浪静的日子。

可天不遂人愿,愈是静,愈是风雨将来。

终于,十一月中旬。合欢殿中一派花木烂漫绮丽。多得是海棠、三角梅、龙吐珠、秋菊、红枫、天竺、乌桕、黄栌、银杏、三角枫、柿子、香樟、地锦等颜色佳丽之品,几近将庭园前后皆栽了个满堂。梧蓂折了三枝香樟树的枝丫,细细磨成短平的小圆木棒,将它塞进炽磐的衣物之间,除蛇虫甚好。银杏的叶子像极了展开的扇,金黄开了一树,此番滋味甚像是火树银花。银杏叶片可防虫蛀书册,便采了厚厚一叠,一叶一叶得仔仔细细放入炽磐的书卷。

连着炽磐的衣物、钱财,乃至小到香囊、簪饰、腰佩等等,梧蓂皆是隔几日便整备一遍,如此细活本轮不着身为太子妃的她亲手置办,几个丫鬟想替她来做,她回过神,听了便默不作声地微微摇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如此几番过后,丫鬟们亦习惯了炽磐的衣物皆有梧蓂打理。孰知这一打理,只得再打理上几日罢了,哪里还能触及得长久。她亲手触碰他的每一处,一点一滴收入心囊,不忍离分。

他……快要走了。

梧蓂手中握住的衣襟有微微熟悉的香气,清新淡雅,合欢殿特有的花木交杂之气息,甚是好闻。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微笑,心中想来,或许自己的身上亦有与他相似的气味罢。

待她将金银和衣饰全整备妥当的一日,便是炽磐要离开南凉的日子了。

践行那一日,鸾美人不得前来,怕是凉王在那儿便脱不开身,只命人偷偷送了她私酿的好酒。

后宫当中怕是唯有此三人知晓,秦国太子竟要私自逃出宫去。

当炽磐真的要离开时,梧蓂的心头反倒是如放下一桩心事,无悲无泣。日头正好,拨云逝雾的晴朗天气,南雁排成一列横飞,幽幽长鸣响彻云霄。海棠开得红艳艳,风吹后,花木相撞的摩擦声扑簌簌的清冽作响,似急雨未停,一夜一夜呼啸着听,听得耳朵亦似乎要生出一朵花来。

践行酒一杯。

许是很久过后,梧蓂只记得着清酒一杯,两人举樽相对,绘青花的瓷杯在日光下微微发亮,隐隐约约可以得见酒水深浅,花纹似乎融进酒水一般。一碰,一阵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酒以至唇边,清酒红唇,潋滟动人。梧蓂目光侧过那玲珑酒杯看他,炽磐微微一仰头,杯中再无隐隐约约的阴影,一饮而尽,甚有离别才有的果断与狠绝。

屋檐下,银铃被风带着悬空轻轻滚了两圈儿,泠泠然的清响,摇碎满合欢殿的清寂。

她是笑着的,为何牵着笑意自己亦不明了。只是这鸾美人特制的蜜酒合该香甜可口,却不知为何入口苦涩无比,酝在喉间好一阵子难饮难吐,方才拼命咽了下去。

一口酒下肚,喝得已不是酒了,咽下的那一口寒凉是三年恩情,是此生缘分,是一生一世守你归来的决心。这一日,仿佛喝尽了二人情缘,她的眉间一点红云,似乎只有五字——

我等你回来。

炽磐出宫的这一日,鸾美人备了几个小丫鬟与小太监出宫,说是要置办一些家物,特意随行一辆宽大马车,绑着一个特大的红木箱子。侍卫只盯住那红木箱子,检查下来不过是空空如也,殊不知炽磐是混杂在小太监当中出宫。那侍卫虽未查出何禁物来,却仍是一脸严肃神情,直到一个机灵的掌事丫鬟将几两碎银塞进他手中,笑盈盈道:“一点小心意,几位官爷拿去买酒喝!”侍卫放提回了手中一把红缨长矛,态度缓和许多,任由炽磐随人逃出宫去。

入宫难,出宫倒是稍稍容易。

出宫后,自有人接应炽磐。名叫“壶里春”的酒楼是城中第一酒楼,而壶里春的掌柜子便是秦朝旧臣所指派的下手,酒楼表面上风生水起,暗地里便是炽磐与秦朝旧臣交汇的据点。此处达官显贵不少,却多是无何本事之人,各个全是名副其实的大草包,不分白昼黑夜,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倒是给炽磐提供了极好的容身之所。一般的官兵亦不敢搜查壶里春,莫名得罪达官显贵的胆子,他们尚且未生出来。

壶里春的漆金粉乌木牌匾高挂,炽磐掩了面目便匆匆往壶里春的阁楼上去。守顶层阁楼的几个小厮皆认得炽磐,便放他进去。

四周雕龙刻凤的梁木圆滚滚的伫立一旁,水晶帘子绕着一指光线迷离,粉红纱帐垂落几近铺地。此大好的风月阁楼却无一人。

炽磐褪去一身官服,换上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衣袖与裤脚宽松肥大,腰间随便扎上一布绦作腰带,发髻换成偏斜状,两鬓垂下许些碎发,若是不仔细看他的容颜,乍一眼之间,果真将他视作寻常百姓。

他径直走去阁楼粉纱帐的后面,似何物亦无,唯独一个半留的楼梯扶手上刻着精细的龙纹,腕间用力一按,便开了一道隐藏着的后门。好端端的一面墙壁忽地悄无声息翻转而开,露出一路摆放了蜡烛盏的小通道。指尖再轻轻一点,他便立马闪身进去,墙门恰好运动关闭,此暗门在宫中并不罕见,只是无人会料及壶里春的酒楼,亦有暗门所在。

巷中昏暗,未行几步,便见了内室。门连锁也未锁,炽磐便轻轻敲门,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来了来了。”便前来开门。

屋内不似小巷道子窄小狭长,屋门一开有豁然开朗之势,其中暗门之隔的装饰与暗门之外几乎相同,似风月之地。为了避免官兵搜捕,即使是搜查至此楼的暗门,瞧见如此粉鸾迷离,心下也该知晓不一定会是藏了太子的所在,故而一点一滴皆做了考量。

炽磐倒是不在意这些,眉眼间愈发含着几分清冽,面前仅仅是五位老臣,见他便齐齐叩礼:“参见太子。”他抖了抖衣袖,过于肥大的衣袖实在令人不适,便不做何虚词,直言不讳道:“何时能出城门?”

发丝花白,留着白胡须的老臣最先开口,声音沙哑撕裂:“老臣以为,太子可明日行至城门。老臣以派人打探过,明日卯时是集市大开之时,若是我们趁虚而出,最好不过。”

老臣刚刚说完,炽磐便淡淡地扫一眼其他四人,那四人年纪比面前的老臣要轻,不过恐怕相差不过十个年岁,独有两个面色如虎狼,体魄魁健,许是习武之人,手头合该有兵马人力。其余三人,弱不禁风,一副文官模样,倒是极为智慧,行事举动颇为谨慎。

炽磐微微点头,随意寻一个最近的位置落座。老臣跟在他身后躬身言:“此行还是尽快为好,若是凉王发现了,我们也好做打算。隔日许是最好的时机。”其余四人持定之情流露,皆仰目凝神盯住炽磐。

炽磐眉如剑锋,粗布麻衣难掩锋芒,将王之气迅疾显露:“好,成败在此一举!”许是不会再出何事端,等明日一至,成功出城,定能掌兵杀出南凉,回到自己的旧土。

他今日午时方才出宫,许是熬到明日卯时,并不会被凉王发现。大举可成,此刻,秦国旗帜似乎已飘摇眼前,六个目光灼灼,信心已成百倍之增。再透窗户望出去,皆是寻常平安景象,来来往往各色人等,并无异象。

炽磐这一去,便不知要去多久。出宫后身心忽地收紧,再不如宫中时的松懈自在。脑海中转而浮现梧蓂一颦一笑的容颜,挥之不去。心中满腔志气背后,藏着一丝丝亏欠之意,而眼面前的众人皆不知他对梧蓂的情谊。当初料及他会迎娶梧蓂,却未料及自己怎地还喜欢上这个纯得宛若白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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