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章 银床淅沥青梧老
作者:玲珑。花底淤青 时间:2018-05-17 08:53 字数:3249 字

自此以后,炽磐便心存着愧疚。若是当时,他以皇子的身份前去劝上几句,或许那小太监命不至此。又或者,将此时告诉自己的父王,许是罢了那妃子的名头,亦好训诫她不可再祸害他人。

但他何事亦未做。

直到他长大成人,方才迟迟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惜已经太晚了。

今日救下女娃娃一事,亦不过是他心头的愧疚之感遣他所为,无辜者怎可无端殒命?若是他能救,便是一定要救下的。正是因为他救下了他人,或许才正有后来的被人救赎。

炽磐微微躬着腰坐着马背上,双手扯着缰绳,马背上一颠一跛震的他腿伤甚疼,神情却如身外一切事情皆与他无关似的。

骑兵长眼神淡漠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微微仰着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前行,心中却莫名地难受起来。只因这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他便未开口,只将目光全放在前行的路上,小心避让着来不及躲避的行人。

路过壶里春时,楼上依旧是风月欢笑声满满。炽磐淡淡瞥一眼,目光似幽似深,心想来幸好壶里春并未被发现,只将他一人捉回,若是他有幸保一条性命,或许还有机会再逃出一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知又行了多久,许是有三刻钟了。

宫门下例行搜身检查的宫门守卫见是骑兵长领头带来的人,便未加阻拦,但马匹皆得栓在宫外,只得步行去宫中刑部。

骑兵长领他去刑部的路上,只瞧着他走路愈来愈跛得厉害,亦一言不发,心中想让他自己说出来,可炽磐偏偏默不作声,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前行。衣裤摩挲着肌肤细微的簌簌声,骑兵长闻着不由心痛,却始终没有开口。

其实无形之中,炽磐已受了骑兵长的恩惠。捉拿重犯未带任何枷锁、脚链已是罕见的大恩大德。

刑部一至,炽磐正欲主动进去,倒是骑兵长一手搭住他的肩头,终于意味深长地道:“未曾想到秦国还有你这样的硬骨头!今日我敬你是一条好汉,不惜性命救人,亦忍伤不发。他日若是你性命还在,成大事后,我愿跟随你效劳!”

此话一出,炽磐微微怔了一会,方才明白他话语当中的含义。虽瞧着骑兵长是粗鄙之人,却是同样心怀善意的正人君子,如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来日后或许能多得一个帮手。只是不知他如何抛得下南凉,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叫别人听见,必定会要了他的脑袋。

炽磐以笑回礼:“有缘再见。”转身踏入刑部时竟无半点退意,如入虎穴狼口,背影洒脱自然,引起秋风一阵子萧瑟。

骑兵长在他身后伫立了许久,心下是久久不散的彻骨凉意,怕是炽磐这一回无法从牢狱之灾逃脱了。凉王的秉性骑兵长亦是见识过的,转而立在凉王的位置上思量,若是他自己,亦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

背后是光,前面是黑暗。于这样的道路上慢吞吞的拖延,已无任何好处,炽磐便大步走进去。初入南凉的刑部,未曾想过会是这样一番情形。大堂之上有两列侍卫在等着他,各个长戟执手,堂上悬着一块“明镜高悬”的方木牌匾,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似乎是凉王亲手所提,镶了金边,更漆金粉,才保得许久不损坏。

半列侍卫直接将他带去了前堂后的宫中大牢。皆是重刑犯的关押场所,厚重而锈迹斑斑的头一层牢门上似乎附着着碧绿的青苔,其中潮湿不已,手指粗的铁锁链被打开,解下好几圈儿方才拉开。步入其中,那侍卫推了他一把:“走快点儿,磨磨蹭蹭什么!”

这一耸,叫炽磐受伤的腿脚一软,差点儿跌在地上,只忍住闷哼一声。虽逃过栽地,却不由一脚踏在水坑上,步履湿了个精透,连袜亦可察觉冰凉之感。

狭长的巷道两侧皆是牢狱,其中关着的人大多是披头散发待在其中,身上着一已经发黑的囚衣。看见又押进来新人,或是抬头扫一眼,又或是突然扑上来疯疯癫癫说一些胡话:“哈哈哈,你进来干嘛?我可是杀过人的!当初……”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靠近,无人听他胡言乱语,径直走到炽磐的独牢。

第一眼瞧见牢笼,炽磐心中五味杂陈,若是说与其他囚笼有何区别,或许只是稻草铺的多一些,满目空荡荡的,除了一地无言而杂乱的稻草,何物也没有了。

炽磐未吵未闹便走了进去。

身后一个侍卫一边扣上锁链,一边揶揄道:“像你这样子听话的倒是不多。只要是进了这里来的人,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国戚,照样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不是死,也是待上一辈子啰!”

“啪嗒”一声重锁已经锁上,那侍卫再摇摇铁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方才哼着小曲儿离开。

炽磐兀自一人打探了四周,皆是无比坚硬的花岗岩,毫无逃脱的可能,如今唯有等外人来搭救自己了。此时入狱,心却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脑海之中无何权位之争,只有梧蓂熟悉的笑容方才显露眼前。

转身择一处干稻草较多的地方坐下,缓缓落座之后,却是腿部猛地抽搐着一痛。

他撕开裤脚,果然从小腿直至大腿外侧全是血肉模糊,擦伤的皮掉了一半,另一半牵扯着伤口疼得无法言语,而一根稻草恰好戳进血淋淋的伤口之中。炽磐“嘶啦”一声从衣摆上扯下几条宽绦,随手拔了稻草,又将四周干枯如针毡的稻草拨开,方才简单地将腿部包扎起来。此时亦无清水来清洗伤口,只得如此随意处理了。

鼻息之间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眼前更是乌黑的血痂和新流出的鲜血扎进眼中。伤口淋漓处迅速将布绦染透,留下殷红与乌黑间隙中的颜色,他人瞧见必定会心惊肉跳,实在是骇人不已。

弄好这一切之后,心下不由想到梧蓂。不知她此时在做何事。思及自己,不过是秦国败北之君的儿子,顶着太子的旗号来到南凉做了质子,却不料与梧蓂相遇,成就一段躲不开的姻缘。

想到此炽磐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若是未认识这个时而伶俐时而糊涂的姑娘,该是自己的日子亦没有那么多念想了。

当初无意间同父王归了南凉,头一次见南凉使臣便跟着了梧蓂的轿子。那从轿子里怯生生露出来的小脑袋像小兔子一般可怜,小鹿般大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炽磐忍俊不禁,便朝她报以一笑,她便惊得缩回了脑袋。

炽磐想,若是当初的自己未予她这一笑,或许她并不会记得他是哪位人子,而后凉王有意将梧蓂许配给自己,或许以梧蓂的脾气宁愿逆旨不从,也无何法子。

还有王府里的莲花池,或许已经开败几度了,那首《鹤鸣》许久未闻见,此刻心下不由生出想念来,便不自觉的哼出了声来。熟悉的曲调,眼面前似乎浮现了梧蓂坐在湖上凉亭的如柳姿态,只叫他全心全意尽是想念。

原来相思是这般的感觉呢。心头像是多生了一块肉,本不是自己的,却伤着那儿便是无由来的微微发疼。想来入狱的是自己,此事亦牵连不及梧蓂才是,方才安心许多,只是相思病难解,如今这生死关头,不知能不能再见上她一面。

炽磐心中早已想清楚了,若是判了死刑,他还能见她一面,已足矣。若是判了终身监禁,他便撞死在这牢笼当中,化成游魂也要回去瞧梧蓂一眼。

如今血腥味又重了一分,心下不知是悲伤还是释然,自打他来到南凉的那一刻起,便将自己当做了将死之人看待。每一步棋未落好,皆是殒命的风险。正因如此,他便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没有那么重,于此才颇为淡然,只是腿脚的疼痛依旧提醒着自己,他还有秦国和梧蓂作为牵挂。

炽磐紧闭着眉睫,心中暗暗忍着疼痛。耳畔忽地想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未睁眼,直到又是一阵子极近的开锁声,方才眯着眼望去。

“怎么是你?”炽磐见到面前的男子,眼中掠过一丝波澜,心中颇为诧异。

“怎不能是我?你以为这刑部重地,除我以外,还有谁能轻易进来?”骑兵长提了个普通的小木盒子进来,似乎是瞧见坐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炽磐,又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皱眉道,“分明受了伤,为何不肯求药?”

炽磐只平平淡淡道一句:“皮外伤罢了。”

骑兵长亦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虽是皮外伤亦容易伤筋动骨的道理,若不治理好,日后不知会落下疤痕,指不定还会留下病根。日后再习武,伤疤之处极易二次破裂。他抬头瞧一眼炽磐,见他无何反应,许是真心不知这个医理,也不与他多说,躬着身子将木盒子丢下便要离开。

转身时,炽磐方才多问一句:“带了什么来?”语气清淡的不能更为清淡了。

骑兵长头也不回,道:“药。”

说罢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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