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王如此轻易放过炽磐,必定是以为他不再会构成威胁,南凉国土渺远,炽磐不过是虎掌之下的幼猫罢了,不能成大事。且广武公言颇切直,宣告左右,实难推辞,遂放其无罪归去。
广武公虽胸有成竹,欲护炽磐一条性命,且此次确实达成,但前一日却毫无头绪。若不是从不见的骑兵长至府上来,告闻他炽磐救下小儿之事,恐怕他的言辞再是犀利似锋,亦如同沙案上写字,一抹了之。实不能无法从凉王的虎口之中夺取食物。
原不欲与朝堂之上作何争辩,广武公为其子女亦是费劲心血。两夜皆在思量此事,那朝堂之上短短几句言辞,可费了他许久的功夫才想得出,自然叫凉王无从应答。
方才退了朝,广武公便立即找来一小厮,将自己袖囊之中早已准备好的素笺传去合欢殿。许是梧蓂瞧见这封信合该高兴坏了才是,这般子想,便颇为愉悦地回府。
恰好路过汉白玉的石阶之下,身旁同露出两臣,皆是面生得很,年纪比广武公稍轻,恐怕官位并非在广武公之上,倒是自来熟地凑上来,笑着礼道:“广武公今日以言救人,实在是英武呐!尔等瞧您乃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广武公呵呵笑两声,捻须道:“哪里的话,我救子女,实属合该。”
那乌袍两臣与他打趣几句:“广武公平日里倒是不怎地喜广言于朝,今日让尔等大开眼界!若教臣来想,必定难以择其滴水不漏之言面圣。”说罢,那二人笑意更甚,视广武公为榜样一般,神情中多了几分欣赏与赞叹流露。
广武公从来不搭架子,只宽和道:“哪里哪里,此番释罪合该是凉王的心意才是,我不过是作个水车溢水的竹柏板,顺水推舟罢了。若凉王无此心意,我又怎能虎口夺食?”身旁两人闻之,甚是真切的点头称赞。
再随口打趣几句闲话,便与众人告辞。
微微算了一下时辰,这个日头,炽磐或许已经无罪释放出刑部大牢。
果真,在其中待了一日有余,稻草垫子还未坐热乎,便被轻易放走。狱卒打开牢门的时候,惹得周围一阵惊呼。狱卒徐徐道:“真是福大命大,进此处还可活生生走出来的人,除了上刑场,再无一个!我在这儿办差事亦有几个年头,你是第一个。”
此话引起周围囚笼之中的死囚一阵子惊喜。原来此处亦有生还的可能,皆扑上去抓住面前根根精干粗糙的铁栏杆,哀哀嚎叫着要面见凉王。多大是呻吟遍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狱卒瞧也不瞧他们一眼,许是日日见此场景也已经麻木不仁,只啐了口唾沫在地,眼中轻蔑,一边将脚下的苔藓碾碎,一边目不斜视道:“就连你们也想出去?人家可是有大王的亲弟弟撑腰,你们不如日日求自己得个好福气,说不定可有一日出头。我想啊,还不若做梦去吧!”随即兀自嘲笑两声。
炽磐顿了顿神,悄悄瞥一眼周围人,见他们身上多出是累累伤痕,眉目与乞丐无何分别,心下滋出一丝怜悯,立刻又收了回去。他再想自己,原以为外界定会为他的事情几番纠缠,或许落个惨败下场,竟不成想居然无罪释放!遂扭头去问那狱卒:“为何我可无罪释放?”按常理来说,凉王必定要杀了他,除去眼中钉、肉中刺方可罢休。
狱卒颇为惊叹道:“听说是广武公在大殿上给你求情,大王倒也未说什么,居然答应广武公放了你!”
这可出乎炽磐的意料,凉王竟如此不长心计,放他出来似乎另有用意。难不成是想暗杀他不成?炽磐心中盘算后,总觉得此事虽不该如此轻易,倒也不会再派人来杀他。
他摇摇头,清醒几分神志。方才将那狱卒送来的锦绣宫装换上,粗布白麻的囚衣丢在一旁,再回首瞧一眼,那皱痕满满、血渍淋漓的牢狱之灾仿佛尚在眼前。炽磐此刻的心情极复杂,细细想来,近二十年了,就没有心情不复杂的时候。此刻最要紧的事情,便是赶回合欢殿与梧蓂团聚,道上平安后再做打算。
炽磐脚下行动稍稍快了两步,伤口撕裂着忽地又疼起来,前一日那骑兵长送来的药已经用尽,能察觉到腿上的伤口正处于刚刚愈合却又崩溃的境地。他便不由“嘶——”了一口凉气,心下又回忆起那忽送好意的骑兵长。
刑部大门一出,抬眼便看见青天白日照耀大地,此刻普普通通的日子倒也似乎觉得是难得的光景。脑海中繁杂之事一扫而光,就着劈头盖脸的烈日炎炎便往合欢殿走去。
孰知刚出了刑部未过十丈远,便瞧见梧蓂那一抹素瘦的身影。见她绕过鹅卵石的小径,闷头朝自己这方向行来,背后跟着同样匆匆而行的小桃。
炽磐不自觉莞尔,迎上去忽地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黑影遮住梧蓂面前的阳光,只叫她觉得眼睛突然一花,唬得她一跳,再抬起头勉强看去,瞧见炽磐的脸,竟不由以为自己是眼花所致。小桃在一旁目光惊异地跳起来:“是太子!”四周繁花随她一声脆音落地,仿佛激起一阵子弱风,将花瓣纷纷如雨洋洋洒洒的吹拂起,悠悠荡荡落了满地。
炽磐瞧着梧蓂愣了一愣,立马又揉揉眼睛,再看向自己。那神情恍惚又难以置信的可爱模样,叫炽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伸手扶上她的肩:“是我,我回来了!”
梧蓂一瞬睖睁,嘴角徐徐上扬,可惜尚未露出一个饱满明亮的笑容,又忽地将嘴角一瘪,心中极后悔当初任由炽磐离去之事,甚是一腔怨惜之情,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将头僵硬的抬起来望着他,目光之中尽是窘迫。
炽磐的笑意退去,心头不无疼惜之情,将她轻轻摇一摇,才见她不再发愣。大难临头之后的相见,便如久别重逢一般令人感慨万千。“梧蓂不笑也便罢了,何故一副苦瓜脸的模样?叫夫君见了照样伤心。”
“你哪里有我伤心?”梧蓂语中含泪,许是憋了分外久的情绪。自打炽磐离开后便是一蹶不振的模样,浑浑噩噩一日下来,竟又听闻他锒铛入狱的消息,遂请家父广武公出面相救,几日劳苦奔波下来,竟猛地消瘦许多,平日里本就算不得丰腴,这下子连锁骨也突兀的露出来,既瘦又硬的在脖颈两侧明显的露出一截来,炽磐瞧见心中不由愈发堵得慌,恨不得将她顷刻间揉进骨髓里安放才好。
炽磐脑中念头飞快轮转,却一时半会想不出何言辞恳切来安慰她的话,想了许久,终于摸摸她的脑袋,缓缓沉吟:“莫要再难过了,我们回家罢。”仿若归鸿的啼声一般,牵引着两人回到原本的时光,跳过这一段无妄的坎坷,像是何事亦未发生一般。日子照旧是静的,枕边人尚留在身边,除却心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便是相互安好,天下太平。
梧蓂有意去迎炽磐前,早早命人备了茶点,此时回合欢殿后,也不着急食用,似乎胃口一下子全无。
炽磐与她回了屋子,无意间瞧见那往日里的棋案上散落了许多棋子尚未收拾,走近一看,竟是黑子白子互相交错摆成一个甚是分明的“磐”字。
梧蓂见他目光愣愣地看着,奇着便也随他望过去,瞧见那棋子作字,脸上红云忽显。那本是昨夜难眠,随意玩弄的棋子,不想竟忘了收拾,此刻被炽磐瞧见,许是误会成她故作想念的模样,有万分刻意之嫌。心心念念至此,便忽地扑过去,衣摆竟带了一阵子微风,拂在炽磐脸颊一侧,有一股亲近的草木气息,甚是舒适。
梧蓂断断续续的解释:“这是我昨夜里摆下的……今……今早起来忘了收拾……”
炽磐微微一笑,兀自道:“梧蓂睡了吗?眼圈儿周围皆是乌黑,胭脂也遮不住,何况梧蓂今日未仔细上妆罢。”他的笑中藏着一丝心疼。
梧蓂闻之一怔,随即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再旋身至铜镜前仔细一瞧,竟真有乌青的印记扩散在眼下。在瞧瞧那棋案上歪歪扭扭的“磐”字,心头一阵酸楚,似乎咬了一口青橘,酸的面儿上都忍不住。
她再忍不住,解释如墨笔落纸,不过是越描越黑。此刻的梧蓂终究扭过头,定定望着他:“我想你许久了。”周围皆是寂静,屋外连微微风声也听不见,她声音不大,但在这小小屋中格外清晰可闻。梧蓂的容色郑重其事,像是在作承诺一般认真。
良久,炽磐只静寂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梧蓂心中一阵失落,想来炽磐本就不是矫情之人,又怎会真切体会她口中这丝毫不添加修饰的想念之意?或许还以为自己愈发矫揉造作。她愈想愈不痛快,埋头望着地面,却瞧见炽磐裤外斑斑点点的血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