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炽磐的脸色亦微微阴沉,小桃瞥他一眼,以为自己又是说错了话,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再说话亦是断断续续、方寸大乱:“小姐,真的是大王让我这么做得呀!我……我只是将太子离宫的事情告了上去,却不曾有一分半点的心思该祸害您的孩子呐!”她愈是这般楚楚可怜,梧蓂心下愈是生气,若不是她有错,她跪着做甚!
梧蓂欲推开小桃,小桃倒是照旧怀抱着她的膝,腿上仿佛一阵子酸麻,身上的毛发皆逆起来,冰凉的暗花绸缎蹭着腿脚分外寒凉,殷红绣孔雀的花样一针一线皆被她的泪水浸湿,此刻瞧着不觉得心疼。梧蓂心下甚痛,痛得似乎已经麻木,牵扯着许久不曾提及的丧子之痛像是含吮一口苦胆,整个人皆涩涩麻麻,终是抬起一脚踢开她。
小桃一下子跌在地上,梧蓂将头扭回来,目中神色尽失,暗沉着毫无光芒,脸色青白,一字一句吐露出来:“丧子之事,夫君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你可敢发誓你不曾插手过?”说罢,梧蓂便不由眼睛紧紧瞌上,眉睫如秋风落叶般颤得厉害,眼缝中含着一条晶莹水线,盈如弯月。
小桃发髻间的碧桃簪霎时禁不住一撞,忽地滑掉下来,伸手来不及接,一跌两截,“咕噜咕噜”地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滚了两圈。
那簪子是当初梧蓂于她生辰之时赠她的,道是配极了她的名字,念曰:“桃枝旖心头,颜色俏佳人。”为是予她容颜娇丽的祝福,细数来保留已有六七年光阴,未料及今日竟一跌两截,生生裂在三人眼面前,毫不留情。
梧蓂只听见脆脆的“啪嗒”一声,再无闲情去看,管它怎地,只将眼睛使劲闭着,心心念念眼不见为净。
直到小桃“哇”得一声狠狠哭出来,顾不得一旁的炽磐,只像个未长大的孩童般,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半边脸颊红肿起来,梧蓂踢她倒是未使出多大力气,那碧桃簪子一碎,仿佛将她的全世界皆踢个粉碎,本就是无指望的人,心下怕是求死的心也生出来。
“小姐,小桃哪里不是为了您好……自小长大,小桃哪里做了半点对不起您的事情?如今小桃确实参与了丧子与太子之事,可小姐却不问因由,将一切皆怪罪在小桃身上……”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还死撑着将话说完,哆哆嗦嗦,“害您丧子的是司徒良人!大王说了,若是您知道害你的人,便要将我们皆除尽,所以特意叫我盯着小姐,若要被小姐察觉什么,便赶紧消除那点儿念想……小姐的孩子已没了,总不能连您的性命也丢了罢!小桃的性命无关紧要,可您呢,小桃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您送死?我知道小姐脾气执拗,若是跟小姐说,难不成小姐当真以为能扭得过大王吗!”
说到后来,小桃含杂着嘶吼的声音,声嘶力竭,再不似主仆二人,真如亲生姐妹般不计后果地吵闹起来。
梧蓂听罢,直到小桃又缓缓伏过来,才哀哀睁开双眼,已然满目疮痍。闻面前梨花带雨的人儿扯着她的衣袖,认错道:“小桃知错了,今后再不会自作主张。小姐,你原谅我吧……可好?”
此刻,梧蓂只记得往昔里,小桃无意间将碗碟打破的经历,苦笑着摇她的衣袖:“小姐小姐,原谅小桃,可好?”
梧蓂心中好一阵子酸软难受,一来,气自己竟不问因由便责骂、甚至出手打她;二来,可惜这情义一旦生出裂缝,便极难在修复如初。此刻,一时间无计可施,与小桃双目含泪对视,心如刀绞,意似油煎。良久不知所措,方才想起来寻一依靠,不禁转头瞧瞧炽磐。
炽磐心中正揣度着,霎时间瞧见梧蓂无奈亦无计的目光,立马起身走过去,从头至尾只说了起始一句话,此事也算得因他而起,他自然得做个交代,不温不愠道:“小桃,你先起来说话。”
小桃再瞧他一眼,眼中照旧存着小心翼翼的神色,瞳孔中映着一副冰冷冷的身躯,令他心下作想:我在旁人心中,竟是这般骇人?怪不得凉王要置我于死地,似乎单单瞧着,便是个极大的威胁。
炽磐道:“你细细说一遍罢,依凭你方才所言,依旧不易断定你是否心向梧蓂。你若为了梧蓂着想,合该体谅她丧子、丧夫之痛才是。”他极难得与旁人说这般长的字句,只言片语已是不得了,不过今日是个例外。
小桃许是听他的话,自知几分理亏,再加之差点儿害得炽磐命丧黄泉,更是不敢抬头看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手也藏进袖中,勉强撑着胳膊起来。炽磐难得地伸出手去扶她,直到她稍稍战栗着站直,情绪才稍稍好转,继而搀扶着她往一旁的小姐椅上坐下,小桃却忽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急忙推辞着,却是被硬生生地按在那座位上坐下。
十六年来第一次坐在这个座位上,眼前之景一目了然,上等人原有这般高贵的滋味。
梧蓂无意间见她眉头舒展,容色已由方才的凄厉变成迷茫,心下稍稍安心三分,倒是照旧逃不脱责怨自己。
即便是好端端地坐着,小桃照旧紧紧埋着头,像是被猫捕捉到口的耗子,知晓命不久矣似的,灰头土脸的不知所措,死死捏住衣角发抖,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一声不吭。梧蓂瞧着霎时便于心不忍,将茶案上的茶饮朝她跟前推近,意思她饮一口定神,却不料惊得小桃又是一阵颤。
炽磐不再坐,起身在两人周围踱步。梧蓂瞧着步伐稳健,仿若还无让他方寸大乱之事,继续见他朝小桃道:“再将事情细细来说一说,免得误会愈发深下去,叫旁人占尽便宜。”他口中的旁人,自然是指凉王与司徒良人,细想来竟不知他们二人如何生出瓜葛。
定无人知晓这屋中发生的一切,静寂之下却是满天的风云变幻,波涛汹涌。
小桃咽了咽口水,瞥一眼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上的茶盏,绘青花的陶瓷盏子她摸过无数回,却从未又那茶盏饮一口茶。她将眼角的泪痕胡乱擦拭去,似乎不记得方才梧蓂给她的一巴掌与一踢,心照旧朝着梧蓂道:“小姐初有身孕之时,大王便私下里派人召见我一回,小桃曾见识过大王的狠毒,那日他只与我闲谈了一些小姐的事情,并叫我回去不许与其他人说,若是说了被他知晓,定会杀了我……小桃一害怕,想着也没什么,便没有说出来。后来……不曾想小姐竟然历丧子之痛,我见小姐实在伤心,再将上回事情提及的话,难免叫您伤心,许是无碍。可是后来不久,大王又召见我一回,命小桃盯住小姐一举一动,若是小姐对司徒良人起了疑心,便让我再去禀报他,猜来是想藏下司徒良人是罪魁祸首的实情!小桃想了想,也觉得让您得知亦无何裨益,既然小姐疏离司徒良人,便也无碍。”
言及此处,戳及梧蓂痛处,仿佛剥开旧伤重新缝合一遍,下一秒便要再撕裂一番,鲜血淋漓。手中微微紧了紧,殷红小履凑近贴在一起,平坦小腹之中尚可忆起之前的饱满,不由自主,口中淡淡“啧”了一声。
炽磐踱着的步倏忽停下,忽地靠近她,拍拍她的肩头,双眸如海如潮,张了张口:“莫要难过。”声虽未发出,口型却叫梧蓂看得明明白白。
梧蓂见炽磐再侧头蹙眉看去小桃那儿,他一袭水紫印花锦绣长袍平添几分儒雅与安定之色,长发盘了简单的发髻,其余皆披散在身后,衬得皮肤愈发白皙,那剑眉、星眸、如山脊挺拔的鼻梁、淡薄如竹叶的唇齿,似乎皆在叫人宁气凝神。他颇为肃然,点头示意小桃继续说下去。
小桃的目光在炽磐周身停留片刻,便转而盯住地上碎成两截的碧桃簪,许是见物伤情,哽了好半天,又絮絮道:“再后来……便是太子私逃出宫。那几日,小桃便觉着不对劲,怎地小姐好端端的再不让奴婢们插手太子衣饰?小桃便留了一个心眼儿,瞧见小姐兀自在房中收拾太子的衣物,托着一块腰佩留恋不舍,最后竟垂泪,而后又赶紧擦了去。小桃自知不可打扰,便没敢多问。”
炽磐脚步一顿,旋而深深瞧了梧蓂一眼,似有意无意,目光五味杂陈,未作何举动,静静听闻小桃细说。
两截碧玉簪碎在地上,分外孤零零的,两人见小桃终是将它拾起来托在手心里,一如她方才说梧蓂托着炽磐的腰佩一般。“未过几日,一大早我便撞见小姐在与太子饮酒。小姐酒量不好,平日里大多是不会饮酒的,再仔细瞧着,像极了践行场景。之后,便瞧不见太子的身影了……小桃去问小姐,小姐虽未说,可满脸皆是哀愁之意,哪里看不出来?那日晌午后,小姐在庭中小憩,小桃便去大王那儿报告了此事。”
炽磐的目光不由得闪了一下,微微沉了沉,静悄悄地落在她手心捧着的两截碧桃簪上,断痕亮白坚硬,极为锋利,稍不小心便可割破手指。
“太子,奴婢知错了!”炽磐尚未发话,小桃方才安定下来的心神又被自己打散,忽地从小姐椅上猛然跪下来,裙摆乱乱地铺着一地,叩头认罪。
炽磐万年寒冷的冰霜眸子盯着她,道:“你也算得上护主有功,赦你无罪。”
茶案上的茶又凉了几分,亦无人饮上一口,幽幽散发着剩余的草木花香。窗外静得波澜不惊,屋外偶有鸟雀闲散叫上几声,丝毫不在意他人情景。鸟雀尚如此,人亦如此,谁在意他人性命,只顾忌自己的悲欢离合。漫漫人生路,若是可能寻得一有心人,亦是大幸。
梧蓂瞧瞧跪地不起的小桃,终究愧疚不忍,起身走过去扶她起来:“若是知你这般,我哪里还会埋怨你?只是你实在不该私瞒了心思,以后,何事皆要与我商量,可记得?”
小桃照旧年纪轻,愁情转眼即逝,终于破涕为笑:“小姐说的话,小桃一定听的!这番子闹剧皆因小桃愚钝,竟被他人利用还不知,小姐莫要责怪小桃就好!”
梧蓂叹一口气,不觉愈是愧疚:“脸上,可还疼?”一边说着,一边抚上小桃受耳光的那半边脸颊,孰知触及伤痛,见着小桃不自觉的一躲,轻轻喊着:“疼,还疼着。”那脸颊微微肿起来,指印倒是不明显,只是又红又烫。梧蓂想,定是如火针扎一般热辣辣的疼,心下又不由心疼,道:“我叫人送药来给你敷上。”
“哪里用的着特意敷药。”小桃笑着道,反而握住梧蓂的双手,“许是小姐忘了吗?小桃只是个丫鬟呀,不过是一点小痛,隔几日便好了,小桃回去用冷水敷一下,很快便会消退。”
她愈是这样子说,梧蓂愈是于心不忍,更要取药来命她敷了才肯,几番争下来,小桃终于服输:“好好好,小桃待会儿便去太医那儿取药来敷。小姐的命令,小桃一定遵命!”
梧蓂思量一番,想来想去依旧觉得快一些为好,便道:“现如今就去,别拖延时辰了。我知道的,疼怎会好受,你速速去做!”
这下子才遣得小桃退下去敷药,屋中一下子静下来,倒是有几分不适应。梧蓂左右瞧瞧,瞥见她落在茶案上的碧桃簪,拿起来回看了看,只觉得太可惜,便遣来闲着的丫鬟,叫她们送去匠人处,将簪子用银片镶好再送回来。
坎坷后的情义,就如这碧桃簪,虽碎成残忍的两截,若是拿捏不当,极有可能互相举起来伤人,锋利刃缘险凛凛地露出来,逼得人眼与心皆疼。不过,若是皆于心不忍,倒是可用更深切的轻易修补完好,甚至更胜当初。
添了一片银箔的碧桃簪,愈会潋滟明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