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化作绕指柔,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如皑皑山上雪转瞬化去,冰棱不见,留流水脉脉淌过繁尘世事,一派清净。
指尖轻轻一点,在女红上翻飞几下,便是几月过后。今年的雪似乎刚挨着地面,便被春意扑着满面,秋冬过得极快,许是因无何大事发生,多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愈发显得时光如飞梭。
自打上一回儿,从小桃口中听来那些个消息后,仿佛再无比此更要紧之事。而梧蓂对凉王,如今再无明显的违抗之意,仅仅是敬而远之。
若敌不过你,只会躲着你。梧蓂心中全是这般的念头,到底是凉王,一般人怎能迫害于他,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再念及小桃,那日打过她的巴掌似乎还会隐隐作痛,倒是小桃一丁点儿芥蒂亦无,如寻常一般伺候梧蓂饮食起居,丝毫不见怠慢,却叫梧蓂心下愈发难受。唉,小桃若是怨她三分,也好叫她心下宽慰一些,可小桃偏偏待她如待姐姐,亲昵有加。平日里,她只是瞧着小桃,便会油然而生愧意,这日头久了,竟也没退去。
除了小桃伺候梧蓂之外,大多日子皆与炽磐在一起。凉王的内线一经发现,便再无任何消息上报过去,许是凉王兀自亦派人再屡次三番的调查过,亦无何不寻常的情况,久而久之便放下心来。只是司徒良人那儿,梧蓂照旧耿耿于怀,丧子之事恐怕是司徒良人所为,倚着她的脾气与秉性,许是在那日的玉兰香片里掺和了些东西,若不然怎会当日便小产。
只是暂且无法将她施予惩戒,手中无重权,又怎能轻易行事?心下不是不恨的,只是要将这记恨好好收藏,来日一并回报予她。
梧蓂想,司徒良人祸害她的孩子,定不是司徒良人自己的主意,想要取她孩子性命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凉王。只因这孩子生下来,便如一簇火苗掉入干柴,会激起炽磐的复国之心,如此对凉王来说,利用一直想觐封的司徒华之手下毒害她,是再好不过的计谋。
只可惜,炽磐却不若他所想,即使没了孩儿,他照旧满怀复国的心思。同样是位居过太子之位的人,怎会不懂他复国之心不灭的心思?梧蓂入宫住下后,第一次面见凉王,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恐怕这其中的放纵之后,还包含着凉王满腔的自负之心。唯有他不将他们视作仇敌,方才可能留他们一条生路。
殊不知这一丁点儿的自负之心,日后害得整个南凉皆死于非命。
庭中大多是几种司空见惯的草木,梧蓂瞧着发腻,今年便又遣人换成新得品种来,枝枝叶叶亲手修剪个干净,心中方才舒快几分。
这年年岁岁的不同景象,竟是比后花园还要繁丽,偶尔亦招引来一些个后宫妃子特意前来拜访观赏,梧蓂与她们皆是闲散地拉上几句家常里短的话,不与之深交,许是当初袁云缦与司徒华的事情着实将她伤深,此刻间觉着——萍水相逢,莫要牵扯。
自古有一句话,便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刻,梧蓂是切实明白了。
如今这悠哉日子过得亦不差,毕竟身处宫中,闲来寻一处荷塘,与炽磐一同垂钓,一钓便是大半日,从清露未消,荷叶上扑簌簌的酿着一滴巨大的泪,再至午时日头大得很,偶尔摘一片芭蕉叶来遮阳,青翠欲滴,亦不觉得丢人,互相来看,竟仿若寻常人家。最后暮色苍茫,收拾着鱼竿回合欢殿,将新鲜小鱼丢去厨房炖一锅香喷喷的鱼汤来饮。
其余时候,亦曾一同去拔竹林里生出的野竹笋,口味甚是鲜香,若是与鱼一同煮炖,更是一番好滋味。
修篱之下,养着一簇簇的菊花,秋一来便开得淋漓尽致,任谁也不曾料想得到,那花种是梧蓂播种而下,亦学晋朝时的靖节先生,“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
樵、耕、渔、读,四大风雅之趣,梧蓂与炽磐样样皆做过,最最要紧的是,这后宫之中,唯有他们二人这般自在潇洒,连周身都袅袅漾漾发散着草木气息,全然不染半分铜臭,与那些个削尖脑袋、一门心思欲升官发财者无法比拟。朱门虽富不如贫,他们哪里懂这个道理?
日子似如一寸一寸而过,娴静雅致,别有风味。许是这些年来,他们过得最安稳的日子了,今后的坎坷路,是否还有这般畅快。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此不再想下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临风豪迈作饮,你我同醉这大美天地,可好?
待今年小暑一至。
梧蓂再细细算来,许是离开家父、母已有四个年头。自打头一年回去瞧过,之后便再未得机会出宫。不过是因她想来,出宫需见凉王请旨,如今难得被他盯得稍松,再不想勾起无端的灾害来。
家父、母的身子听闻依旧健朗,日日上朝不曾有一日病退,梧蓂曾偶然在大殿左右瞧见广武公几面,却不想戳及他伤感之情,便自顾自瞧他一会儿,见他脚步如飞,腰背直挺,发间尚无根根白丝,想来广武公过得不算差,便放心离开。
只是她不知,广武公亦时常瞥见梧蓂在一旁瞧他,父女心意合一,广武公知晓梧蓂素来多情善感,若是如此见上片刻再撒手离去,一来遭人诟病,二来心有所思便不利身骨精健。梧蓂总是弱柳扶风之态,瞧着虽是脸色红润,却总觉得身子骨孱弱无力,便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将背脊挺直,昂首挺胸的快步离去,只为给她留下个安心罢了。
两人几次三番,倒是分外默契。
倒是凉王却逐渐体弱多病,身子一日日的不济,私下里曾听闻凉王要拟旨传位之事。只是再想来,凉王后宫妃嫔不满三宫六院,品日里总是待在书房之中批阅奏折,这许久下来,加之后宫妃嫔互相迫害,好端端存活着的子嗣并无几人,并且年纪皆幼,尚掌不了天下之事。梧蓂左右思量,便猜及凉王的风声或许不真切,再来,也不干及梧蓂,心下便将此事抛掷脑后。
临近广武公大寿,梧蓂便日日夜夜想着送何物予家父才好。玉器、金银等等,总是莫名的俗气,广武公喜花,往年生辰便常常送去极品的花枝木种,只是今年实在想不出何奇殊的礼物来置办,心下微微发愁,面儿上便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
炽磐瞧着久了,见容知意,心下替她考量许久。日子愈来愈近,临广武公生辰只剩下一日,合欢殿备了花枝、金元宝、玉如意,只是怎也觉着送不出手。隔日里,炽磐钓到一条颇为大的鳜鱼,便将自个儿的心思告诉她:“若不然,咱们亲自做到菜送去,这鳜鱼新鲜肥美,实在是好东西!一来甚有心意,二来也能保养身骨,比起满园子早泛滥的花木,偶尔取一些新意,如何?”鳜鱼素来已鲜美著称,广武公喜食鱼,梧蓂一时间竟未想起来。
此番她思量亦未思量,仅仅将他的话在脑海中流过一遍,便欣然同意。
她道:“主意甚好,咱们这便去备下!”
明日一早便派人送过去,实在是难得的心意。民间尚有生辰食长寿面的习俗,若是将此鳜鱼汤炖得好,再加之长寿面祝贺,定一派完美心意。
如此念想着,便不再拖延时辰。
一旦提及做菜肴之类,必定离不开小桃,三人同做,也算得上好的心意。皆是王府的人,这情义分量足够,亦是无价之宝。
厨房里,唯三人共处,梧蓂瞧着小桃厨艺见长,笑道:“你已是不得了了,这手法哪里还用得着当我的丫鬟,只去给大王做厨子,一道菜便再不放你走了!幸亏大王不知你手艺这般子好呢。”
小桃骤然道:“小姐过奖了,小桃的手艺是入宫后偷学来的。譬如这鲤鱼剔骨的刀法,小桃原本不会的,有一日偶然瞧那御厨使一次,才惊觉竟有这样巧妙的法子,便记下来,孰知正好今日派上用场!”
梧蓂举眸窥视一旁,却见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炽磐亦瞧着小桃嶙峋的刀法微微发愣,心下想到这再厉害的人物,照样有令其目瞪口呆的事,不由低头闷声笑起来。
旋而片刻,那鳜鱼为保鲜嫩口感,未蒸熟便开始剔骨。小桃一手捉住鱼身,使鱼肚朝左、背朝右躺在砧上,快刀贴着鱼背骨横劈进去,深及鱼肚,劈断脊骨与肋骨相连处,然后再将鳜鱼翻身,劈开另一端脊骨与肉,在靠近鱼头的脊骨用手锄断,分外巧妙的拉出脊骨,在鱼尾处斩断脊骨。
随后将那鳜鱼腹朝下放在墩子上,翻开鱼肉,使刀生猛地劈进去,肋骨顷刻脱离鱼肉,最后将两边肋骨去掉后,即成头、尾仍存,中段无骨,便成了一条仍然保持鱼形完整的脱骨鱼了。
一套刀法下来,竟如江湖侠士一般,颇有大将风范,怪不得有人说:“菜中人生,肴中百味。”原是一点不假,若放在梧蓂手中,必定是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初步处理已完成,接下来便交予梧蓂与炽磐去做,方才承得亲手二字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