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举世皆浊我独清
作者:玲珑。花底淤青 时间:2018-05-17 08:53 字数:3242 字

待梧蓂遣人连夜送过去的菜肴被享用得一干二净,盘中鳜鱼只剩下粗粗几截头尾鱼骨,长寿面亦被啖得精光。广武公与夫人方才收拾好思念之情,再打赏那小厮几两碎银,命他回去好好地向太子与太子妃道谢。此刻天已大亮,陆陆续续有祝贺之人前来,小厮拿了赏银便喜气洋洋地赶回宫去。

炽磐与梧蓂听小厮回来禀报,细细地将过程闻一遍,闻及老夫人感伤垂泪之时,梧蓂忍不住叹一口气。果然还是如此,思念之情感同身受,只是眼下实在不宜颇多行动,以免触及凉王芥蒂之心生起呐。

公元四百零二年,便是在这般幽静闲暇的日子中度过,波澜不惊,与往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日子比起来,多了太多安静美好。梧蓂有时望着茶案旁伏案就读的炽磐想,若是他们未曾相遇,许是避开许多灾难,可也不会有这般娴满的安心之感。相较而言,她更喜欢如今的日子,有心上人之人陪伴,乃是三千弱水取一瓢来饮的足够与畅快。

春秋倒是未显得有多么重要,日子闲散下来,像捧着一掌心的雪花,任由其慢慢化成水,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流走,这日子消逝的极为值得,再不似往日慢慢煎熬的时刻,再想来……腹中迟早还会有一孩儿来临的。

花篱笆墙下,多是两人以茶代酒对饮,暖风微醺,春意阑珊,许久许久,再想起这绕指柔的光阴,似乎心头该多一分暖热才是。不知不觉,几月飘扬而过。

公元四百零二年末了,大雪封山,天地水天难分,俯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气候格外寒凉,似乎近十年亦从未这般寒冷过。

南凉国中上下皆是连连叫苦之声,朱门之中尚有木炭取暖,可江湖百姓加之稻谷收成不好,平日里官吏剥削,如今大多聚集在皇城当中,以乞讨为生。城中废弃破庙皆成了临时避难所,解一时之困,但并非长久之计,路有冻死骨已是寻常可见。

此危机关头,凉王却卧榻不起,面色发黑,许是年老体弱,身骨越来越不济了,竟也无力上朝。

梧蓂未曾想过他会如此快的病重,心里头还惦记着几年前的丧子之痛,惜得不能亲手了解他!而后怪病之事仿佛近在眼前,凉王那时候尚且康健,如今却倏忽苍老憔悴。

果然世事逼人,那一摞摞的奏折,日复一日地批阅下来,任谁也承受不来。皇子年幼,抉择不了朝堂之事,如今眼见着凉王日日将汤药当做水来饮用,亦无任何好转。

这皇位的继承人,尚且还不明了。

朝中分为两派,一小部分人坚持让年幼的皇子登基,再由其余重臣辅佐新任大王;大多人以为合该让大王的亲弟弟广武公继位,且广武公秉性甚佳,从无诟病,一些决策非明君定夺才可。

于是两派闹得不可开交,私底下大多听闻这般子的话:“大王易主,若是让予一个黄毛小儿来当,我们南凉颜面何存?更何况,定是他人别有用心,利用小儿达成私利的确容易……”诸如此类,络绎不绝。

梧蓂趁着凉王病重,私底下回王府瞧了爹爹与娘亲一番。瞧见广武公身体健壮,虽是凉王的弟弟,却比凉王要年轻许多倍。身子骨倒是硬朗得很。只是,广武公从未有过争权夺位之心,加之当今大王是他的哥哥,他倒是乐意落个安闲自在。

此刻屋外头替他闹得一塌糊涂,他却静若处子,泰然自若。

梧蓂瞧着这样的爹爹,心想着若是当真做了大王,定是颇为镇定爱民。思及至此,忽地想起什么来……

广武公登基做王,岂不是再无人欺凌迫害于炽磐!

左右细细思量下来,方才觉得当真是这样,便劝了爹爹道:“如今天下动荡,朝堂之上为储君之事争论不休,除此之外,最要紧的还是百姓生死之事。父亲若是不出山,真让那年纪轻轻的皇子继位,恐怕不能服众,更有可能会至南凉于水火之中!”广武公原先不闻不问,此刻唯独自家女儿的话听得入耳,细想来确实是有一番道理,心下便存下思量。

隔几日后,当凉王召见广武公进宫面圣之时,一切争闹方才平息。众人皆知,此刻急急地召见,这意思分明就是欲让广武公继承王位。

一时间王府上下皆众人齐聚,来拉拢之人足矣排满皇宫大小巷道,就连向来幽静自处的合欢殿,亦被来往之人踏破门槛。

南凉王特意召广武公面见于乾坤宫,因为实在难以落地步行,便整个会面皆遣广武公在龙榻一旁候闻,是时,凉王方才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南凉王岂是池中物?早在之前拟订了心思,十余年的计划如今落了个草案,只须广武公顺应此案大概行事。一摞草案移至龙榻前,令广武公瞧上一眼,便惊愕不已。

广武公奇道:“不知大王何时拟出此些个草案来?着实为今日忧恼整出锦囊妙计来。此般众臣定当信服,保江山社稷安稳,日后海晏河清,大王无忧矣!”

凉王欲作答,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口中呜咽着,许久方才咳出一口血痰,伫立一旁的宫女立即上前伺候干净。

广武公跪伏玉地,眼前皆是金黄的珠光与金壁,刺眼难睁,而如今,心下又是对兄长的病重着实一痛。他未等凉王回话,闷着脑袋,高发髻盘入发冠,面色凄婉道:“大王身体实在须好生保养啊,您正值盛年,怎可……”许是欲劝慰凉王莫要对自身病症绝望,可话说至此,却又不知怎地说出口,反而即刻断言了。

广武公微微举头窥视,瞧见凉王的面目隐于橙黄色的龙帐之中,实在是看不真切,如云里雾里,再来便小心翼翼低头不语。

忽地,凉王大声咳嗽出来,整个寂静的乾坤宫似乎皆得听闻,玉杯金盏微颤,如响雷入耳震震。他倒在龙榻上,顿了一顿,方才徐徐道:“寡人自知,今而命不久矣。你不必再劝寡人了,寡人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得很!”

广武公眉头一皱,道:“大王!”

许是心疼钝痛,天下之主竟亦如此趋于生死病老,多年来日日以“万岁”之敬词赞叹,倒是不能拖延一星半点的时辰。怪不得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只是这天下随即风起云涌,若是凉王病逝,孰掌天下皆会遭一些诟病。

凉王的身影微微一颤,欲将刻入深深皱纹的手伸出明黄龙帐,似乎最终无力坠下,砸在颇为柔软的龙榻上留下一声闷响。广武公神色照旧伤感,仿佛听凉王幽幽叹息一声,随后再道:“那些案册,你先去瞧瞧罢。”

“是,大王。”他应答。

面前案册被一册册翻开,白纸墨字页页清晰可见,如十年内的举国大计,大多是休养生息的政策法规,并无圈点起兵攻打他国的计谋,连看数十册下来,皆是如此。他再转念一想,如今南凉国君、他的哥哥许是当真要驾鹤归西了。

“大王,您这是……”凉王的话意已分外明了,广武公此言只道一半意犹未尽的话,虽未明确说出来,却含藏着小半推辞之意。

再闻来,凉王断断续续咳嗽两声,听着闷闷地,重病不起的病声大多如此,广武公心下落了谨记。凉王倒是不以为意,全然落定打算,如他沉沉咳声般庄重肃穆,道:“广武公,你莫要推辞了!寡人本就料及会有今日,这些册子是早早备下的,若说寡人的南凉,还有何人适合执政而无安逸懒惰之心者,唯寡人弟也。你已是寡人与众臣心目当中的最佳人选,假使他人执政,寡人死不瞑目啊!如今,你且顺寡人最后心意罢!”一番话说完,凉王气尽一般颓圮在龙榻之上,心下再无多余的话来告诫他。

广武公举首轻望,目光悠远,似乎回忆及何事来:“大王,您可还记得您与臣小时共读书的日子?那个时候,您读书便比臣用功,亦比臣聪慧,次次在师傅那里得来头名,而臣只能位居其二。”

他笑了笑,凉王亦笑,笑了片刻便逐渐收了笑声,广武公声音转而微微沉寂,“后来,您承先王恩德登基,臣弟心下并非毫无羡慕之意……而后,眼瞧着南凉日渐强大,方才打心底佩服大王,更深知臣与您的差别!”

凉王又笑:“你这话分明是欲推辞寡人的心意。”

广武公叩头:“臣不敢。”

凉王道:“你若是不敢,便给寡人好端端地坐上这个王位,莫要让他人得逞!”他又气又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

“臣……”广武公再抬头,已是老泪纵横,湿满衣袖,衣袍上濡湿一小块儿,目中尽是惜别之意,或许如今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凉王瞧不清他,在龙帐中唉声叹气,道:“莫哭,寡人听得出来。你啊,和小时候哪有半点分别?如今寡人都老了,你竟还哭哭啼啼不像样子。即刻便是要做大王的人,怎可随意恸哭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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