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梧蓂整整奔波了三个月,一路上,从南凉炎热的气候转而逐渐蕴凉起来,时已是秋光之际,沿路风景颇多,大多是旷阔无垠的草原风光,或是黄土山陵。一路走来倒是顺利,有南凉、秦两国的护卫皆把守于侧。
至秦国时,秋风瑟瑟,落木萧萧,时而有风雨起,倒是不会阻隔路程行进,一日不落地赶往秦国。梧蓂将炽磐在脑海中想了千百遍,若是幻影可具象,定要被她揉碎在心水之中,荡漾着融入血水,沉淀生生世世。
落轿,她踩着护卫的膝踏下来,双足落在陌生的土地上,仰头掠过一群飞雁,今日,是晴朗的日子。
秦国宫是初建成,加之周遭小国皆俯首称臣,便搜刮来大量钱财,将宫中重新扩建整修,此刻竟连城门亦是花岗岩建成,排得格外齐整,沿着左右两边无边无际的延伸下去,包裹她眼中的全部天地。
连朱红宫门皆是钉头磷磷,朱门九重,一层层走过,高墙薄瓦,金檐碧空,风格不似南凉,倒也不算大相径庭,只是微微迥异。
梧蓂心头无端地紧张,前面有大队人马接见,待走近一看,是些旧臣与宫人,未见着炽磐。
陌生的臣子站出来,躬身道:“参见南凉公主。陛下正在宫中等待公主驾到,老臣们知晓公主曾助陛下复国,特来此迎接。”
此情此景,似乎与往日有些相像,如初见炽磐一般,只是如今似乎互换了位置。
梧蓂淡淡一笑,道:“谢秦国礼待,梧蓂感激不尽。”客套作尽。
一旁掌事宫人让步上来,将腰躬得几乎贴地:“请公主随奴婢前去沐浴更衣。”
梧蓂点头应下,想来穿着华丽完美,总比风尘仆仆去见炽磐要好,心中暗暗一笑,颇是欣喜。
经一路劳累,入玉池沐浴焚香,身子似乎轻飘飘地荡漾在温暖的水中,玉石壁贴着身子也是微热,光滑无比。一旁的侍女捧了两个篮子的花瓣过来,那花瓣椭圆饱满、比梧蓂平日里看多的细小花朵要艳丽许多,而且芳香馥郁,混在白茫茫的水雾当中,颇为清新好闻。
三刻而过,她起身时“哗啦”带起一阵子水花,立即有侍女披着软布上来,将她身子裹住,待她将身子擦拭干净,又将一件做工绝好的火红刺凤凰锦袍从玉盘中取来,梧蓂未仔细瞧它,却已经身披其上,忽地将火红裹上一身,觉得分外有一抹火热气息。
梧蓂出了玉池时,前往炽磐寝宫,方才在路上仔细打量了自己一身的装束。鎏金凤袍殷红之下缠着一圈金线,华光从衣襟滑过胸前欲火长鸣的盘踞凤凰,再旋而落在一双七窍玲珑玉履之上,如火凤凰一般浴火重生,像极了此刻的梧蓂。发髻紧紧辫盘好,凤冠霞帔,嵌着金珠、琉璃、珍珠等宝物,金光烁烁,仿佛七彩虹光乍泄,美不胜收。
十年后,苦尽甘来,当真如浴火重生的凤凰般成就一抹绮丽,顷刻间光芒万丈。
这凤袍还有一层最重要的意思,便是皇后才能着此衣裳。原该无比沉重才是,此刻却是轻飘飘的,可见工艺精细无比。
穿过宫中大殿,再顺着长长的巷道,绕过一颇为圆润的湖泊,转而仿佛可以看见远处遥遥翘起的金色飞燕角,那檐角直指天空,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宫中空气里笼着隐隐约约的雾气,她半眯着眼睛定睛一看,方才瞧见四周朱漆门扉连绵甚长,其上刻下盘龙飞凤的模样,精雕细琢,栩栩如生,与她身上的凤袍交相辉映。
八位宫人,前四位领路,后四位随从,将梧蓂笼在人群当中,踏过雕木成莲的木桥头,沿着脚下的路径径直向那儿行去。
梧蓂心下瞧着那绵长而紧闭的门扉,暗自念想,此刻竟不知如何见炽磐了,十年之隔,或许他已变了许多,再或者,他已记不清她的容貌,若是他觉得她不若往昔好看,怎么办?
手中习惯着想揪着些什么,却何也没摸索到,梧蓂才惊觉沐浴更衣后,并无丝帕予她,此刻那新丽的衣裳舍不得随意扯弄,便将手指微微曲起,抵着那衣袖一角微微摩挲,以此来解心中纠葛。
至殿门前,掌事宫人转头看她,瞧着梧蓂一脸紧张,倒是颇为舒缓地笑着道:“公主,待会儿便要面圣了,您是陛下早些年的王妃,请放松一些。”
梧蓂知那掌事宫人好心劝慰她,若不然容易出洋相。可,她依旧紧张不已,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朱门徐徐打开,微微“咯吱”一声,将其中情景缓缓地露出来。
镂空的雕花窗桕将阳光细细碎碎地照射进去,倒是其中和屋外差不多的光亮,首先瞧见的是铺着丝绸的乌色雕龙宽背榻倚,一双龙凤交旋于倚背之上,团成极好看的圆形,那凤凰与梧蓂身上凤袍的凤凰几乎一般无二,孔雀般的羽翼,将尾羽拖着在空中划成一道圆弧,衔鸣啄月,傲世天下。
四周是与雕龙宽背榻倚同样的乌墨色,暗沉如砚台一般,仿佛一进入便被染成那肃穆的乌黑。左右各一列高高的四方书阁,其上整齐陈列各类书卷,大大小小,各不统一。且内室中央摆放着花梨大理石大案,如玉般光滑无缺,漾散着玉石特有的丝丝缕缕的纹路,笔墨砚台一样不落,更甚多出来一套。
梧蓂在屋门前站定,宫人先进去通报。不久,她闻见其中有男子沉沉地声音,听不清说了何话,只晓得那磁性的声音分外好听。罢了,便又传出来噔噔的脚步声。
她将头一低,盯住脚下的莲花纹石板,心下想着那男人合该是炽磐了,心怎跳得这般快呢?梧蓂努力压抑一下,却毫无改善。
倏忽,那朱门之后一抹玄墨龙袍衣角显露出来,乌腾腾的,融化在日光之中,衣角菱纹细密地刻在袍沿,针脚密密麻麻的平滑排列,内外侧皆是精细无比,浑然天成,丝毫瞧不出人工手迹。
梧蓂顺着那衣角一抬首,眼面前忽地露出一张熟悉亦陌生的面容,十年来的沧桑皆融进其中。
朱门后的孑然而立的男子,笔锋斜飞般的细长英逸剑眉,其下蕴藏着鲜明喜色的乌黑深邃眼眸,鼻梁直挺如峻峭山峰,唇间微微殷红,噙着盈盈的笑意,如日光倾城、宛若雪山上的鹰,盛气凌人。一面棱角分明的脸庞,刀削斧凿也难以如此完美。
他的龙袍从头至尾皆是玄墨一色,胸前盘龙吐云,煞有如虎似狼的冷峻气势。领扣、袖口俱石青色,片金缘。龙袍上并绣有九条龙,间隔五色云彩穿杂。领前、后正龙各一条,膝部左、右、前、后和交襟处行龙各一条,袖端正龙各一条。上面加绣后共有十二个团龙,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黻,且余下排列均匀的“如意头”、“蝙蝠”和象征富贵的字纹样。他仿若修竹的身形散发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气概。
梧蓂张口无言,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屏息静气之中天旋地转。许久许久,她口中淡淡地呢喃出声:“炽磐。”
她仰着头,日光与男子的身影一同落入琥珀般的双眸之中,颇为晶莹剔透,散发着星辰般的光芒。
炽磐起袖牵住她,将她拉至朱门内,立在那颇为精巧的花梨大理石大案旁,眉目间满是深情。深情不可言语道断,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并非只言片语可勾勒。
他颤颤地道:“你终于来了,朕等了你好久好久!”
“梧蓂也是。”她仿若受惊一般,跟着他的脚步前行,等他那句话音落了好久好久,方才发出小得不可再小的声音,如幼猫般轻声嘤咛。
炽磐见梧蓂那丝毫未变的容颜,作思量模样,笑意盈盈,言辞恳恳:“朕成今日大业,梧蓂不可或缺,而今你既来秦国,你便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白玉铺地,黄金镶壁,梧蓂一步一步,仿佛踏入阆中仙境,南凉亦不曾如此奢华至淋漓尽致,可见秦国国力已然不可估量。
原本梧蓂心中五味杂陈,此时目中唯独一位周身散发金灿灿光芒之人,一时间烦恼忧愁皆忘记,忆起曾经如出世般的往昔日子,方才觉得真真切切,毫不可欺,举世眩晕。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炽磐并未忘记许给梧蓂的承诺,经历十年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他尚且还记得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承诺。
梧蓂神游在他身畔,目光之中忽而委屈恸然:“我等了你十年……炽磐,你可知我以为……”
不待她说完,炽磐打断道:“朕知,朕知。若不是姚兴阻隔,怕是早上五年,便能将你接至秦国来!十年之苦,是朕对不住你!”他牵住她的手紧了紧,双双掌心炙热。
若是久别重逢,合该大哭一场才是,梧蓂却是脚下发软,不禁直接伏在炽磐的胸膛上,细腻的龙纹摩挲着脸庞,微微刺痒。她的身子止不住得轻轻颤抖,双目睁得大大的,一滴泪也流不出,口中再说不出话来,她只将他抱住,双臂勉强环住他的身,似要将他随那花白的日光一同进血骨之中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