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磐星眸含藏脉脉温情,幽幽扫过梧蓂的面容,仿若视作宝物般仔仔细细检查一番,一边道:“朕从姚兴掌中逃脱,后至当今秦地,当初在南凉,你可曾受苦?”
梧蓂虽将头轻轻一摇,但眉宇间仍有浓郁愁意:“后宫之事未有多变,南凉照旧是原先的样子,只是,我已不如从前,十年光阴将容貌蹉跎老去。”
炽磐似念起什么来,微微将头偏开瞧来,仔细端详一番,奇道:“为何朕觉着你丝毫未变?”
梧蓂嘟囔着樱唇,在他胸前轻轻几个砸下粉拳:“炽磐尽说胡话,我怎可能一点儿没变?”她稍稍蔑炽磐一眼,袍上龙纹正瞪大眼睛盯着她。
梧蓂骤然像是念起何事来,在此话说完后,她将自己惊得往后退了三两步,踉踉跄跄,险些被门槛绊倒!
炽磐眉头不由一皱,静静地问道:“怎了?”
梧蓂忽地跪地,火红凤袍颓然在他面前,她将首埋在胸前,急道:“臣妾该死!竟忘了陛下今乃秦国大王,以下犯上,还请陛下恕罪!”
即便梧蓂居在如何高的地位,现今在秦地,亦要谨遵秦地规矩。她心下虽知炽磐并不会降罪于自己,但若是不行礼节,难免会使他觉着如今出人头地,依旧不如南凉。
若是如此,男子持重的尊严一旦受损,心中自然留下几分芥蒂。
十年来,梧蓂已然不是当初清明、单纯的小家女子,花在读书上的时间比平常更多,而有关他人的心思,亦体贴着有所考究。
梧蓂将头微微低着,趁话顿之间偷偷窥探炽磐的神色。果然,他眼眸中掠过一丝奇异辰光,双目睖睁之后,容情更为欣喜,即刻三步并一步,急忙将梧蓂扶起。
炽磐洋洋洒洒地笑起来,原先冷峻的眸光转而笑意充盈,缓缓道:“你已是朕的皇后,更何况此处已无外人,莫要与朕行礼下跪。若是将皇后娇膝跪坏了,朕便倾尽天下之力来医你!”
梧蓂道:“陛下,可别怨臣妾方才失礼之罪,我也未料及自己竟会像个小娃娃般,忘了规矩呢。”
她目光不离炽磐的双目,仿佛四周皆亮晶晶的,连着自己也像是日光下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碎金子般落着满心头的光彩与欢喜。
“你可不一直是这样?”炽磐伸手刮在她鼻尖上,十年前他亦是常惯用这分外熟悉的动作,而今又重新施之,心中如殿旁扑簌簌抖动的竹叶一般,宛若沐绵绵细雨,滋润心田。
梧蓂缓缓扶他在乌墨雕龙榻倚上坐下,徐徐斟杯茶予他,款款道:“你是君王,我是臣妾,哪里可逾规?”
“你我与旁人不同。”炽磐接过梧蓂递过来的香茶,稍稍饮一口定神,再掸一掸龙袍,然后抬眼瞧着她,沉郁顿挫之声一字一顿道:“若是他人,是该同朕以君臣之礼相待,可你不仅是皇后,还是朕的妻子。”
梧蓂随他落座,火红袭身,在这乌墨之色为主的殿中分外鲜明:“陛下能这般惦念着,臣妾便知足了!”
炽磐微微呼出一口气,道:“朕若不惦念你,孰来惦念你?再说来,你合该让朕惦念着,三国鼎立时期,那貂蝉若你一般勾人心魄啊!”
梧蓂听闻,脸色却稍微暗沉,眉宇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颤。
世人皆知,传说貂蝉降临尘世,三年间的桃杏皆是花开即凋;貂蝉午夜拜月,月里的嫦娥亦自愧不如,匆匆隐入云中。貂蝉身姿俏美,行如弱风扶柳,静时处子安逸,其容之美,蔚为大观。
然而正是因了这美貌,才使得董卓、吕布相持不下,乱世当中即使英雄佳人、又是红颜祸水。
正值秦国初立,此时炽磐将梧蓂比作貂蝉,虽有夸赞美貌之意,却沾染了一星半点的祸水意味,且将她扣上薄情、耍弄心计之人,难免惹得梧蓂心中一阵不悦。
炽磐将茶水吹拂蕴凉,欲饮时,忽而想起来失言,即刻愣了一愣,又瞧梧蓂已然未笑:“朕说得有错,欲将皇后比那空绝古今的貌美佳人,不想反而失了分寸。皇后莫要生气。”
梧蓂听他这般说,心中即刻释然,又故作无意:“臣妾不敢,陛下多虑了。”
炽磐呵得一笑:“朕方才瞧你那气鼓鼓的双颊,就知你必然是心中不快。梧蓂哪里用得着与朕虚与委蛇,若是不悦,直说无妨,朕不怪罪你。”
梧蓂未曾想炽磐轻易道破,反而怔了一怔,不禁抚上双颊,胭脂香阵阵扑荡在指尖,直至透过寸丈之远,撩拨他的嗅觉。
“十年来,陛下过得如何?”梧蓂道。
炽磐瞧她一眼,鼻尖微微耸见清丽馥郁的胭脂香,顿了顿,道:“倘若让朕来说,恐怕不会是你想要的答案。”
梧蓂将一壶茶稳稳当当放在玉石茶案上,手中尚存满掌心的温热,将眼帘抬了抬,道:“臣妾想知道陛下离开后的每一件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想要了解透彻,哪怕差一丁点儿,也不算完整。”
炽磐闻声,将目光从清澈见底的茶饮中收回来,落在她身上好一阵子,又重新投入茶盏之中:“十年来,朕征兵伐讨,无一天快活日子,昼夜皆是暗无天日,若是哪一刻丢了性命,也实属寻常。终于取得秦国兵将之迅猛,国力呈虎狼之势,但,朕唯有与你相处之时,才可轻松快意、舒一口气呐!”
梧蓂心中一痛,哀道:“陛下受苦了。”
炽磐声音沉而沙哑:“不,男子合该心怀大志,朕乃秦国子孙,怎可弃家国乡土于不顾?朕不过是履行王族的责任罢了。只是疆场之上,刀剑无眼,朕虽驰骋沙场,但照旧落了一身的旧伤,如今皆是疤痕,你莫要觉得惊恐便好。”
说罢,他的脸色甚不好看,似乎因念及往昔而愈发痛恶,梧蓂见他眉头川形不散,心中如花瓣经风,静静凋落一叶,替他酸楚。
她一听便急了:“怎会觉得惊恐呢?陛下乃我夫君。南凉公主在陛下眼中,怎可是只瞧重皮囊之人?”
炽磐闷声笑了一笑:“方才你不是惊骇于自己容颜憔悴易老吗?”
按照他此话,梧蓂确实念及方才言语,此刻一时语塞,只将满是嗔怪的双眸凝视着他,许久才道:“女子借以容貌动人,若是臣妾老了,白发苍苍,齿损眉稀,陛下又怎会留心于此。”
炽磐见她面容微红,心下喜欢得紧:“既然如此,朕同样忧你嫌朕老去。”
梧蓂道:“臣妾喜欢的是陛下整个人,不管是眼、是眉,是年华正盛,还是苍老衰竭,喜欢陛下恰如喜欢春花秋月,天涯海角不可离。”
炽磐道:“朕亦是同样,你担忧于朕,朕也放不下你啊!秦国建立已有多年,除却怀及皇后的往昔情景,朕从未在乎任何一位其他女子。”他的手上满是刀戟摩挲出的薄茧,可见十年之苦实在不假。
梧蓂道:“臣妾念及陛下时,心中唯有那一把红豆与往日漫漫度过的情形,虽也难熬,却不如陛下这般苦痛……我早该想到的。”
炽磐目盛灼华,忽地拉住她的手:“你不该庇佑朕,你本该受朕的庇佑!”
梧蓂腕上一紧,另一只手从怀中将香囊掏出来,道:“这红豆我未种。”
小而精致的香囊躺在手心上,原先的锦绣绸缎已经磨损,微微发旧,但仍干净完整。
“怎了?”炽磐虽是这般发问,但仿佛已理解三分,故而眸中并未有诧异神色。
她道:“一把红豆栽下去,能活几年呢?臣妾只想留住它,等来日与陛下相见,可再将此物拿出来解相思。”
梧蓂将香囊解开,露出其中纱布包裹着的红豆,一颗颗倒在掌心之中,却是枯萎干扁,想来避免受潮之后进行了曝晒,皆是颓圮的红色,十年来的一把小红豆,此刻包裹着全心全意,在光阴之中坚持成这般枯槁而坚韧的模样。
炽磐望上去一眼,淡淡道:“既已腐朽成这般,丢了罢。”他的手搭在梧蓂的腕上,摩挲至她手腕间的朱砂花胎记,似有些痛意。
梧蓂将手握紧,然后急急背过身后,道:“不可丢,臣妾要一直留着呢!”
炽磐笑道:“朕已在你身边,这红豆留着无用了,不若丢了吧,朕陪你在这秦地共枕山河。”言辞灼灼,目光如炬。
雕花窗棂透过零零碎碎的日光,洒在乌墨木柜子上,将其上的各色书卷照得雪白。殿中唯有一抹赤红,便是梧蓂与她手中的红豆。其外山石嶙峋、溪流潺潺,四周都是红梅,此刻尚未至花期,虽无花,然杂于竹叶青翠直接,更添傲骨之气。
十年后的相遇,并不如梧蓂想象那般绮丽风华,或盛大,或感慨,或窘迫,各式各样皆在脑海之中思量过,却未料及如此平静而自然的再相见,只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热一樽酒,唠两句家常话,便回到过去,将曾经的情义在相见之中熬熟,如熬糖浆般丝丝缕缕,清甜覆心。
光阴转瞬即逝,往后静悄悄地流淌,这日子仿若又安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