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一片开得恰到好处的荷花,花已少许多,偶尔露出几多小枝花来,最令人入目舒心的是那层层叠叠而绵延不绝的荷叶,翠丽丽,若是厚重一些,可比墨绿玉盘,若是在薄透一些,也可比白宣更为风雅。只是这连接湖与天的荷叶却只是荷叶,叶上是清晰而分明的纹路,像是掌纹般数着命途。
南凉合该是盛夏,秦地稍凉,此刻几近入秋了。梧蓂喜夏不喜冬,道是冬寒俱冻,连果实亦稀少起来,再不论手足冰凉得不似活人,就连外出亦不方便,几乎要日日夜夜皆待在寝宫当中,待来年春盛时节,竟像是四肢僵硬一般的木偶人,要适应好一段时间,才可恢复往日元气。
梧蓂落座亭轩内,三级小石阶而上,六角围成八卦形,皆飞翘指天,亭顶之中一隆起比檐角更高,似玉葫芦造态。若是雨水天气,便会聚集起雨水来,顺檐而下,若断玉珠淅淅沥沥,亭轩笼一层烟白雨幕,更添风韵。
梧蓂的凤袍挨着亭柱,隔着衣裳亦是冰凉凉的一阵子,她许久未贴得热乎,心下放弃了,不动声色地稍稍移开石柱一两寸。
炽磐已跟进来,瞧她那微微清冷的模样,许是知晓风拂柱凉,便依着她坐下,将她往身畔搂了搂,湖面上凉风习习,炽磐的身子显得愈发热腾。
梧蓂的身子原感微凉,而炽磐靠近后,方才有了暖烘烘的温热,不仅是身子,连着心中亦是如此。
她与他再是毫无阻隔,双容相视,梧蓂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陛下,您可记得这诗是什么名字?”
炽磐道:“是《诗经》里的《采薇》篇目。”
梧蓂想了一想:“若不然,便用‘昔’或‘思’单字,来作这亭轩的名字,如何?”
炽磐沉沉“嗯”着一声,旋而思量几番,却总觉得何处不妥:“单字是否过于淡薄,朕总想替你与我日日走过的亭子有些寓意。”
“若不……唤作‘惜凉’罢!”梧蓂忽地觉得分外不错,眼睛一亮,“‘珍惜’的‘惜’,‘南凉’的‘凉’,算是陛下送蓂儿一座小轩来解乡思,亦可寓意于你我相惜往日南凉时光,再来,也有夏日里乘凉避暑之意,如何?”
炽磐道:“偏偏你如此古灵精怪,倒是这心思甚好,日后便唤这亭为‘惜凉亭’,这湖也一并赠予你,唤作‘惜凉湖’好了。”
“谢陛下!”梧蓂已喜上眉梢,似有起身欲跪恩之势,却被炽磐轻轻压住肩膀,她抬眼瞧他,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
炽磐笑道:“只许给你一座亭轩、一汪湖泊,你便如此高兴,你可知,这秦国天下也有你的三分功劳?”
梧蓂一怔,他虽笑着看她,她却觉着心中一阵麻与冷,急道:“蓂儿不敢居功!”
炽磐眉目间无任何变动,口中说着:“朕成了秦王,你怎地这般小心谨慎了?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你亦将朕当做大老虎了?蓂儿可记得往日,朕曾同你一起做那份鳜鱼与长寿面的寿礼?”
梧蓂作思量态,片刻后,懒散笑道:“蓂儿记得,未曾想陛下刀功用在厨艺方面,也是颇有造诣呢!”
炽磐故作肃态,将玄色龙袍猎猎一抖,道:“蓂儿这话,可是有意在戏弄于朕呐。”
梧蓂发髻间的凤冠坠着金流苏,她扬一扬头,金流苏如虹光一颤,眼前如目裹金粉:“即便是戏弄陛下,陛下也不会生蓂儿的气,可对?”不待炽磐回答,她复道,“定是对的!”
炽磐替她将凤冠间缠起的流苏细细拨弄开,惊得她将眼睛紧紧一闭,耳畔点点滴滴流淌出他的话语:“你个小机灵鬼!”
话音未落,便有一吻轻轻落在她闭着的眼睛上,蜻蜓点水般瞬时一点,便离开了。
梧蓂睁开眼,心下却噗通噗通跳得极厉害,若是这虎虎生威的心跳被他听闻见,许是又要像那惜凉亭下红莲一般,将自己藏着众多荷叶之间,得羞臊好一阵子。
梧蓂起身,将头埋得低低,刻意扭开脸道:“走,这路还未走完。”
炽磐道:“你不休息了吗?”
她红彤彤的脸色,久久褪不下去,轻轻道:“不了。”
炽磐脆朗地笑出声,道:“若不是朕同你在南凉度过一段时日,今日见你,还以为你是未出阁的女子。”
他明知梧蓂已是人妇,此刻照旧用话来反笑她,激得她的脸颊又是一阵赤红云彩浮起,他倒是愈看愈欢乐。
梧蓂几乎要背对着他,冷风拂在脸上,方才多一些凉蕴,急急道:“快走啦,陛下若是再不走,蓂儿可要先走了!”
炽磐愈发笑得爽朗,眼中含着笑泪:“你且先走去,朕瞧你未走至长乐宫,便要迷路在这四周了,过一会儿,可别又绕回此处来找朕来哭诉!”
她跳下三级石阶,朝着他将嘴嘟了一嘟,像只气鼓鼓的小青蛙,轻轻哼一声,当真向着前面走去。炽磐任由那抹殷红往前头也不回的走去,兀自坐在惜凉亭内小憩。
梧蓂眼前唯独一条幽径,只须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到尽头,就是长乐宫了罢!炽磐方才说她寻不到路,此刻路就在眼前,哪里会寻不到呢?更不会迷路了。她想到这里,便欢快地一蹦一跳的往前走着,路旁栽了一丛丛的花草,此刻识不出来,许是秦地特有的草木,样子非常秀气,水蓝色的小朵,花瓣是梭子形,衬着微微发白的淡黄色花蕊愈发稚嫩,一朵看上去不怎样好看,一簇簇瞧起来,便分外惊目了。
她躬身摘下一朵儿捏在手中把玩,此刻路尚未走到尽头,继续前行。
行得久了,梧蓂便觉得奇怪,长长一路行来却几乎未见有宫人路过,草木茂密起来,几近靠及脚踝,时而扎在履与裙摆的中间,微微有一些奇异的感觉。
她心下疑惑着,倒是不愿意回头,仿若那路的尽头有奇异所在,此刻也不管不顾,只闷着头往前走,脚步压在草木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毕竟是秦国宫,炽磐在此,必不会叫她受伤,所以往前头走,定不会有何危险。
忽地从草丛之中窜出一只雪白的猫咪来,朝着梧蓂“喵呜”一声叫,吓得她立马退后几步。
梧蓂定睛一看,方才舒一口气,缓下心神:“原来是只猫呀,你可吓死我了。”
那白猫的模样甚是讨人喜欢,皮毛盛雪,四肢修长健硕,踏在草木丛中,昂首挺胸,腰背不似普通猫咪时刻警惕着将背躬起,它却将脊背舒平,尾巴微微竖起呈弯钩状,尤其是一双金灿灿的双瞳,格外奇丽,宛若小将军般,神情当中十分有气势。
梧蓂的注意力从前路移至面前的白猫身上,弯下身子朝它轻声细语,道:“过来。”
可那白猫只在那里站定盯住她,丝毫不动,金色双眸甚有奕奕神采。梧蓂想着该如何碰到它,若是捉它,它定是要躲开的,那岂不是扑了个空,还落一鼻子的灰?
梧蓂想不出法子,于是从口中轻轻朝它一唤:“喵——”
那猫眼神一亮,忽地朝她轻轻一跃,似要扑过来,她赶紧伸手去接,孰知那白猫从她身侧掠过,一抹白光如冷泠泠的刀光剑影,倏忽擦过她的胳膊,钻到她身后去了。
梧蓂顺着它飞速的脚步看过去,却见一袭玄墨龙袍的炽磐怀中抱着那只白猫,而且,她竟不知他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炽磐噙着笑意,目光同那白猫一样神气:“蓂儿方才学猫叫得真像,若不然朕的‘雪梨’怎这般乖巧听话了?”
“雪梨?”梧蓂在口中复念一遍,而后似乎明白过来,“这是陛下的猫?对了,陛下何时跟在蓂儿身后的,哪里有大王偷偷跟着臣妾的,您这般不动声色,可是想来唬我一跳吗?”
她心下思量着,猜测他被白猫搅乱了计划,语气之中便含着对他失败的笑意。
炽磐将白猫身上的碎草末一一捻去,动作温柔舒缓,全然不似个可征讨众国、高高在上的秦王,愈发像是个闲云野鹤的隐士。
他抬首睨她一眼,怀中白猫颇是乖巧,她闻炽磐又道:“朕是怕你迷路,你瞧你现在是在哪里,还找得到长乐宫吗?”
炽磐若是不说,梧蓂当真是想不起来的。此刻,她环顾四周,前路瞧不到尽头,周围草枝纷杂,将两侧一丝不露地拥住。
梧蓂道:“这是哪里?按理来说,合该是通往长乐宫的路才是啊!”
“从一开始,你就走错了。”炽磐靠近几步,将怀中白猫托至梧蓂的怀中,“方才你就走反了方向,南辕北辙,岂能寻到出路?你的长乐宫,在惜凉亭的左侧,你倒是想也不想就往右走,这前面是条死路,故而草木茂密无人打理,若不是雪梨拦住你,恐怕你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的袖随风微飘,翻出一朵墨色莲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