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他们刚吃完饭,文水谷就进来了。张汉年似乎心里有些不快,但他还是主动招呼道:“你来了,请坐吧。”
文水谷单刀直入地说:“听说雪儿不读书,是真的吗?”
张汉年望了望竹花,然后答道:“是的。”
“那怎么行?是不是你一个人的工资供不了她读书?”不等张汉年答话,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塞在张汉年怀里:“你先拿着,不够再做声。”
张汉年推却道:“你这是干吗?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她本人不想读书。说实话,我没你钱多,但雪儿读书我从来没有在她要钱时给她脸子看。”
文水谷诚恳地说:“你也是个知识份子,你也知道知识的重要,怎能让她说不读就不读了呢?住在城里不比乡下,用钱的地方多。”
竹花看了看张汉年,对文水谷说:“你的情我们领了,我替雪儿谢谢你,但钱还是请你拿回去。”
文水谷有些生气了:“怎么着?我的钱脏还是有刺?再说,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雪儿的,你们跟我客气什么?你们替她收着,以后她还我就是了。竹花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都盼望着有点出息,也不枉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他这一番话把张汉年和竹花听得面面相觑。
他又说:“我今天要把腊容送到医院去看看,不然的话,我跟你一块去劝劝她。”
“腊容怎么了?”张汉年问。
“她呕吐得厉害,人也肿得很。”
张汉年说:“哎呀,很可能是到了尿毒症前期,你别送卫生院,赶紧送同济去,那里条件好些,只不过要多花些钱。”
“只要人好,钱多钱少我倒不在乎。”
文水谷说罢,急匆匆走了。
张汉年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发了财就是不一样,说话那架式……咳!”
竹花若有所思地说:“是呀,别指望哪个人总是那样,人也是会变的。”
这话似乎是说给张汉年听的,张汉年偷偷瞧了她一眼。
“他可真的是关心你,啊?”
竹花知道他想说什么,便说:“你可别多心,他待谁都热心。”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听听他说的那话,好像我就不是你们家的人样,这人说话差火还是别有用心,啊?”
“他说话是有口无心,你别往其它的想就是了。”
“我不是小气,以前你一个人的时候你看我小心眼过没有?你现在跟我结婚几年了,他还是跟以前那样不晓得避嫌,这让我怎么想?”
“好了好了,别为这事争了。你帮我收捡一下,我跟你去一趟,把雪儿找回来。”
张汉年急忙说:“这样吧,我先去单位请个假,你明天再去也不迟。”
“嗯,那也要得。”
张汉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他真怕甘新玉今天又找到他那里去让竹花碰上了。
张汉年前脚走,后脚吴根生又来了。竹花正蹲在那里洗衣服,抬头见他站在面前,她猛地惊了一下,不由朝外看了一眼。
“别看了,他早就走了。”他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脸一红,说。
“我来的时候见你们在说话,就躲在你家屋后的,他走了好远我再出来了。”
“你这是干啥?”她不解地问。
“让他对你少些猜疑。”
她轻轻笑了:“他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他也淡淡一笑:“你不能完全了解男人。”
“你原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怎么变得这样……”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他没正面回答,却问道:“你真的不想跟他到城里去住吗?”
她不知怎么回答,却使劲搓着衣服。
“听说雪儿不读书?”
“嗯。”
“你能不能让我去劝劝她?”他恳求道。
竹花拱手道:“有劳你费心,你再别给我添乱了。你有这个心就成。”
吴根生伤感地说:“我已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只有这个女儿,我可不能让她再受苦。”
竹花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继续洗她的衣裳。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就一个人过?”她问。
“混一天算一天,哪有什么打算。”
“你站着干吗?坐会儿吧。”她拖过来一张椅子,指着说。
“不啦。我来就为这事,坐长了别人会说闲话。”
竹花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话?到我屋里来的都会说闲话?我真的是那样招惹事非的人?”
他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招惹事非,而是我现在情况不同,惹你怄气我过意不去。”
竹花大胆起来:“你前些时还说要跟我过日子呢?那是假话?”
“话不假,可我现在想来,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害你。”
她没作声。
“你要好好劝劝雪儿,不能不读书,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坚持。”
“嗯。我晓得说。”
“我走了。”
“嗯。”
(111)
果然不出张汉年所料,腊容慢性肾炎长期不愈,终于发展为尿毒症前期,她住进了协和医院。文水谷知道她的病情很严重,便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向医生询问这种病的因果利害关系。
医生耐心地解释了这种病,并告诉他这种病是一种非常缠绵的病,此病分为四期,腊容的病情目前为失代偿晚期,到第四期,即尿毒症期就危险了:全身中毒症状严重,多有大量水在体内储留。身体重度水肿,常伴有胸水和腹水。需依赖透析疗法以维持生命。文水谷问此病能否治愈,医生解释道:这种病多因高钾血症或酸中毒或严重贫血或无尿引起心力衰竭或肺水肿、脑水肿而死亡,后果很难预料。
他黯然神伤地回到病房,为了不让她看出他内心的难过,他强装笑容,日夜照看着她,腊容被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深深感动着。腊容一直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可好人也有偏执的地方,内心一直对他放心不下。以前不敢说,今天她觉得时日不多,有必要给他提醒。
这一天,她对文水谷说:“水谷,我这病好不了,你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呢?”
文水谷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说的是屁话,一个大活人有病不治,放着钱干啥?”
腊容眼含热泪地说:“我看过很多跟我一样的病人,都是油干灯熄,落得个人财两空。”
他像是哄小孩似的:“别哭,啊?我有了钱,不相信治不好你的病。等病治好了,我带你到城里转几圈。咳,结婚这么多年,还没跟你到城里玩上几天呢。”
她开心地笑了:“我这个累赘给你带来这么多的负担。你想玩就一个人去玩吧。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我就忍两天吧,过两天你的病就没事了。到时再跟你一起去玩。”
腊容收敛了笑容,她叹息一声说:“水谷,我不是说断路话,这个病活不了多长,我晓得你是安慰我。我死倒不怕,只是我有点遗憾。你有几个伢,我也生了一个,可是我们俩没能再生一个我们共同的伢,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还说那些无油盐的话干吗?分啥哪是你的伢我的伢?你的伢不是我的伢,我的伢不是你的伢?只是你小伢爹婆太没人情味了,不然我不早就放在我们身边了?也不是掐了块丢了一砣,就是不让她到我这里,真想不通。”
“不说那些,我要说的是,我不放心你。”
他瞪大眼睛地问:“你不放心我什么?”
“你没觉得你比以前变了吗?”
“我哪里变了?”
“我未过你家门时,听到了都是别人夸你怎么样仗义,怎么样帮助别人,心地是如何善良,可自我进了你家门时,发现你有好多的毛病,跟人家说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他问:“人家都说些什么?”
“人家都说你性情变了。变得小心眼儿了,爱计较。现在有了钱就更是说话嗓门大,瞧不起别人。”
他“切”了一声:“这是毛病?你要我再低三下四仰人鼻息,我做得了?有的人倒是想我还是先前那样到处求人说好话,那个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当时那是因为我穷,别人就敢不拿正眼看我,我现在有钱了,他又不服气了?他眼红我,是哪个不许他也拿本事出来跟我较量?我算看透了这个社会,嘿,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一点不假。”
“还有,陈文生的儿子坐牢,我感觉与你有关。”
他一下跳了起来:“你听谁说的?是‘钢自车’吗?这个死鬼,他都对你说些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出事的前天,他就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你要劝劝水谷,叫他别钻牛角尖,好日子要好好过。我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先前犯的错,我用了半辈子也没还清。有时一边还了一边又重犯,还不清了。做人难,走错的路有时转不来。有首古诗说:‘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使洗尽千江水,怎似当初不污时。做不了好事,可千万别做恶事。’我问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说,过一天就死了。我想,你叔喊捉流氓是不是你叫他喊的?”
文水谷突然一阵眩晕。他突然明白:一向聪明绝顶的堂叔为何在他面前那样俯首贴耳,为何甘为他做牛做马。
他说:“你别瞎想。”
“我想你应该不会。”
他深深叹息一声说:“我当这个村长为群众修水渠,办矾石厂,办自来水厂,还把自家的矾石厂给一个村里,把自己的钱用在了村矾石厂,带领群众共同致富,做这么多的好事,难道说就没人念我的好?”
“我曾听你讲过‘除三害’的故事。周处杀死了老虎,又下河斩杀蛟龙。蛟龙在水里时起时沉,漂游了几十里远,周处始终同蛟龙一起搏斗。经过了三天三夜,当地的百姓们都认为周处已经死了,对此表示庆贺。想想也可悲,他为人除了二害,到头来人们也希望他死。你呀,好事做得不少,可到头来千万别成了那最后一害呀。当然你是没有周处那么令人愤恨,我只是打个比喻。”
文水谷半晌没吱声。他又想起了“钢自车”的死、子菊的死、折秀英的死、陈继传的坐牢,哪一个与他没有关系?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陷入了思索。
(112)
竹花在张汉年走后第二天就进了城。她来到了医院,医院大厅里的人群熙熙攘攘,她东张西望,想从人群中发现张汉年的影子。门诊楼里没找到,她问一个白大褂,那人告诉她到住院部去找。她来到住院部,从一个个门里伸出头去寻找着。
护士站里有几个女护士在聊天,一个女护士问她:“你找谁?”
她红着脸说:“我找张汉年。”
那人吃惊地问:“你找张汉年?你是他家什么人?”
她脸更红了,嗫嚅道:“他是我男人。”
“他是你男人?”护士有点不相信。
她点了点头。
“在那边。”护士用手一指,说。
她道了谢,就径直朝那间诊断室走去。
这时,她听见后面一个护士低声对另一个护士说:“不会吧,他的老婆这么土?不是听说他老婆是个医生吗?”
那个护士用手挡住嘴对着她说:“你别瞎说……那是个相好的。”
声音虽小,可竹花听得很真切。她脸上血直涌,脚步有些发软,但很快地镇定下来。她没有朝后看,只是看着远处,装着专心找人的样子。
张汉年正在给一个病人解说着病情,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等病人走后,他才发觉她已站在房间里。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边给她倒水边问。
“刚才。”她平静地回答着。
“这样吧,你先到我的住地去,一会儿我就回,好吗?”他急切地支她走,免得自己难堪。
“好。”她返身走了出去。当她经过那几个护士身边时,却见她们一脸不屑的样子。
“张医生可真是个好男人,这么个农村妇女怎么能有共同语言?”有人在背后说。
“你懂什么?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开心的大笑。尽管竹花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她们的笑声如一枚枚钢针扎在心里。她既羞愧又自卑,眼里的泪被她狠狠地咽回肚子里去。
她回到张汉年的住房,默默地帮他收拾着房间,等张汉年回来后,家里一切井井有条。张汉年笑着说:“哎呀,有人收拾跟无人收拾就是不一样。”
她淡淡地说:“那你尽快找个人进来帮你收拾。”
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嘿嘿一笑,没作回答。
她突然问:“‘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是什么意思?”
他一下停止了笑,问:“你怎么突然问这句话?你听谁说的?”
她依然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说罢,便进厨房做饭去了。吃罢饭,竹花催着他一起到雪儿那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