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雪儿正在给一个女孩子烫发,掉头发现她妈正站在她身后,便惊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当她看见张汉年也在不远处站着时,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妈,你怎么来了?”她招呼小燕道:“小燕,你来帮我弄一下。”
小燕接过她手中的活,她把竹花拉到旁边问:“妈,你来干吗?”
竹花唬着脸说:“谁叫你来做这个的?”
雪儿沉下脸不作声。
“你太无法无天了,你跑出来做事怎么就不跟家里人说一声?惹得我和你爸到处找你,你也太不懂事了。你说,你倒底是为了什么?”
雪儿不作声,不时抬起头瞟一眼张汉年。
张汉年走过来:“算了,别说了,回去再说吧。”
“你去跟你们管事的说一下,现在就跟我回去。”竹花说。
雪儿噘着嘴说:“我不回去!”
“为啥?”
“不为啥。”
“你这伢怎么就这样不懂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说吗?”
张汉年也走了过来:“回家吧,有话回家说。你妈好长时间没来了,你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逛逛街。”
雪儿迟疑了一会,对小燕说:“你跟小虹姐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上班。有事你多辛苦一点。”
小燕说:“好吧,你去吧。”
雪儿挽着竹花的胳膊,跟在张汉年的后面回到了张汉年的住处。
一进屋子,张汉年就说:“你们坐着说说话,我上街买菜去,晚上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他说罢就出门了。
竹花问:“雪儿,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伢,你不读书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就不能给妈说说吗?”
雪儿长叹一声,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竹花默默地替她擦拭着眼泪。
“妈,你的命可真苦。”她说完这话,把头埋进两膝间,肩头剧烈地抽动起来。竹花意识到什么了,她抱住雪儿的头,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阻止雪儿继续说下去:“雪儿,你别说了,妈不糊涂,妈心里有数。我的担子不该让你来挑,我的心也不该让你来担。有些事你别管,当作没看见的。”
“你傻呀你?人家都骑在你脖子上来拉屎撒尿你都不管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阻止别人骑在咱头上拉屎撒尿?”
“妈……”雪儿欲言又止。
竹花既怕又希望她说出来,眼神充满了矛盾。
“我是铁定了不会再回到这里了的,你也别来了。”
“为什么?”竹花声音有点颤抖。
“你跟他领了结婚证吗?”
“问这干吗?我们没领。”
“那更好。你还是跟他分开吧?”
“你是说谁?”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有个女人常来找他。”
“你是说你爸吗?”
“什么我爸我爸的,我又不是他亲生的。妈,你让我咋样说你呢?你太老实太善良了,一生就是这样被别人欺负!我跟你说吧,你知道我为何这样铁了心不读书?就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那些肮脏事。”雪儿越说越来气,她竹筒倒豆子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都抖搂出来了。
竹花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雪儿劝慰道:“妈,你别太难过了,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女儿,你没有他至少还有我。我想好了,你别跟他在一起了,我做事赚钱养你。等我赚够了钱把你接到城里来住。”
竹花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一把抱住她,眼泪一滴滴落在她脸上。
雪儿也流泪了:“妈,你别难过,啊?你也别动不动就流泪,那样他会更瞧不起我们。”
竹花急忙擦了一把泪,笑着说:“谁说我这为这哭?我是高兴我有这样的女儿才哭的。”
雪儿紧捏着她妈的手说:“妈,趁他还没回,我们赶紧走吧。”
竹花犹豫着说:“我们总得跟他打个招呼吧?我们就这样走了?”
“打什么招呼?你是想要他点财产吧?”
“你别小瞧你妈了,只要跟他离,我什么也不要了。他也太伤我的心了。”
“我说嘛。我就跟他留个条子。”雪儿说罢,就从屋里找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伏在茶几上唰唰地写起来。
“你都写些什么?”竹花问。
她说:“我念给你听:张医生:我走了,回我的老家文坳去了。你是城里人,我是乡里人,这个距离是无法拉近的。所以,你过你的城里日子,我还是过我的乡里日子,回到我们彼此的从前。当初你没要求领结婚证,不知是不是你的有意安排,还是上天的意思,总之现在少了到民政局办离婚证这一麻烦。分开来是我提出的,免得你提出来别人指责你,这不正合你的心愿吗?再见。靖竹花。”
竹花听着听着,似自言自语地说:“我女儿成人了,我女儿成人了。这些话连我都说不出。”
她站起来说道:“好,雪儿,我们走。如果他要再来找我怎么办?”
“别理他呀。”
“可我又没拿到他的证据。”
“我的傻妈哟,我不是证据?”
“你看我……”
“好了,妈,快走,免得他看见了给你说好话你又心软了。”
说完,她母女二人摔门而去了。
张汉年买菜回来不见了竹花母女,从茶几上看到了这封信,拿起一看,双手颤抖着,把头埋进了两膝间。
(114)
腊容的病情稳定了就回家吃药治疗,文水谷的姐姐文水英听说后来看望她。
她见腊容肿虽消了,可脸色依然是黄得如一张纸,便问:“腊容,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你别担心。”腊容回答说。
“你说我怎么就不担心呢?你是累病的呀。料理一大家人的饮食起居,多不容易哟。”
“这倒没什么,一个农村人又不是金枝玉叶,哪有那么娇气?再说,投女人胎不就是做这些事的吗?”腊容淡淡一笑说。
“那也是的,不过,你会得到好报的,我的这些侄儿侄女会记得你的好的。”
“他们都对我很好,没有见外哩。”
“我弟水谷这个人呢,以前性格可好了,可现在……不过,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对人心不坏。”
腊容听她这样一说,深叹一口气说:“他心坏倒不坏,不过……我有些担心。”
水英吃惊地问:“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会再出事。”她忧心忡忡地说。
水英问:“他会出什么事?”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有本事,有能耐,可他做事却是像跟谁赌气一样。”
水英也若有所思地:“他是跟谁赌气呢?”
腊容叹息道:“其实他也好难,村里矾石厂里几处都是他,产品卖不出却要找他,工人的工资开不出去要找他,甚至乡邻不和婆媳吵架都要他处理,有时见他饭也没空吃。”
水英接过话:“就连家里的事也还是让他放不下心。你说亚元都二十来岁了,人身子骨单薄,人家给他说亲是图水谷的名声大,可几个姑娘伢一看亚元长只一米五,又是个病秧子,二话不说掉头走了。你说,这不是他的一块心病?”
“可不,他所以在子菊没死前总想把她说给亚元呢,哪晓得子菊不同意,原来是她跟继传早就好上了。”
“哦,我哪晓得这些事。我亚元是个好伢,我看着也心痛呢。他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一定要给他说一个呢。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水英说这话,嘴巴笑得合不上了。
“什么好消息?”
“有人跟亚新提亲了,两个伢也见了面,脾气也合得来。姑娘那面来人说,只要把房子做了,就可马上成亲。”
“那好哇,我等着吃他们的喜糖呢。”
“吃谁的喜糖呀?”门口传来了文水谷的声音。
他跨进门跟姐打了一声招呼。
腊容说:“亚新要娶媳妇了。”
他笑着问:“真的吗?快说说,姑娘是哪里人?”
“不远,是张湾的人。伢可真是个好伢。”
“你也看见了?”水谷问。
“我看没看见,可我听人说。”水英笑着说。
“哎呀,你人都没看见怎么就知道是个好伢呢?我看你是喜昏了吧?”水谷哈哈一笑说。
“什么时候喝喜酒啊?”他又急切地问。
“人家说,只要把房子做了就可以成亲,这不,我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的。”
“啊,那就做呗。”
“可是,钱……目前哪里来的钱呢?”水英有些为难地说。
“钱不怕,我来出。什么时候做房子说一声,我把钱送到你家里去。”水谷一挥手说。
“那好,我巴不得现在就做,早点把他媳妇娶进来。”水英欢天喜地说。
“腊容,你好生养病,我有空再来看你。”水英起身走了。
“水谷。”腊容一脸愁容地说:“本来呢,这话不当我来说,姐姐是很困难,亚新也是你的亲儿子,他要娶媳妇是个好事,可你答应得也快了,将来那几个都要娶媳妇,你能一人给他们做一栋房子吗?况且,大女儿两个人都是不太灵性的两个人,你每年要帮他们不少,我担心你怎么支持得过来。”
水谷笑着说:“没事,你放宽心好了。我就是要一个儿子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就我跟你两个住,让那些人眼红去吧。”
腊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115)
又是一个秋天。夕阳直射进矾石厂边的林子,强烈的光线反差使周围景物更为清晰明亮,轮廓在逆光里更具质感。文水谷突然来了兴致,他爬上金子垴山顶,极尽眼力环顾四周,却丝毫没有看到秋天的颓败。他看到山坡上依然绿草茵茵,山腰树影长斜,牛车河波光粼粼,天际晚霞如橘,山下大地生烟,一幅童话一般的画面展现在眼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太窝囊了,他该是一个诗人。这是他早在儿童时的梦想。
一番感慨之后,他又回到了现实。这几天有好些村民吵着要重新分田地,也有的吵着要办矾石厂。当初他也考虑到田地只能是三五年承包期,重新分配的许诺不能不兑现,可是哪次分田地不伤脑筋呢?他现在家里村里的事太多,实在没精力了。再说,有些人眼红他,也跟着要办厂,可是这会带来很多的具体问题,他倒不是怕别人发财,而是怎么样去管理呢?将来扯皮拉筋的事谁管得了?
但不管怎么样,既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得想个具体方案来。他在山上抽了几根烟,掐灭了烟蒂就下山了。
回到家里,他就问腊容人家要逼他收回张汉年的土地该怎么办,腊容说,那不能,万一将来他转不了正,回到村里来没有土地怎么办?一定得给他留着,要给人家留条后路。文水谷说他也是这样想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他的参谋了,遇事就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他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她的话也常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晚,村会议室里招开了全村干部会议。在开会前,文水谷就和任淑珍交换了意见,任淑珍听取了他的打算,也基本同意他的想法,说今天他来唱主角。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有人高谈阔论说中央政策是越来越好了,离共产主义越来越近了。文水谷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任淑珍说:“大家安静下来,现在开会了。我不多说什么了,下面就由村长讲一下今后的工作。”
文水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环视了一下四周,慢条斯理的讲了起来。
“今天开这个会,我有几点要求,一是同志们有什么问题当面提出来;二是今天大家必须统一思想;三是这次会议下去后,工作要各位去做,不能光指望村一班人。现在我就把我的意见跟大家说一下。今年一月,中央出台了第三个一号文件。文件强调要继续稳定和完善联产承包责任制,延长土地承包期。之所以到现在才开这个会,是因为大家忙,二是分田地也要等到秋后庄稼地里没有农活干了才能进行。为鼓励农民增加对土地的投资,规定土地承包期一般应在15年以上,生产周期长的和开发性的项目,承包期应当更长一些。所以,考虑到土地承包十五年不变,加上有很多人要求重新分配土地,所以,我们决定重新进行土地承包的调整。”
吴正东说:“我有个问题,这次土地承包十五年不变,十五年该有多大变化?生老病死的都不管吗?那还进不进行微调呢?”
另一个小队长说:“那怕不能进行微调呀,不然怎么说是一包十五年呢。”
任淑珍插话说:“既然是一定十五年就不存在微调,要保持政策的严肃性。说具体点就是把现在存在的一些不合理问题解决后,就要保持十五年的稳定。”
吴正东问:“哪些是不合理的呢?”
任淑珍说:“大的来说,就是添了人口的要分,死了人的要减。”
吴正东说:“那我们队竹花家张汉年他该不该把土地拿出来呢?”
文水谷说:“他的情况较为特殊,尽管他成了大医院的医生了,可他没有文凭,一直不能转正,因为他手术做得好,县医院想把他调去,可又不能直接调,便以借用的名义把他要去了,户口还在我们村,还是吃农村粮。所以土地还不能收回。”
吴正东说:“那我们在群众面前不好交待了,他在城里有好的工作,又把家里的土地占着,好处可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占。”
“对对对。”会场上的人应和着。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说是怪事,一个大医院的医生居然还是吃农村粮的农民。
吴正东为何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呢?其实倒不是他有多高的觉悟,他知道文水谷跟竹花没能做成夫妻,肯定嫉妒张汉年,他提出这事是给文水谷报复竹花找口实,他认为这一马屁算是拍准了。其实他错误地估计了文水谷,他早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已坦然了。再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不是他的做法。
任淑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声,文水谷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既然大家都有意见,就按大家的来。张汉年在城里工作尽管目前未转正,可他毕竟在工作,转正也是迟早的事,就按大家说的,把他的土地拿出来。不过要给大家说清楚,他如果真回来的话,就要重新分配土地,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真的成了无业游民吧?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说出来,我们就地解决。”
吴正东说:“这次一定十五年,应该把要娶媳妇的在生小伢的都计划进去。”
另一个说:“要是这样搞,那把老人都划入要死之列吗?是不是老人都要把土地退出去呀?那要是活个十年二十年怎么办?”
文水谷说:“请大家放心,只要我文水谷还在这个文坳村呆一天,我就会替大家负责一天。人口肯定还会增加,我们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样天衣无缝,不可能一年分一次田地。那怎么办呢?”
他停顿下来,带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说:“大家担心没有田地,富裕劳力哪里安顿?没有田地粮食哪里弄?是不是?政策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村里建筑队已经成立了,子壮他们也把建筑市场局面打开了,我们可以安排一些青壮年劳力;矾石厂村里有一个,可以安排一些人,我的矾石厂也要扩大,也可以安排一些人。到时候不但不愁没事做,反而会觉得要做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多呢。到那时候我们有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
大伙像是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了。
任淑珍见大家热情很高便站起身来道:“好了,既然大家都支持村长的意见,明天起,各小队就按现有人口把田地重新分一下。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就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