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日的焚烧，黑色石头筑起来的高墙，已经只剩下残骸。发出阵阵浊热的白烟，黑色的土地焦灼得不留一丝生命的气息。不存在的地方，已死亡。

脚踏着不断发出热气的土地，双眼在黑暗中搜寻。过去熟悉的景象不再，他不认得路，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盲目地走着，直到脚下一软，无法再前进。颠扑倒在地上，土地烧焦的味道窜入鼻中，感受不到生命，只有死亡。颤抖的手抓着泥土，抓不住什么，全都从指缝中流掉了。就像自己一样，流掉了，什么也没有剩下来。

眼睛热热的，却乾乾的，没有泪，连泪都没有。

稳定的脚步踏在土地上，渐渐走近。他没有动，依旧趴着，等待着。几乎所有人都被抓了，像他这样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也只能束手就擒。不知道未来又将面临什么命运，但他已经放弃挣扎，不想再奋战下去。忘了的，就让他过去吧！

脚步停在他的面前，没有动作，没有话语。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白色的靴子，白色的袍子。男人俯瞰着他，青蓝色的长发垂在脸庞，蓝色的眼睛没有情绪。他看着，一抹记忆闪过心头，但即为片段，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还能站起来吗？”男人开口说。

他摇头，又点头，然后勉强撑着身子直起上半身，却又一个不小心往后倒，变成跌坐在地上。

他张口欲言，却觉得口乾舌燥，说不出话来，只得以稀少的口水润润唇。“你是…来抓我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一径地看着他。过了依段时间又开口：“记得自己叫名字？”

“名字…什么是名字？是束缚的咒文，还是只是一个代名词？”他喘着气说：“我不记得，也记得，他们叫我向怀。”

听见这名字，男人似乎全身震了一下，但脸部依旧没有表情。他抬头仔细看着男人的脸，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但他知道实际年龄可能更大一些。男人有张斯文俊秀的脸，但冰蓝眼里的冻意，却让他看起来异常冷酷。

“记得自己为什么进来？”男人又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记不得，既可笑又悲哀。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现在想去哪里？”

“没地方去了，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我。”白发的老人垂下头。

“给你一个机会，”男人说着弯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我是谁？”

“你是谁？是谁？”端详着眼前的脸孔，他在所剩无几的记忆中搜寻着。两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姿势没有改变，眼神也没有转移。终于，他抓住了略过脑海中的片段。只是一刹那，一个画面，但一旦忆起，往事却是如同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

他抱住头，扑倒在地上。潮水般的记忆几乎要淹没了他，有甜美的，有痛苦的，有平淡的，有不想放弃的，有想遗忘的，淹没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抓着自己的胸前的衣襟，大口地喘着气。

燃烧过后温热的土地贴着额头，他感觉到一丝泪水抚过脸颊。是泪，暌违了多年的眼泪。

“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他跪倒着，对那男人，一边喃喃自语。

“为什么？”男人说，不看脚下的老人，只是望着远方的黑暗。

“我受不了，我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没了她，我也不想活，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他哭着，嘶吼着，却无法减轻胸口里的欲闷与悔恨。

“就因为这样，你放弃了我？”

“我爱她，我也爱你，但我没有办法一个人，没有办法…”

男人不再发问，他只是啜泣着。良久，他抬起满是泪的脸，看着男人。“你…过得好吗？”

“你说呢？”首次，男人的脸上露出苦笑。

“那女孩，是你送进来的？”

“你见到她了？”

“跟她…很像，几乎是一见到她就知道了，但当时我想不起来。”他又垂下头，眼泪无法停止：“谢谢你，我这样对你，你还…”

“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你，我还是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忘记你做了什么。”男人说。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他整个人疲累得趴下来：“但是我好累，真的很累，撑了这么久，已经都忘了…忘了要怎么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知道是自己的大限要到了。当所有的记忆跟力量都回来时，他孱弱的身体却无法承受，那些力量正在吸取自己的精力，剩下最后一点点以意志力硬撑的生命，也将消失殆尽。但是他却没有害怕的感觉，至少他在死前，忆起了过去的一切，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人。

“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如果你要…我的力量，就拿去吧！如果你要…”老人乾瘪的嘴里吐出模糊难辨的话语：“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人，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这一切都…还给你…”

用尽最后的力气，他从自己的衣袍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伸出手，试图拿给男人，但力气已用尽。“还给你…那都该是你的…”

握紧的手心微微张开，落出一个圆形的图腾来。同时，他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男人才弯下身，捡起那图腾，将它紧紧卧在手心。“已经来不及了，你要给，我还不想要。”他喃喃地说。

男人一撩衣袍，转身想走，但走没两步，却又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老人一眼。眨了眨眼，他叹了一口气。

焦黄的土地有重新翻过的痕迹。男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灰色的大石块，将它立直在地面上。他一手轻抚着石块，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在上面刻点字。

“他已经没有名字了，被族人逐出了，剥夺了姓氏，已经没有名字了，留下的，只是向着过去的怀念而已，他终于还是无名地死去，就像你说的一样。”

放下手，终于决定还是留下一片空白。不知为什么，像是无法移动脚步一般，男人仍站在原地，站在他所安眠的土地上，看着这一片空白的石块。不久，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

没有泪，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