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大雪过后的第三日。
忘羁亭梅花下,两张檀木案几,一杯醇酒,一盏清茶。王家两位公子,皆白衣如雪,徽之抚琴悠然弹之,献之在一旁执笔和曲挥之,说不尽的风liu潇洒、和谐自然,如高山伴着流水,如清风掠过浮云,如山丘上那两支比肩摇曳的翠竹。
当陆易姚和许洋通过幽曲的小石径,进入这片世外竹园,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画面。两人悄然止步,不约而同的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一曲三弄调献知音;一贴与兄书诉亲情。
“今日真是畅快淋漓!”王徽之曲罢后抚掌大笑。
王献之只是淡淡一笑,抬袖收笔,起身迎向陆易姚和许洋。
两人刚探望过在王府西园养伤的浩九,听闻王家兄弟均在南竹园赏竹,便顺便来拜会,准备好好饮酒作乐一番。陆易姚虽然勤勉,但也是懂得享受生活之人。昨日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既然大获全胜,当然要犒劳三军,凤天楼今日继续停业,老板伙计全部休假。
陆易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许洋反而起了个平生难得的大早,为的竟是做早餐,却不是给他自己。
当一盘精致的水晶饺、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出现在若芊的眼前时,她脸上并未露出许洋期待中的惊喜和感动。
“这可是我亲自下厨哦!”许洋连忙笑着补充道。
若芊皱起小鼻头,斜睨着腰系围裙的许洋,一幅难以接受的样子,最后勉为其难的吃了几口。
刚起身的陆易姚正好赶上这有趣的一幕。
“老弟,你下错药了,这可是在古代,何况若芊喜欢的是那种霸道强横的男人,就像齐伯侯那样,又cool又man。而不是你这系着围裙,整天围着她团团转的现代新好男人。”来乌衣巷王家的路上,陆易姚还在为此事笑个不停。
许洋哼了一声,不服气的道:“扮酷谁不会,我是故意反其道而行,这样若芊才能彻底忘掉那姓齐的。她现在还小,我会让她慢慢明白,只有像我这样温柔体贴的才是好男人。”
许洋话虽说得自信满满,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若想得到若芊的芳心,还需付出很大的努力,因为若芊心里仍然喜欢着齐伯侯。
吃完早饭后,若芊突然笑道:“现在又多了两个兄长,真好!”
许洋的心猛地下沉,他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暗示。昨晚擦出的那点火花,终究不够燃起一场爱恋。
若芊小心翼翼的望了许洋一眼,怯声道:“三哥。”
许洋心里很不是滋味,眉头皱了起来,不解的问道:“我若是老三,那二哥是谁?”
若芊亮闪闪的目光投向了陆易姚,努了努小嘴道:“二哥。”
这下子连陆易姚也不禁一怔,谁是大哥呢?当若芊吞吞吐吐地说出大哥的名字时,许洋差点为之气结。
竟是齐伯侯!他对若芊的态度不是既恶劣又冷漠吗?两人有目共睹。
“他毕竟救过我的性命。”若芊轻轻的道,美目中闪过一丝温柔。
结果两人不仅突然多了个妹妹,还糊里糊涂的和只有一面之缘的齐伯侯成了兄弟。
动身前,许洋笑瞅着倚门而立的若芊,卖力的劝道:“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乌衣巷吗?那里满街都是俊美风liu的贵族公子,保管你大开眼界,什么伯呀侯的都忘了。”
“那些矫扭作态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好看的!本姑娘偏不喜欢。”若芊不屑的哼道,摆摆手打发他们上路。
陆易姚笑道:“不去也好,否则万一在王家遇到郗道茂,旧爱新欢一碰头,你小子肯定会露出马脚,前段恋情曝光,若芊以后更不会睬你。”
郗道茂!许洋的心微微一痛,她是他一生中永远的遗憾。虽然他们从未开始过,甚至,她可能根本不晓得他的爱意,但是她却曾拥有许洋最纯洁的爱,而这份爱,他会永远收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忘羁亭内,竹林前,梅花下,一点点绛红,飘呀飘的飞入他的眼中,自己竟然出神了这么久吗?怪不得王徽之如此钟爱南竹园,这里确有一种能令人浑然忘记一切心外之物的魔力。
他低头寻上酒杯,小小的花瓣,落入酒中,轻轻的荡着,就这样荡出了她的影子。
许洋对着酒杯发呆时,郗道茂已经优雅的向众人行过礼,转身来到王献之身边坐下。她此时一副少妇打扮,依旧美丽的令人窒息,却比从前多了份成熟的韵味。两人对她的出现大感意外。郗道茂原本就端庄自持,嫁作王家妇后,更显少露面,他们三个月来几次登门造访,只有这一回有幸得见佳人。
郗道茂坐定后,王献之即刻将方书好的《洛神赋》贴奉给爱妻,两人轻轻说笑着,甜情蜜意,羡煞旁人。
许洋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杯苦涩,一点愁容?抑或一杯甘爽,一点笑颜?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拿起酒杯,和着花瓣一饮而尽,一笑释怀。
她很幸福,这就够了。
王徽之兴起,又操起琴来,弦间流转出雪竹琳琅之音,洋溢着和风淡荡之意。四人正听得陶陶然不能自返时,一名中年美妇乍然出现在翠竹遍植两旁的曲径转弯处,身后跟着一名提着果篮的婢女。
亭中的两名陌生男子,令她略微一怔,却不作退避,沿着小径落落大方的步入忘羁亭。
陆易姚和许洋在王家还是初次遇见这名贵妇,她神态恬静娴雅,虽已年过三十、粉黛不施,却神清散朗,淡雅如仙,令人怀疑她的美是不会随着岁月而逝去的。
“二嫂来啦!”王献之和郗道茂立即起身相迎。
原来她是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谢道韫是当时最有名的才女,出自名门谢家,是谢安最疼爱的侄女,安西将军谢奕之女,建武将军谢玄的妹妹。她识知精明,聪慧能辩,谢安还特别创造了“雅人深致”一词来称赞谢道韫的才情。
许洋以羡慕的口气悄声道:“王家的子弟真有福气。”陆易姚也深有同感,谢道韫外秀于形内慧于中,最难得的是沉静大气,颇有几分现代知性女子优雅从容的风采。
不知何时,众人的话题又回到赏竹上来。陆易姚和许洋均不善此道,又不愿附庸风雅,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王献之有所察觉,便笑着对他俩道:“二位可能不知,三哥性爱竹。一次,他借友人的空房小住,安顿下来后,即刻令人在院内种竹。仆人便问,既然只暂住数日,何必麻烦?”
王徽之开怀一笑,指着眼前的竹林,接口道:“何可一日无此君!”他对竹子的热爱毫无缘由,却又疯狂至极,当时无人不知。两人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到王徽之时,他正是用一根竹枝作笄。
谢道韫捧起一杯热茶,目光投向亭前那片植着香妃竹的润土,玉容一亮,喜悦的道:“一场春雪,寒梅未谢,春笋竟已冒尖儿了吗!”
众人纷纷饶有兴趣的望过去,果见几簇淡红的尖尖儿露在地表,笋尖儿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儿。
王徽之突然尖啸一声,甩掉木屐,径直来到竹林边,旁若无人的狂呼起来。他时有荒诞不径之举,但属这次最为离谱。许洋觉得十分有趣,他环顾四周,不禁愕然。只见王家众人皆全神贯注的欣赏着王徽之的“疯狂表演”,人人露出迷醉与向往之色,仿若是在聆听天籁之音。
长啸逐渐转为颇具音律的口哨声,时而迟重;时而轻疾,婉转处似莺啼;音朗时又如鹤唳,抑扬顿挫,似是吟唱;又若咏诗。
两人此时方听出一些味道。这是古时一种高雅的艺术,称为啸咏。啸咏也是当时的时尚,名流雅士们聚会时激动了,就发出各种各样的啸声,或吹出融合了诗律的口哨,借以抒发胸怀,显示自己的风liu与狂傲。
清风四起,衣袂翻飞,王徽之随着啸音摆动着身子,他潇洒的身影仿佛幽谷中一株悠然自得的兰竹,虽卓尔不群,却甘于澹泊与宁静。
啸音止的一刻,谢道韫朗声吟道:“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
“二嫂最知我的心声!”王徽之脸上挂着由衷的欣喜,毫不避讳地夸赞谢道韫,重新入席。
王献之动容道:“越名教而任自然,三哥,你终于下定决心归隐山林啦!”
王徽之长笑一声,俊朗容颜所焕发出的光彩,如破开云层洒射大地的一抹阳光,灿烂清爽。
“你真的辞官了吗?是不是要一个人跑到小山沟里结庐而居?”许洋反应过来后,急忙问道。
陆易姚也露出关切之情,心中泛起莫名的感伤。他是个享受繁华、追求功利、崇尚科技进步的现代人,实在很难理解这种寄情山水、避世隐居的风尚。这些魏晋的隐士们,个个堪称风liu俊杰,却宁可退居一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不愿与世俗为伍。高尚的情操固然值得敬仰,生活也很具诗情画意,但又是何等的消极和不现实。
“我于昨日上书请辞,避隐之地也已经选好。”王徽之转向二人,笑道,“不过临行前,在下还想再热闹一回,准备将饯行之宴设在流芳舫,坐席上自然不能少了二位。”
“三哥贪图热闹是假,舍不得佳人是真。”王献之难得开着玩笑。
王徽之也不否认,洒然道:“不听罢秦小姐的歌声,子猷岂能甘心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