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待遇果然得到了提高,双手不再受固,单独享用一个小营帐,虽然身边的看守有增无减,不过新调过来的都是会说汉话的士兵。
整个营地守备森严,四周的高地均设有哨岗,营帐间十几组士兵流动巡逻,各个重要位置则伏着暗哨。拓跋圭的王帐附近守卫最为密集,其次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战马之处。
两人观察过营地形势,再无任何连夜逃跑的念头,干脆安安心心的享受晚膳,然后抱头大睡,争取尽早养好伤和恢复体力。
刚躺下没多久,便有人入帐造访。来者是伴随在拓跋圭身边的那名汉族官员,不用想也知是来为拓跋圭作说客的。
此人名叫张衮,素有文才,善谋略,在代国官拜左长史,也是拓跋圭的首席参谋。他的身形不高,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消瘦的脸上蓄着少许胡须,双眼细长,眼神审慎。
陆易姚和许洋也乐得多了解一些拓跋圭大军的情况,于是连忙起身,重新点起火烛,三人围坐在毛毯上,无酒无茶,就这么随便地聊起来。
张衮似乎不急于作说项,首先询问起他们的背景。两人只言是南方小帮会的头目,专营胡马买卖,是纯粹的江湖生意人,和任何一方势力都不沾边。
张衮听闻后颇为满意,笑道:“两位可知自己有多么幸运吗?丁零人翟翎当日杀了其叔翟显后,正准备再杀了你们越货,然后去投靠燕王慕容垂。我军若再晚到一步,你们恐怕性命难保。”
他话中的暗示很明显,无非是让他们知恩图报。陆易姚微微一笑,问道:“代王为何会率军来河南消灭一支丁零流寇?张大人可否先为在下解此疑惑。”
张衮毫不犹豫的答道:“代国目前臣服于慕容垂,燕王要求我们每年进贡战马,我们正是为此而来。清扫流寇只是顺便,缴获的战马都献给了慕容垂。”
许洋回想起昨天渡过黄河后,确从大军中分出一队骑兵护送着大批战马往东去了,看来张衮所言不假。
陆易姚在心中暗赞拓跋圭的高明。慕容垂命代国进贡战马肯定是不安好心,一方面可加强自己的军备实力,同时也削弱了代国的国力,以抑制拓跋圭崛起的势头。拓跋圭显然已看透这一点,干脆拉着部队潜进中原,就地打劫小股胡族流寇,不仅锻炼了队伍,也获得了大量战马资源,不用掏自己的腰包便凑足了进贡数目。而慕容垂现在正和邺城的符丕僵持不下,哪里还有空理会拓跋圭的千人部队。
张衮继续道:“当日我们攻下丁零人的山寨后赶往小丘,路上得侦骑回报说三个汉人正在大战翟翎的六百骑兵,主上大奇,率军快马加鞭地赶往战场,及时救下两位。”
许洋问道:“与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位小兄弟呢?”
张衮摇头道:“我们到时,只见到两位还在继续奋战。”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两人再清楚不过,一日来的忧虑变成了现实,连悲痛的感觉都变得麻木。陆易姚尤其感到难以承受,脑海中全是那少年灿烂的笑容、眼角中偶然流转出的忧郁、还有他未完成的愿望。
“不过,”张衮面露微笑,慢吞吞的说,“我们清理战场时,在死去的士兵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汉人。”
陆易姚浑身一颤,身边的许洋已窜了起来,抓着他的肩膀欣喜若狂的道:“我就说小檀没有这么容易死!”
“你有说过吗?”陆易姚回握住他的双臂,眼中隐现喜悦的泪光。
大悲之后的大喜,令人深刻地领会到生命的美妙动人。
许洋转头对张衮笑道:“张大人是否早有预谋呢?我们现在心情大好,搞不好无论大人说什么都会答应下来。”
张衮捻须笑道:“我知两位是将我当作代王的说客,坦白的讲,这确实是我今夜造访的一个目的。但另一方面,大家同为汉人,我敬重两位一身武艺,有胆有识,又是性情中人,亦生出结交之心。”
他友善的态度和言语中的坦诚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两人交换个眼神,心忖张衮的确是当说客的料,而拓跋圭显然欲对他们来一招软硬兼施。
陆易姚倒想看看张衮准备拿什么打动他们,于是主动问道:“现今天下群雄割据,论实力,拓跋族的代国只是北方一支比较弱小的势力,张大人为何会选择代王呢?”
张衮好整以暇的道:“我看中的是将来而非现在。大王十四岁时,就已尽显领袖的大将之风,预见苻秦的瓦解之势,在牛川大会拓跋旧部,即位代王,后迁都更有利发展的盛乐,务农息民,众情大悦。大王坚毅多智,高瞻远瞩,行事果断、心狠手辣,完全具备在乱世中夺取霸业所需的条件,日后必能囊括六合、混一四海。”
张衮续道:“再来看看北方其他势力:符秦只余长安和邺城两块地盘,已名存实亡;济北王慕容泓仍在与符坚争关中,连固定的国土都没有;西凉所占土地虽广,但地处偏远,既没有侵入中原的野心,也没有这份实力;另外还有漠北的柔然,虽给我国边境造成很大威胁,但他们是大草原上的国家,绝对不会放弃游牧生活;最后只余慕容垂的燕与姚苌的秦,他们将是代王一统北方的最大劲敌。先说羌酋姚苌,此人多谋善断,老奸巨猾,但反复无常,缺少雄才大略,不能令人心归服;而燕主慕容垂,堪称当代名将,颇有英雄气概,可惜已年逾六十,其太子慕容宝,只是中庸之才,好己佞人,后燕若传与此败家之子,我代国还有何虑?”
“将眼光再放远一点,说起治理天下,年轻的代王也是可造之材。他比历代先王更重视筑城守城、囤积征税,学习汉人文化,重用汉人官员,以汉人方式治国。他常言要推行民族融合,取符秦治国之长,从其所犯错误中汲取教训。”
两人听得频频点头,许洋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们从未怀疑过代王的实力,甚至比大人更加坚信代国今后能一统北方。”
张衮微一错愕,才道:“良禽择木而栖。值此风云之乱世,不建腾跃之功者,非人豪也。正巧大王对两位极为欣赏,你们还有何可犹豫的呢?”
张衮见他们一直默不作声,试探道:“难道两位是排斥外族、坚持汉统之士?”
陆易姚和许洋自不会有什么狭隘的民族偏见,更想到自己虽然自称汉人,其实却是南北朝期间各民族超级大融合后的杂种汉人的后代,血统早已无从追溯,说不定祖上几十代以前还和符坚、拓跋圭、慕容垂的家族有关系呢!
许洋答道:“那倒不是。不过外族入主中原,以少数统治多数,很难长治久安。”
张衮捻须一笑:“许兄所言有理。不过,魏晋之后,北方胡汉间的界线已愈来愈模糊,符秦虽然瓦解,却向世人展示了这种胡汉交融的国家有着无限的活力。如果能彻底消除各族之间的界限,许兄刚才提到的问题便不存在了,而代王一直隐有此志。”
陆易姚心想,只看拓跋圭派来的说客,已知其知人善用。张衮视野辽阔、洞悉时势,态度透着真诚,对拓跋圭的志向和代国内务无不坦言相告,所说之词也颇能打动人心,令人难以拒绝。
许洋望过来,将决定权交给了陆易姚,后者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张衮道:“如果我们把功成名就、享受荣华富贵为人生目标,或者我们心怀济世之志,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许会毫不犹豫的投奔到代王的麾下。但奈何我二人过惯了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只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还望得到张大人和代王的谅解。”
张衮难掩失望之色,但他是个极有风度之人,并没有强求两人或再加劝说,反而道:“我会向主上转达两位的意思,尽量为你们说些好话,看看能不能助你们达成愿望。当然,我依然希望两位能重新考虑一下。”
许洋见张衮揖手告辞,连忙问道:“张大人能否告诉我们代王行军的目的地?”
张衮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们往北越过长城返回都城盛乐。”
两人送张衮离帐后,又躺回毛毡毯上说话。
许洋猜想盛乐很可能在内蒙境内,如果到了漠北,返回广陵可就遥遥无期了,他问道:“你猜拓跋圭会放了我们吗?”
陆易姚不假思索的道:“不会。”
许洋点头:“拓跋圭是那种不容别人对他说“不”的人,等他失去耐性时,就是咱俩小命不保之日。唉,如果拓跋圭一上来就对我们礼遇有加,说不定我会考虑投靠他,毕竟北魏将来会一统北方,我也顺便捞个权臣当当。”
陆易姚哑然一笑:“你算盘打得倒响,我可没听说史书里有你许洋这号人物。何况在广陵时,你信誓旦旦地说支持南方的刘裕,转眼间又换成了北方胡人拓跋圭,立场也太不坚定了吧!”
许洋立刻反驳:“你难道没听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
陆易姚打着哈欠:“张衮既然没完成任务,拓跋圭一定会再亲自出马,到时我们看着办吧!”说完转身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