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情愫暗生
作者:满碧乔 时间:2018-05-17 23:54 字数:8561 字

人间四月芳菲渐尽,桃花林中的桃花,纷纷坠落了。绿姬心生不忍,让懒丫头铺了纱绢在树下,半日就能落得满满一层花瓣。绿姬挑拣出其中柔亮丰泽的部分,用春日里攒下的雨水洗泡过再晒干。一些沐浴时做香花放在盆里,另一些裹在绢帕内,藏于袖笼中。时日渐长,袖笼也沾染了桃花那清郁幽微的香气,绿姬偶尔在林间抚琴,袖中这恬然幽微的气息和着音律而出,令人心旷神怡。

她身上的擦伤已痊愈,脚骨却还未复原,不可掉以轻心。可若是长久不活动,身子只怕要长病,公子纠一得空,便会陪着绿姬,架着拐在院中走一走。

这一日,未到晌午,太阳暖暖的,两人在葫芦藤架下慢慢走着。那日拖拽绿姬的大汉匆匆赶来。绿姬看到他,不禁神情怯怯。有趣的是,这大汉看到绿姬,竟然也怯怯的。

绿姬心中了然,公子纠定然处罚过他了,不然他不会如此畏惧自己。公子纠仍帮绿姬扶着拐,没有抬眼看那大汉,语调清冷道:“说。”

那大汉满面迟疑,看了看绿姬,犹豫着:“公子,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绿姬明白自己需要回避,笑对公子纠道:“公子,太阳起来了,热得很,我也乏了,先回房歇着了。”

公子纠闻言,松开了扶拐的手,嘱咐道:“你身子才好些,要多活动,才能早点康复,早日去寻你的亲人。”

原本公子纠只是轻扶着绿姬的拐杖,现下撒开手,绿姬却像陡然失去了倚仗,一颗心风雨飘摇,她垂着头,不去看那寒光四射又温润如玉的眼眸,轻轻颔了颔首。

他说的话,是在逼迫自己早点离开吗?不知是因为情报线断了伤神,还是因为要离开公子纠而不舍,绿姬心里堵堵的。

她缓慢地向前走着,离葫芦藤架越来越远。背后忽然传来玉碎一般的清脆声响,绿姬赶忙回头看,只见公子纠满面颓然地靠着葫芦架,面色惨白如青玉。

现下即位的长兄诸儿已经被堂兄公孙无知杀害,无知篡位。自己的亲弟弟小白出逃,而他本人也被迫客居他乡,寄人篱下。还有什么样的消息,能让他如此难过。

绿姬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可她自知没有上前安抚他的资格,只得缓缓回过身,继续慢慢走回卧房。

通天脉隐隐作痛,绿姬摊开左手,望着如疤痕一般长长贯穿掌心的通天脉,无奈一笑。通天脉也是在嘲讽她的无能罢,嘲讽她身为大卜一脉,却无通天之力,既不能掐算出盖世英雄身在何处,又无法参透人心。

甚至连她自己的心事,她都看不破,又怎样奢求其他呢?

是夜,绿姬卧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临近夏日,桃木林间隐隐传来蝉鸣声,伴着清风朗月,令人心情舒畅,可公子纠满面颓然靠在葫芦藤架那一幕,却一直在绿姬脑中盘旋,令她难以入眠。

既然睡不着,绿姬索性披上裙袍起了身,借着透入窗棂的月色,望着手上的通天脉发呆。近日来,通天脉通红肿胀,不知是怎么了。可爷爷不在身边,绿姬无处询问,只能任由它肿胀又痒痛,一如她憋闷在心里的情愫。

想到这里,绿姬幽幽一叹,轻轻站起身,不拿拐,磕磕绊绊向门外走去。

夜里清凉,月色如水,绿姬不由裹紧了衣衫。冷风让人清醒,她也确实需要几分清醒。

葫芦藤在月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绿姬缓慢地向藤边移动,脑中又浮现出公子纠黯然神伤的模样。不明晰的琴声从后院隐隐传来,如同天籁,绿姬不由一怔:难道是他在弹琴吗?

绿姬漫步走过去,果然看到公子纠坐在徒剩绿叶的桃树下,弹着一首怆然的曲子,其声呜呜,令闻者心有戚戚,伤心落泪。

正是十五月圆夜,他的身形在朗月的映衬下,惊为天人。绿姬定定地注视着他,琴声洗礼着双耳,不知不觉滚下泪来,她拭掉小脸儿上的泪珠,轻轻叹了口气。

琴声戛然而止,公子纠瞟向绿姬藏身的小角落,厉声道:“谁?”

绿姬赶忙踉跄几步走出,显了身形:“是我”。

公子纠看到绿姬,什么也没说,却软了眉眼,低头继续拨弄琴弦。绿姬慢慢挪到他身边,躬身跪坐下来。

“他竟然来逼迫鲁公杀我”,公子纠一边拨弄琴弦,一边低声喃喃,他的声音和琴音一样,幽婉又空灵。

绿姬猜到,如今有这能力胁迫鲁公,又忌惮公子纠的,只怕只有篡位的公孙无知。公孙无知此招阴险又狠辣,却亦在情理之中。任谁篡位做了国君,都不会允许其他正统君位传人存在,威胁自己的地位吧。

这就是帝王诸侯的痛苦与冷漠,一步步被逼做孤家寡人,难怪诸侯王和周天子,都要自称“寡人”或“予一人”。被亲人暗害的滋味,一定很难受。绿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任何言辞此时都失去了意义,所有劝慰皆只是徒劳。绿姬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陪他默默安坐着。

“眼下我更担心小白,莒国国弱,未必敢拒绝公孙无知”,公子纠垂下手,不再弹琴,俊脸上尽是与白日里同样的颓然。这种颓然让绿姬心惊,仿佛眼前之人已断了呼吸,没了知觉,徒剩一具美丽的驱壳。

绿姬垂着长睫毛,缄默地坐着,良久,她抬起头,想要寻个话头,却看到月光照影下,公子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如此的朦胧脆弱又撩人,诗一般,画一样,让人不忍碰触。

绿姬慌了,赶忙抽取随身的手帕,慌乱中扯出包裹桃花瓣的那条,顷刻间,粉色花瓣四散,原本幽微的袖中香,此刻倾盆飘逸,令人迷乱。

公子纠一把扯过绿姬的袖子,边闻边呢喃:“好雅的味道。”

绿姬十分难堪,赶忙扯回袖笼,讪讪转移话题:“你这里有酒吗?”

公子纠一怔,一挑俊眉:“酒?”

公子纠书房内,绿姬纤瘦的手臂艰难地搬起铜觚,歪歪斜斜的酒柱顺着觚壁流出,倒向两只铜爵。

公子纠怎忍心见她如此吃力,赶忙接了过来:“我来吧”。酒杯斟满,公子纠将铜爵放在坚挺的鼻子下一闻,只觉酒香烈而不醇,他不由得一蹙眉:“这里没什么好酒,他日等我回齐国即位,一定开一坛陈年的好酒招待你”。

绿姬轻笑着摇摇头,端起铜爵,一饮而尽,烈酒的甜辣辛苦经由纤纤细喉传入脾胃,又从肠胃兜兜转转上了头。绿姬嘴角的笑意更浓,心中却直泛酸,这酒虽然粗劣,倒也让她想起小时候曾在王上(注:臣下对天子的敬称)的夜宴上,偷喝爷爷的尊中酒,一个不小心,就喝得酩酊大醉。

离家已四月有余,盖世英雄是谁,又在哪里,她依然毫无头绪,空背负着大卜一族的血脉,却无通天之力,想靠一己之身为王上和爷爷分忧,谈何容易。泪水泠泠,从面庞滚落,和着烧滚的烈酒,潺潺灌入口中,满心闲愁非但没有半点消弭,反愈演愈烈。

公子纠亦举杯,饮尽了杯中酒,他薄唇轻抿,眸若寒潭,连眉间若有若无的痛苦都显得那样华丽。

“先祖太公有灵,求你一定保佑小白,不要被奸人所害”,公子纠斟满杯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人说话,语罢,他饮尽了杯中酒,重重放下了青铜爵。

东风破窗,吹向两人,绿姬蓦然清醒了三分。恍惚间,她想起爷爷曾说过,盖世英雄必有悲悯的仁心,才能做一个仁君,继而匡扶王室,造福万民。想到这里,绿姬脱口问道:“如果你即位为齐侯,是否会杀你弟弟”,这个问题平素里绿姬绝不敢问,今日竟然借着酒劲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果然,公子纠迷蒙的眼眸中寒光四溢,他一把握住绿姬的手,又陡然松开,苦笑道:“我素日以为你与别人不同,我以为你懂我……没想到你也这样问我。”

绿姬见他脸上悲凉的神色又重了几分,心痛万分,忙解释道:“我不是……”

“罢了”,公子纠挥挥宽袖,叹道,“任谁都会这么想吧,但我不会。”

绿姬见公子纠的双眸中凝着重重的水雾,深知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通天脉猛然剧烈一痛,如尖利的匕首插入肌理,虽然只有一瞬间,绿姬还是疼得打了个颤。

“从我知道长兄与次姐之间的龌龊事起,这个家就已经乱了”,公子纠连饮数爵,眉头却越拧越紧,眼眸中的哀伤浓得化不开,“小白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

绿姬听得直心酸,仰头又饮了一杯。这酒实在是性烈,一上头便是天旋地转,绿姬无力地趴在了木案上,动弹不得。隐隐中,好像听到纠在唱歌,齐地的曲子,曲调欢快,咏的是家和人旺……第二日晌午时分,绿姬终于醒了过来。喉头满是苦辣之味,周身困乏,头晕目眩,绿姬挣扎着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榻旁陪侍的懒丫头赶忙上前,稳稳扶住了她。

绿姬挣扎着坐稳,懒丫头端来铜盆供她盥洗,温水中还飘着些许桃花瓣。绿姬洗了脸漱了口,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

懒丫头呈上解酒汤药,绿姬接过铜碗,却没往口边送,犹犹豫豫问道:“公子人在何处?他可还好?”

话音才落,房门轻开,公子纠翩然走进房间,轻挥挥袖,懒丫头就知趣地退了下去。

一夜宿醉并未在公子纠身上留下丝毫印记,他依旧是那般纤尘不染,俊逸出尘。绿姬震惊于公子纠的酒量,又想起自己昨夜醉酒的蠢样,羞红满面,不敢直视公子纠。

“身子可好些了?把这药喝了罢,我特意找宫中疾医(注:《周礼.天官》记载,周代分医学为四科,即“食医”,“疾医”,“疡 医”和“兽医”。疾医相当于现在的内科医生)所配,解酒是最好的”,公子纠的语调恢复成了往日的冷静疏离,全然不似昨夜,感情充沛,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绿姬不知究竟是酒气伤胃,喉间苦涩,还是心头酸涩,乖乖端起碗,一口喝尽了汤药。

那日拖伤绿姬的大汉在门口探头,看模样颇为踌躇。绿姬眼尖看到了他,心中暗暗好笑,声音却是冷的:“这位大哥有什么事?进来说话。”

那大汉听得绿姬传唤,走进门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躬身道:“公子,鲁公着人来传话……”

绿姬知道事关重大,她理应回避,只是这里是她的卧房,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说吧大兴,这里没外人”,公子纠望着那大汉,面色平静,语调安稳,像是在讨论一件极其寻常之事。

绿姬心下了然,“大兴”便是这大汉的名讳,可当她听到后半句“这里没外人”时,不由心头一惊,点点如醴醪般甘甜的滋味丝丝缕缕漫上心头。

大兴一脸震悚,瞥了瞥绿姬,略定定神,谨慎开口道:“鲁公传话,今晚要在宫中正殿设宴,招待公子……”

公子纠面色一凛,神色十分复杂。绿姬也不由蹙眉思忖:前几日才得情报,公孙无知逼鲁公杀公子纠,这些天鲁公皆无分毫异动,此时设宴,究竟意欲何为?

公子纠轻声一笑,面色恢复了平静:“将此事告诉我师父,让大家早作准备,晚上同去赴宴。”

大兴一抱拳,领命退了下去。公子纠站着没动,蹙着眉,陷入了沉思:这夜宴来的十分诡异,他颇有些看不透。如若鲁公想杀自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是此时设宴宴请他们师徒,无异于得罪了公孙无知,所以,鲁公究竟想要做什么?实在是令人费解。

通天脉又是一痛,似在提点绿姬,她一愣,旋即了然,赶忙一把拉住公子纠的宽袖:“能带我同去赴宴吗?”

公子纠望着绿姬,眸中满是诧异,不明白绿姬为何想去鲁公的夜宴。

“我…我担心你”,没有旁的由头可寻,绿姬只能这样说。这一句呢喃之语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自己也拎不清。

公子纠眼中有异样的情愫流动:“这一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鲁公为人阴狠狡诈,情势极为凶险,我不知能否保全自己,连带着你也有送命的危险,你还要随我同去吗?”

绿姬心中有个隐隐的念头,越是凶险,越不愿让他独自面对,她坚定地点点头,望着公子纠,目光盈盈如秋水。

公子纠的神色更加复杂了,两人对视良久,眼中情愫千变,波光流转万年。末了,公子纠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鲁国宫宴是大场合,绿姬虽不欲与群芳争列,却也不想太失礼。思来想去,绿姬寻来一路悉心保管的包袱,拿出青碧色的锦缎裙袍,穿上身来。

她极爱这件襦裙,这是王上让宫中的裁缝为她量体裁衣而成,用的正是齐地上供的织锦。王太子姬阆曾说这颜色很适合她,娇而不妖,媚而不艳,大方得体。

绿姬净了脸,略施薄粉,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根碧玉簪挽住,这样简单又清新的装扮,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娇俏可人。

饶是这简简单单的装扮,当绿姬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还是令一众人失了神。只是每个人反应不尽相同:公子纠虽神色如常,深如寒潭的眼底却漫起了丝丝笑意,而管仲则是黑着脸直摇头,似乎对她既忌惮又嫌恶。

鲁公准备了五驾华丽车辇来接公子纠,公子纠蹙了蹙眉,没有上车,而是兀自徒步向鲁国宫正殿走去。

管仲紧随其后,其他随从皆满面不解。绿姬却微微一笑,心下了然:五驾马车乃是诸侯的仪制,公子纠现下还只是个公子,虽是齐国君位正统承继者,却仍需谨言慎行,万不可授人以柄。

绿姬的腿脚好了许多,此番为了赴宴,特意没有架拐,只要不走得太快,看起来就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正殿外停着鲁公的马车,纠和管仲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未作声,随着前来迎接他们的鲁国宫人徐徐走上台阶。

走了这样久,绿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受伤的脚隐隐作痛,可她无暇顾及,心里的难受远大于身体的痛楚:鲁公居然敢坐六驾马车?天子才能驾六!如此僭越,可见他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绿姬气鼓鼓地跟上众人,走进了鲁国宫正殿。

轩俊壮丽的大殿内,一片喜气洋洋,鲁公早已驾临,端坐在正中的筵席上,他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太牢美宴,玉盘珍馐,铜尊里满是清冽美酒,酒香四溢。

公子纠上前,率众向鲁公见礼。鲁公毫不避讳,微微一抬手:“二舅父客气了,请入席。”

鲁公与公子纠年纪相若,都是少年人,但辈分却低了一等。鲁公的母亲,便是公子纠的次姐文。现今鲁公即了位,不知道是否还记恨着母亲和大舅父通奸,害死他父亲之事,可对待公子纠的态度,确实是时冷时热的。

绿姬抬眼望向鲁公,仅一眼,绿姬便笃定盖世英雄绝不是他。并非绿姬以貌取人,鲁公到底是公子纠姐姐的儿子,与公子纠长得有三分相像,只是眼神飘忽不定,不像意志坚定的人。

乐声起,公子纠率众随从入席,而绿姬身份不明朗,便只能和懒丫头一道,站在公子纠的身后侍奉。

歌舞上,编钟响,鲁公端起铜爵,众人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众随从不由卸下心防,都直道此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夜宴罢了。

谁知鲁公却忽然开了口:“二舅父,早先听闻母亲说,二舅父的管弦造诣相当了得。今日既有舞姬,又有琴缶,二舅父何不为寡人击缶,让众人一乐?”

在座鲁国文武百官皆随声附和。管仲面色一沉,其他众随从也都坐不住了。

公子纠身为齐国公子、鲁国先君夫人文姜的弟弟,按辈分是鲁公的舅父,怎能为他击缶?公子纠周身一派肃杀之气,绿姬站在他身后,亦能感受到没来由的寒冷,从足底陡然腾起。

场面尴尬,气氛微妙,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公子纠那张看似波澜不惊的俊脸上。

断然拒绝会落人话柄,违心答允则有失颜面,似乎公子纠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原本喧嚣的宫宴此时一片沉寂,众人鸦雀无声。

公子纠淡然一笑,思忖着欲开口。可还未等他说话,绿姬突然站了出来,款款上前,躬身对鲁公一揖:“鲁公既然要听缶,不如就让绿姬代公子一击。”

语罢,绿姬走上台前,接过宫人手中的缶,轻轻敲了起来。缶声时轻时重,时疾时缓,随着绿姬的舞步迸发出远远大于缶声本身的魅力,在座列位不由地都倒吸一口冷气,正襟危坐望着她纤瘦窈窕的身影。受伤的脚隐隐作痛,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咬牙紧绷着。

公子纠见绿姬替自己前去击缶,震惊了好一阵,异常俊秀的面庞上洋溢出迷人的笑容,周身的清冷之气尽数收敛,一派春风化雨。

绿姬脚下生疼,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赶忙直起身,回眸冲公子纠嫣然一笑,仿佛是刻意安排一般。

公子纠怎会看不出绿姬的小把戏,满心暖意中夹杂着丝丝心痛,他举起铜爵,隔空敬了绿姬一杯。

一侧席位上的管仲绷着脸望着鲁公,神色中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紧张。

谁知鲁公非但没有生气,还饶有兴味地看着绿姬翩然起舞。

管仲松了口气,揉揉眉心:也好,这样的结局远比公子纠为鲁公击缶要好得多,也可免去口舌之争。

绿姬舞罢,将缶还给宫人,福身向鲁公行礼:“民女献丑。”

鲁公盯着绿姬,拍着腿哈哈大笑:“二舅父好福气,竟有如此佳人陪伴身侧。赐酒!”

宫人趋步走上,呈上金樽,杯中美酒飘香。绿姬却微微蹙眉,犹豫着没接。她酒量实在太差,方才已喝了几杯,如果再饮,恐怕要醉卧此地。只是鲁公盛情,绿姬又不敢直拒,生恐会节外生枝,连累公子纠。

绿姬踌躇半晌,鼓足勇气就要举杯,金樽却被另一只手率先夺下。绿姬抬起眼,只见公子纠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侧。他玉树临风,举起金樽,笑容冷冽不容辩驳:“我敬鲁公一杯”,不待鲁公答复,他便举起杯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鲁公有些意外,觑着眼,目光在绿姬和公子纠二人间兜兜转转。那上下打量的眼神让绿姬很不舒服,可有公子纠在身侧,她便无所畏惧,与他并肩而立,坦然地接受着鲁国公的目光。

良久,鲁公抚掌大笑:“二舅父豪爽,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这场离奇的夜宴,化解在绿姬的轻歌曼舞中。鲁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晚上回住处时,管仲只管闷声走路不说话,公子纠看出绿姬脚疼难忍,出手紧紧扶住了她。其他随从很是识趣,都自动放慢了脚步,与他二人保持着距离。

绿姬每迈出一步,便如同走在刀尖上,痛得销魂蚀骨。可公子纠的手很大,掌心很暖,绵厚温润的暖意传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疮药。来时绿姬只嫌路长,眼下却觉时间太短,为何如此匆匆,就回到了住所中呢?

书房内,管仲与公子纠对坐着。两人皆沉默不言,默默望着盈盈闪光的灯火,各怀心事。

良久,管仲开口道:“鲁公好色,看他今晚的神色,只怕明早就会来要人,公子早做打算吧。”

公子纠面色如铁,冷道:“师父不会不知吧,大卜一族的婚事,向来由王上钦定,只怕鲁公也不能胡作非为。”

管仲轻笑一声:“此地离洛阳城千余里,公子以为,鲁公会畏惧王上吗?不如就趁早送绿姬姑娘过去,也好讨个人情,求得鲁公为公子出兵,回国夺位。”

公子纠一脸不屑:“如果我夺位,要牺牲一个女子的终身,我宁可不夺。”

“让她嫁与鲁公,有何不妥?”管仲强压住怒气,揉揉眉心,满面不悦。自从这女子来了之后,公子纠顶撞他的次数比过去十余年都多。

“师父,你也是有子女亲眷的,若是让你的女儿助我夺位,委身为他人妇,你心中是何感觉?”公子纠叹了一声,尽力缓和语气跟管仲说话,眸色却冷得像藏了冰凌。

“若能为公子夺位,莫说我的女儿委身为他人妇,即便我的儿女全都为公子而死,为师亦心甘情愿”,管仲跪得笔直,一脸的坚持,不容辩驳。

公子纠一时语塞,跟管仲对视着,两人神色一冷一热,分庭抗礼。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是师徒二人之间的博弈。

夜色浓如墨泼,管仲轻叹了一声:“罢了,公子是聪明人,不可意气用事,多多权衡下罢。”

语罢,管仲艰难地从席上起身,跪得太久,周身俱已麻木,他舒活下筋骨,缓步走出了书房。

公子纠却仍跪于席上,一动不动,身子冷得吓人,仿佛足下之地也要被他冰封了一般。

卧房中,绿姬歪在卧榻上,睡得正沉。公子纠趁夜色进门,她竟浑然没有察觉。

公子纠轻声走到榻前。月色中,绿姬的睡颜美得如梦似幻,小脸儿通透而白皙,嘴角还挂着一抹淡笑,可爱又迷人。

她在梦些什么呢?梦中是否会有自己?公子纠伸出手,温柔地拨开她鬓间的碎发,轻轻抚过她的小脸。

绿姬突然醒了过来,见有个黑影坐在榻边,吓得失声要叫。

公子纠赶忙捂住她的嘴,轻道:“别怕,是我。”

绿姬听到是公子纠,瞬间放松了许多,她侧过身,用手撑住小脑袋,语中透出几分慵懒:“你怎么来了?”

公子纠的内心翻江倒海,黑夜藏匿了他太多情绪,所有的爱与恨,皆不知从何谈起。他定定神,语调尽量和缓,却仍带了几分颤抖:“收拾包袱,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绿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公子纠拽到了屋外的马棚中,壮汉大兴已在此久候。

公子纠牵住了绿姬的手,牢牢的,十指紧扣:“鲁公要你,我怕不能保你周全。我在莒国有个亲信,你去那里躲一躲”,语罢,公子纠指着一旁的大兴,“他会一路保护你,等我回国即位后,我定会亲自去接你”。

绿姬满面惊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鲁公要她?纠要她去自己亲信那里?难道他知道自己不是来寻亲的?

公子纠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翻过她的手心,绿姬的通天脉赫然暴露在月色下,隐隐发光。

“即便身为大卜一族之后,亦不能掐算掐算自己的命数罢?”公子纠像是正经询问,又像是玩笑。

绿姬抽出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竟然都已经知道了,却一直装傻不说,留在此时打趣自己。绿姬嗔了公子纠一眼,却生不起他的气来。

公子纠冲大兴使了个眼色,大兴立刻跪倒:“姑娘今日为保存公子颜面,摊上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保护姑娘安全到莒国,万死不辞!”

绿姬望着公子纠恳切的眼神,有些迟疑,却仍旧点了点头。

绿姬踏上马车,一切都不真实的像一场梦,她想过一万次与公子纠分别的情形,却没有一种像今日这样。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绿姬撩开车帘,望着公子纠,美目中饱含泪与情,盈盈于睫。心中万分担忧公子纠的安危,她哽咽问道:“我走后,鲁公可会为难你?”

公子纠淡然一笑,眸中的寒意不知何时悉数退散,眼中尽是宠溺:“放心吧,公孙无知与他并不一心,他不敢动我。”

绿姬眸中的泪珠终于滚下,在她美得惊世骇俗的面庞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公子纠望着绿姬,重重叹了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有今日。几分不甘,几分自嘲,公子纠仍顺从了内心,解下随身的佩玉,放在了绿姬的手心:“这块佩玉,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随身带了十年,今日便赠与你。拿着它,做个念想吧,关键时刻,或许它能救你。”

绿姬闻言,紧紧握住这佩玉,仿佛手捧无价之宝。

“走吧”,公子纠吩咐大兴,转过身去,不愿看她离开的瞬间。

大兴挥鞭,骏马嘶鸣,飞快地蹿了出去。

夜幕下,马车渐行渐远,公子纠的身形掩映在黑暗中,逐渐看不明晰了。

绿姬仍执拗地挑着车帘,望着公子纠所在的方向,眼泪随着疾驰的马车,飞成了一道华丽的水线。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身为一个没有通天能力的大卜族人,绿姬心中漾起巨大的无力感,她低垂双眼,泪腺涌动,视线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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