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公子小白
作者:满碧乔 时间:2018-05-17 23:54 字数:5873 字

马车在齐鲁边境颠簸数日,专走丛林密境,为的是躲避可能出现的鲁国追兵。

到莒国境,大兴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再绷着脸,车轮也放缓了旋转的速度。

绿姬挑开车帘,看着马车行走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中,闻着青草的芳香裹挟着泥土的腥甜,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几分。

“大兴哥,这马当真是好马啊,一路走这么远,脚力竟丝毫不软”,绿姬看着仍在奋力前奔的高头大马,由衷叹道。

“那是自然”,大兴一挥鞭,一脸骄傲,“这马名为‘疾如风’,是公子的坐骑。三年前我从犬戎牧人手中买来,它可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听到“犬戎”两字,绿姬有些心惊。毕竟犬戎攻破镐京,害得大卜一族背下了渎职的之罪,虽已过去近百年,可这罪名仍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笼罩在他们一族头上,挥之不去。

“公子说姑娘是洛阳人,与王室沾亲带故,让我少提犬戎的事,我倒是忘了,姑娘莫怪”,大兴见绿姬不说话,边赶车边解释。

绿姬没接话茬,转而说道:“大兴哥似乎比旁人都魁梧些。”

大兴一笑,回道:“如此又要提到姑娘不愿听的事,我是犬戎族人,只是自小同父母族人走散,四处乞讨流浪。后来管大夫收养了我,让我教公子骑射。”

绿姬心下了然,华夏族人向来不骑马,会骑马的基本都是跟犬戎所学,公子纠的侍从们各个是骑马高手,看来皆是由大兴调教。

说起来到底是数辈前的恩怨,跟大兴又有何干。绿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笑了笑,欲开口宽慰大兴,大兴却忽然勒紧了缰绳,“疾如风”扬蹄嘶鸣,立刻停下了脚步。

离莒国都城莒城只余下几里路,却忽然出现了拦路虎。

绿姬和大兴感觉到的惊异远大于恐惧:本以为前来追击自己的会是鲁公的人,没承想,竟然是纠的另一众侍卫。

看到朝夕相处的兄弟拔出短剑对着自己,大兴很是不解,愣在了原地。

带头的侍卫正色喊道:“大兴,管大夫待你不薄,速速将绿姬姑娘交出来,同我们回去领罪!”

即便被管仲抚养长大,大兴心中效忠的却只有公子纠一人。他面无惧色,口中发出如同走兽一般的“呜噜”声,拉开架子,伺机而动。

众侍卫们收到大兴格斗的邀请,挥舞着短剑迎面扑来。大兴面无惧色,用魁梧的身子死死堵住车门,犹如一堵城墙。

侍卫们团团围住马车,从四面八方发动突袭,一齐冲上前去扯拽着大兴。大兴则用自己无比壮实的臂膀奋力挣扎,左抗右挡,不让任何一名侍卫进入车内。

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纵然拔刀相向,到底也不真愿意看对方流血牺牲,此时纯粹是在角力。

绿姬被大兴堵在车门内,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整个车身摇摇晃晃,时退时进。

即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大兴到底势单力薄,很快就被拖拽下了马车。大兴顾不上两股摔得生疼,庞大的身躯矫健地爬起。众侍卫牵住了”疾如风”,准备驾车而去。大兴猛扑上前,从另一端紧紧拉住了缰绳。

众人厮打成一团,已经是不分你我一通乱拍,“疾如风”被两拨人拉扯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打。

此马是马中豪杰,性子刚烈,怎受得了这样的气,它扬起前蹄引颈向上,大声咴叫起来。

大兴大喊“坏了”,他知道“疾如风”定然是不堪受辱,将要爆发。果不出其然,“疾如风”挺直了身板,昂头向前,用区区肉身去撞击众人手中的短剑。

众人皆知这是公子纠的坐骑,忙慌张收起手中的利刃,却仍避之不及。“疾如风”身上被划出许多道伤口,血汩汩流个不住。可它仍不停地去撞,直至把众人全部顶翻在地,杀出一条血路。

清道后,“疾如风”忽然狂奔了起来,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向不远处的林间,车厢中的绿姬不堪颠簸,摔翻在地,肠胃翻江倒海,头疼脑涨欲裂。

现实容不得她有半点自怜:木质车轮被地上的石块硌的吱哇作响,车速疯狂,绿姬差点从车厢中滚落出去,她赶忙抓紧了车厢的门板,尽量把持着身子。

“疾如风”顿了一下,速度却丝毫未减,绿姬挣扎着撩开车帘,不由吃了一大惊:这马并非要往林间逃命,它已经择了正前方的一棵参天树,欲撞树而死!众人的哄抢和打斗让它以为,公子纠抛弃了它,它不愿意侍奉二主!

照它现下的速度,一旦撞树,必死无疑,而紧随其后的绿姬,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通天脉痛如同刀绞,绿姬面如白纸,已然丧失了思考能力。

林子深处雾气氤氲的所在,忽然传出一声马的嘶鸣。一眨眼的功夫,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从林中闪出,上面驮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的脊背与马奔跑的姿态形成了一个相得益彰的完美弧线,虽看不清他的面容,画面依然潇洒好看得令人热血沸腾,仿佛此人生在马上,长在马上,只属于马上一般。

行云流水,酣畅淋漓,高头白马渐渐追上了“疾如风”,两马并行,转瞬间,少年将另一条腿从疾驰的马背上跨过,双手撑着马鞍,纵身一跃。

绿姬在车内看得目瞪口呆。此人从天而降,双手牢牢钳住了车辕,而“疾如风”离大树已近在咫尺,绿姬已能清晰看到树皮上斑驳的纹理。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逆着巨大的颠簸,抓住车辕站起,修长的身姿挺拔如苍松,他死命拉住马缰绳,大喊一声:“疾如风!”

少年的呼喊声响遏行云,瞬间传遍了森林与旷野,万千鸠鸟惊起,从树冠飞入云端,就连林中逃亡的麂鹿和追赶的猛虎都不由停下侧目。

马鬃似乎已擦上参天巨木的枝干,情势无可逆转。绿姬闭上眼,心死了一大半,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准备迎接巨大痛感。

可时间却静止在了这一刻,绿姬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周围一切都不再颠簸,她掀开车帘,看到了如同史诗般的一幕:“疾如风”的身子已竖成笔直,仰头嘶鸣着,车前身也随着它的身体,离地丈余。那少年立于车辕上,挺拔的身子绷得笔直,气势大的骇人,宛若天将。

仿佛他驯服的不是一匹烈马,而是一条蛟龙。

太过震撼,绿姬久久不能回神。似这等逆转水流,震断河川的气魄,人间又哪得几回闻?

马蹄终于落下,马车也重回地面,那少年松了缰绳,长舒了一口气。

绿姬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满头大汗,抖若筛糠了。

“公子!”一行人从林间赶来,跑到少年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其中略上年纪的一位,紧张地摩挲着少年的身子,细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少年拍拍他的肩,以示自己很好。他回过身,嘴角挂着有些吊儿郎当的笑,望着不远处已倒地昏厥的大兴一干人等。

见到公子纠时,绿姬以为那已是男子容貌的极致,没承想,这位少年竟更胜一筹。那是一种融合着太阳与高山气魄的阳刚之美,他身长八尺有余,身子骨是不同于中原男子孱弱的紧实,劲松一般,刚劲而有力。他身着麂皮短袍外罩玄漆皮甲,威风八面,似能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他俊朗不凡的面容如同刀刻,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剑眉下,是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眸,璀璨耀然,胜过漫天星河。

方才绿姬没有被危及生命的情形吓傻,现下倒是被他的姿貌所摄,半个身子都是木的。

更惊奇的是,明明气质截然不同,绿姬却莫名觉得这少年与公子纠,有七分相像。绿姬对公子纠有别样情愫,按理说应当偏私,可她却难以说出,这少年与公子纠相较,究竟谁更加不凡。

正当绿姬发愣的功夫,那少年走近马车,掀开随风飘动的车帘,他星一般的眼眸对上了绿姬清泓似的眸子。

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绿姬,一把蛮横地捏住她白瓷一般的尖下巴,抬起她的脸:“你是谁?我哥的人为何因你内斗?”

绿姬讶异了一瞬,过了这一瞬后,却也觉得顺理成章:看来天下之美,确实尽在齐了。

原来这位少年,就是公子纠的弟弟,公子小白。早先听闻公子小白逃至莒国避难,没承想竟然在这里撞见了。

绿姬狠狠瞪了小白一眼,打掉了他的手。果然,齐国宗室除了公子纠外,其他人也都如同诸儿文姜一般,空有一张好皮囊,实则淫奔不才。

兀自翻身下车,绿姬一瘸一拐地走到“疾如风”身边。“疾如风”失血过多,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绿姬心痛不已,用力扯下裙上的纱绢,裹在它血流不止之处。

小白看到绿姬走过去给“疾如风”止血,语气中满是难掩的诧异:“他们拼命斗狠,连‘疾如风’都搭上了,竟然是为了抢你这个瘸子?”

绿姬手上动作一僵,回眸瞪了小白一眼。谁知他一点也不恼怒,大步走到绿姬身侧,看着她为“疾如风”止血。绿姬小巧的下巴上被他捏出来几道红指印,在她白嫩的小脸上异常醒目,小白似乎很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挂着一抹满不在乎的笑:“这么笨,‘疾如风’的血都要被你吸干了。”

小白从绿姬手中薅出绢帕,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均匀地抹在了“疾如风”身上。不同于方才的蛮横无理,他倒是很耐着性子地为“疾如风”处理着每一处伤口。

绿姬这才想起爷爷曾说过,危急时刻用土止血,虽然脏了些,效果却是极好的。

小白为“疾如风”抹好伤口,又从随身的小瓶里取出一颗丹药,他轻轻捋着“疾如风”的鬃毛,在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疾如风”竟乖乖张开了嘴,含住了小白喂的丹药。

其他随从自觉上前去查验大兴一干人等的伤势,为他们清洗和处理着伤口。

小白看绿姬竟然丝毫不管大兴等人的死活,皱皱眉:“你这瘸子心倒是狠,那几人受伤晕倒你不管,倒是一直心疼这畜生。”

小白和公子纠虽然是兄弟,性格却迥然不同,绿姬用帕子擦擦手上的马血,回头望着他,正色道:“他们不过是被‘疾如风’撞倒了,皮肉之伤,休养片刻便好,可‘疾如风’却是被利刃所伤,有性命之忧。”

小白微微一笑:“倒也是,事从权宜,总要先处理要紧的。”

绿姬一把捂住心口,无奈地闭上眼:齐国宗室一脉生而为祸害。只可惜这公子小白薄唇贝齿,一笑能迷死人,却只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叫人“瘸子”,丝毫没有君子之风。

方才为小白查验伤势的中年男子,此时也走上前来。绿姬这才发现,其他随从都身着麻褐草屐,一副行伍中人模样,只有这男子,身着华服长袍,看似地位不凡。

“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小白轻笑向那中年男子。正如同管仲是公子纠的师父,此人鲍叔牙,正是公子小白的师父。

鲍叔牙年纪比管仲略大,身材微胖,面色谦和,有谦谦君子风。只是他看向绿姬时眼底的顾虑,与管仲如出一辙。

“姑娘是何人?怎么会跟公子纠的人在一起?他们又为何拔刀相向?”鲍叔牙温和地开口,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异常刁钻。

公子小白和公子纠虽然是兄弟,却也有利益冲突之处,绿姬眨着大眼睛,礼貌地轻笑着,脑中却飞速旋转,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小白眼尖瞟向绿姬细长白嫩的脖颈处,突然伸手探进她衣领间。绿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颈间一热,小白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肌肤,旋即一痛,挂在颈上的佩玉,就被他生生扯了下来。

绿姬疼得要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容易站直身子,绿姬面颊飞红,怒目圆瞪,欲冲小白发火。

绿姬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公子小白眼中尽是极致的惊讶,表情哭笑不得:“我哥他竟然把佩玉都送给你了?”

绿姬趁小白发愣的当儿,一把抢回了佩玉。穿着佩玉的细绳被扯断了,绿姬万分心疼,仔细检查着,好在玉身没有丝毫损坏,她松了口气,忙将佩玉收在了贴身的衣兜里。

小白揉揉眼,再次上下打量绿姬,旋即失笑:“我哥哥每日沐浴佩香,纤尘不染的一个人。齐国到处是名媛淑女,他看不上,拖到快二十岁的年纪也不娶亲,竟然看上了个瘸子。”

绿姬虽然从未自诩绝代佳人,但从小到大,王室诸人的忌惮,公子纠的情愫和鲁公的爱慕,她不是不知。为何到了公子小白眼中,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了?绿姬偏过头去,不愿意理会他。

小白丝毫未察觉绿姬的不满,又问:“你叫什么?”

绿姬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小白又像方才那样捏住了她的脸,绿姬愤怒地推他,却被小白单手一扣,双臂被死死擒住,关节扭得生疼。绿姬咬着牙,抬腿欲踢小白,一条受伤的腿动弹不得,另一条还未抬起,又被他伸出一条腿锁紧。两人身子紧紧拧在一起,绿姬的脸被小白捏得生疼,已出现紫红色的血痕。

小白脸上闪出一丝笑:“有意思,还挺倔。”

鲍叔牙看着拧成麻花的两人,实在是有失体统,开口要劝:“公子,若姑娘真的是公子纠的客人,我们也不可太怠慢……”

小白闻言,略思索了一下,旋即松开了手脚。绿姬无处着力,一个踉跄,先前受过伤的腿又是一阵剧痛。

小白笑道:“师父所言极是,这瘸子虽然是我哥哥的野女人,不受我姜家列祖列宗承认,我这个做弟弟的到底还是要尊重些”,小白转头去,斜眼睨着绿姬,“既如此,我就叫你野嫂吧。兄弟我多有得罪,还请野嫂包含。”

绿姬被小白傲慢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打是打不过,连嘴都没他毒,她一跺脚,起身走向大兴他们。

大兴已经清醒了几分,方才被“疾如风”撞晕,现下还是站不起身,只能坐着。其侍卫身子不如大兴牢靠,头晕无力的症状比他更重,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鲍叔牙也走上前来,查看过众人伤势后后,谆谆教导:“你们都是侍奉公子的人,有话好商好量,何以大打出手,自伤心肺。”

众人都垂着头,被鲍叔牙说得十分羞赧,却也无法解释,只能耸耳听着。

大兴挣扎着一拱手:“大夫所言很是,到底是我们的不是。”

鲍叔牙又道:“罢了,公子小白请各位到寒舍歇歇脚,备些草粮再做打算。”

小白的随从早已将马车从“疾如风”身上卸下,套在了健康的马匹身上。大兴等人因伤必须坐马车,小白的侍卫们都有自己的坐骑,“疾如风”由一人骑着马牵着。唯独绿姬,既不能坐马车,又不会骑马,不知如何是好。

小白翻身上了白马,想起绿姬没法走,便骑马跟她面前,俊眉一挑:“野嫂,不如你我共乘一骑,如何?”

绿姬不欲理会小白,望向大兴。可大兴等人横七竖八地窝在马车内休养,已然忘了绿姬的事。

见绿姬没反应,小白俯下身子,激她道:“怎么,你不敢?”

绿姬就看不惯小白那副轻狂样,她虽没骑过马,到底也是不怕的,旁人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

绿姬无畏地走上前,握住小白伸出的手,重力向上,一下就被他拽上了马背。

其他随从也都翻身上马,绿姬这才发现,他们马背上都驮着山羊或野鸭,应是刚刚狩猎归来。

小白策马,白马通晓人性,极其照顾绿姬,跑得十分温柔,全然不似方才,疾如闪电。

走了没多久,绿姬就开始后悔了:两人共乘一骑,身子贴得甚紧,小白又牵着缰绳,那姿势就如同环抱着她一般。

更可恶的是,他的鼻息就在她的耳畔,若有若无的,吹得人心里直痒痒。他口鼻间的气息,是阳光照耀过蒲草的清香,很诡异地萦绕在她周身,挥之不去。

绿姬很不自在,臊了个大红脸,勾着头不敢看路。

小白觉察到绿姬的异样,坏笑着开口:“听闻鲁国有个柳下惠,因为心无邪念,即便美女在怀,也会方寸不乱。可若换做是心有邪念之人,那就……”

小白话音未落,鲍叔牙等人皆好奇地回头看他们,绿姬满面通红的样子恰好落在众人眼中。

绿姬恼羞成怒,回头想跟他理论,半转头间才说出一个“我”字,白嫩的面颊竟恰好从小白冰冷的薄唇间擦过。

绿姬也不敢争辩了,赶忙回过头,小脸比刚才更红,头也垂得更低,恨不能从马上跳下去摔死。

小白也被唇上擦过的嫩滑触感吓倒,一向天地不怕的人儿,倒也破天荒红了脸。

两人皆有些傻眼,都不再说话,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各自看着风景。

十余骑策马奔腾,莒国都城近在眼前了。

Copyright @ 2017-2018 book.pinshuyun.com Allrights Reserved 版权     备案:浙ICP备18010002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