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了解一点李德的人都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李德。

“无所不能”。

更加了解李德的人呢，则会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李德。

“了不起”。

但是李德狭小的私人圈子里面的人，就会用“装逼”来形容李德。

是的，李德的无所不能李德的了不起，在他们眼里，都是李德打肿脸充胖子而已。郑旦尤其心疼李德，觉得这世界上谁都对不起李德，觉得这世界就应该将他温柔以待。但郑旦不是世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只能尽可能地做到自己对李德好。

清早，天还没有亮，郑旦就挎着菜篮子进了菜市场。说好了做蜜汁火方，明哲喜欢吃笋子，一会儿去南货店的时候再加上腊肉，配一道腌笃鲜。鱼看起来挺好的，再做一道松鼠桂鱼。嗯，小菜也水灵，清炒两盘素菜，再炖一锅排骨莲藕汤就差不多了。其他的看着买吧。

郑旦走在菜市场里面，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像不要钱一样，拿了一样又一样。最后东西实在太多，回家只好叫了黄包车送，这才拖着大包小包到了家。郑旦买完菜回到家，赶紧把鱼放在水池里面养着。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钟。她去洗了一个澡，站在穿衣镜前面试衣服。她刚做了一件紫色苏绣的旗袍，大朵大朵的绣球开在上面，很雅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见李德了。上午十点，她画好了妆，仔细地遮住脸上细微的皱纹，打理好头发，戴着以前李德为她置办的首饰，开着她的斯蒂庞克小轿车，高高兴兴地去约定好的公园门口等着。

有人说幸福是你五点来，我从三点开始等待。这话讲的没错，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再无聊的等待时间，好像也变得特别的让人愉快。郑旦有点小小的私心，她没有叫王仁一起来。她想要独占一点李德的时间。就好像以前那样，她和李德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做饭给李德吃，她洗衣给李德穿，她唱歌给李德听。她才是那个最靠近李德的人。

她等的时间有点长，她低头嗅了嗅自己手腕上的香水，已经进入了尾调。她重新从副驾驶位子上面的皮包里面摸出来一支香水，打开瓶塞，水晶的瓶塞后面连着一根玻璃棒，轻轻地蘸了点香水，在手肘中抹一下，在耳后抹一下。她收拾好东西，渐渐地，就有一点香气的尾巴被鼻尖捕捉到了。

她接着等啊等，等得日上中天，小菜不水灵鱼都快干死了，还是没有李德的踪影。她接着等啊等啊，等到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太阳都到西边去了，李德还是没有来。

郑旦猜，李德一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她心里很害怕，不知道李德遭遇了什么样子的事情。就开着车，循着记忆里面，李德说过的“科学会堂后面的弄堂，旁边的书店”这样模糊的话语，去寻找李德的踪迹。

等到月上柳梢头，郑旦终于按照书店老板给的地址找到了李德的房子。她脱掉自己脚上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蹲在门口，静静地抽了一支烟。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作死，被李德救了下来，李德答应第二天再见面，然后连夜逃走。李德在她面前一直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那么就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逼迫着李德甚至来不及见她就仓皇出逃。

郑旦掐灭手里的烟，站了起来。这简直不用想，追在李德屁股后面阴魂不散的，用脚趾头也猜出来了是谁。她随手将烟头扔进李德房门口的垃圾桶里面。拎着高跟鞋，就这么踩着鱼网丝袜，走出弄堂。

她是个女人不错，干不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可能干掉那些能够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男人们，但干掉那些男人旁边的女人和小孩，对她来说倒不是多难。

别跟她说这不道德。那些男人在睡那些女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他们对待李德有没有不公平？他们在花着李德的钱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过这对李德不公平？他们在抚养那些孩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对李德不公平？你们敢这样对李德，郑旦就敢这样对那些“无辜的人”。

顺带一提，郑旦在跟李德之前，是个行走江湖的“手艺人”，谁给她钱，她就替谁做事。她手里人命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一点。

她上了车，没有急着点火。她托着腮看着李德屋子的方向。她幻想着那里亮着灯的样子，李德平时在里面该是如何生活。早上什么时候起来，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吃什么样子的饭，和什么样子的人一起工作，晚上睡觉的时候又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入眠。

但是一想到他身边没有自己，就难过得几乎要落泪。

她发动车子，慢慢地驶离这个巷子口。

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但是讨厌另一个人却能够很简单地找到很多原因。郑旦喜欢李德也是很没有理由的。郑旦坐在车里面抽烟，将烟夹着指尖伸出窗外，点掉烟灰，重新叼回唇间。她伸手将放在抽屉里面的短刀拿出来，一手抓住方向盘，一手将短刀放进她价值不菲的鳄鱼皮包里面。

她摘下叼着的烟，弹出窗外，脚踩油门到底，车如箭一般射出去。杨淑芬目标太大，再说了，她身上好歹留着李家的血，没得到李德的允许，她不太好下手。但是那个抛弃了李德的白慕婉，她倒是动得了。不就是个有钱有颜的没脑子大小姐吗，有什么难的？

砍一刀就好了。她想。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视爆炸为正义的李德身边都是一群杀胚。郑旦是个刀客；王仁则奉行实用主义，一直偏爱工兵铲。一铲子削下去半个脑袋都没有了；老章看起来是个斯文人，但这家伙也是经历过特工训练的，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然而李德还是里面杀伤力最强的一个，这个世界的第一枚原子弹，是他的公司研发爆破的。直到“李德”这个形象死在人前，李德手里还握着核密码。

然而这份核密码似乎正是“李德”必须死在众人视线里的原因。不过这也似乎是李德至今还活着的原因。

听起来怎么有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意思？

我们再把视线从几天前的郑旦身上拉回现在的李德身上。李德蹲着安慰自己的女儿，他其实也很舍不得将女儿放在其他人身边抚养。这种感情就好像，一对新婚夫妇，白天忙着工作，不得不将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料。虽然明知道孩子很安全而且还会被照料得很好，但仍然觉得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好。甜甜舍不得爸爸，李德又怎么舍得女儿呢？

但李德舍不得让甜甜跟着自己吃苦。李德可以忍受不公正，忍受忽视，但甜甜不可以。李德这辈子只有甜甜这么一个独苗，恨不得要星星不给月亮，怎么能看着孩子受别人的折辱？李德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于红楼里面的林如海，老婆没了，也没有宗族，只有一个身体还不好的女儿。林如海为了自己的女儿，将自己的家产交给贾家，只求自己死后，贾家能看着钱的份上对林黛玉好。李德只能把自己身上用来保命的东西交出去，换甜甜一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

都是一样的穷途末路。

李德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才能安慰自己的心肝，于是他努力地挤出来一个笑容：“乖，甜甜听话。”

甜甜嚎啕大哭，没一会儿就因为换气不顺畅而打起了嗝。她和她妈妈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了她的爸爸，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前面就算是悬崖峭壁，她也要和她爸爸一起跳下去。没道理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不要！我要跟着你！”

李德正欲开口，甜甜立马打断了他：“妈去世的时候你答应了她的，要听我的话，咱们俩好好过日子！你不许半路反悔！”

李德舍不得甜甜，咬咬牙，还是算了，林如海给了那么多钱贾家不还是对林黛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第一次进贾府走西角门，到人家家里做客，连晚上睡觉的屋子都没有准备，还被贾宝玉唐突冒犯。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在他眼前他好歹还能多护着一点的。

李德抱起甜甜，就出了茶馆，也不等那个日本鬼子赶过来了，上了黄包车接着往蔷薇花园走。他心里还有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早点想明白这个道理，连那通电话费都不用拿出来了！真是个败家子！

黄包车车夫看甜甜哭得有点可怜，再看李德一副年轻爸爸形象，就开口：“小孩子哭的话，买一点小东西哄哄就好了。”李德囊中羞涩，平时赚来的钱除了交房租交学费平时吃穿用度，给甜甜买书之外，所剩无几，只好不太好意思地笑笑。

甜甜很懂事，一边打着嗝一边说：“我不要那些……”她把小脸挨在李德的脸上，“我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就好了。”

李德心酸难当。这个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个在女儿眼里强大但实际上十分没用的爸爸而已。

黄包车车夫一边跑，一边赞叹甜甜懂事听话，不像他家毛头，成天闹着要这闹着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