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花如言在荆府中得到了消息,爹爹花长兴得封正五品同知的文书到达了河原府衙。她喜不自胜,委身为妾,不过就是为了达成爹爹为官的心愿,如今终于得偿此愿,可算得着一点安慰。
花长兴奉了官服和官印后,便于家中设下筵席,宴请县中乡绅望族,当然,最重要的宾客,是为他捐得这一个五品官职的好女婿荆唯霖。
花如言自嫁进荆府后,便一直没有回娘家的机会,只因她为妾,并没有三朝回门的规矩。这次爹爹设宴,是她首次以荆家四姨娘的身份与荆唯霖一同回家。
她今日穿一件蔷薇红织丝纺锦裙,头上梳一个倭坠髻,发髻上一支白玉簪,鬓旁点缀细碎的绢花两三朵,清盈淡雅。
与荆唯霖出门上轿时,他着意地端详了她一下。她察觉到他的眼光,并不作理会,抬手抚了一下鬓上的绢花。
这一个月以来,他只在她房前点过四次灯笼,每次到来,并无意与她圆房,只与她谈一下《别情》曲,或是并不出言,只静坐在一旁看书,她亦不理,自顾绣花,直到就寝时,她独自在床上入睡,他便在另一边的躺椅上休息。
如此一来,她反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底的一个疑问也因此而加重。
到达花府时,看到门前已停了华轿数台。花如言心中暗觉不齿,果然是一众势利之人,跟红顶白,想当初爹爹未能及第之时,相求无门,最后才致与荆家达成婚约。如今得了官,便趋之若鹜,想来此时正于府内奉承有加吧。
她随在荆唯霖身后走进家府,里内果然贺声连连,一众族中有望之人,此时均围在花长兴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恭维场面话,花长兴素来以面子为重,为官之愿达成,此时高兴得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回应众人的话。
荆唯霖上前作揖道:“恭贺同知大人!”
花长兴快步走到荆唯霖跟前,微带激动道:“荆官……好女婿……”
荆唯霖淡淡地一笑,扶了一下花长兴的臂膀,没有说话。
花如言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下泛过一丝苦涩。她挤出一个笑容来,向爹爹福身道:“爹爹。”
花长兴看到女儿,一时百感交集,原本高涨的意绪,被一股愧疚之情压了下去,他道:“如言,爹如今终于偿了你娘的心愿,你娘在天之灵看到今日,一定会很高兴的。”
花如言笑了一声,道:“爹说得对。”她看了一下四周,随口问道,“如语不在吗?”
花长兴看了一眼荆唯霖,道:“她染了风寒,今日不便出来会客,只在房中用膳了。”
花如言会意,亦不再提,与荆唯霖在主位席桌上落了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花如言却发现爹爹没有像初时那般高兴,似乎另有心事,一时她也别有思量,待没有其他人拉着爹爹说话之际,她离席来到爹爹身旁,示意进入内堂说话。
待确定并无其他人在侧后,花如言说道:“爹,女儿心中有一个疑问,不知爹可否为女儿解答。”
花长兴看到女儿神色略有凝重,他本就另怀心事,这下更觉得不安,便道:“你想问什么?此时外面客人在堂,说话可不方便。”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如果此时不问,不知何时才会方便了。”她不等爹爹回应,马上接道:“爹爹能否告诉我,荆唯霖当初为何指定要纳如语为妾?”
花长兴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整个儿怔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了想,方道:“爹当日不是提过吗?荆官人在东门外见了如语一面,觉得她贤淑大方,便想讨为妾房。”
花如言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真的如此吗?”
花长兴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呼了口气,重重地点头道:“果真如此。”
花如言见此景状,心下思疑更甚,难道爹爹是知道一些什么,却不愿告知吗?若说荆唯霖是因为喜爱如语而纳其为妾,那为何自己进门后,荆唯霖为如此对待?如说是因为识破自己为代嫁,那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早已让爹前往表明,当日在东门外的人,是自己,不是如语,当时荆唯霖不是也相信了吗?
为了得到一个不是自己喜爱的女子,而花费重金及打通官场关节的心力去为爹爹谋得一官,这当中必是另有因由。
或者,该说荆唯霖是另有目的。
“爹,你为何不跟我说真话?”她冷下了脸来,“我嫁入荆家后,荆唯霖一直没有和我……和我圆房,他纳我为妾到底是为了什么?爹你难道真不知道吗?”
花长兴不敢直视女儿,垂下头嗫嚅道:“爹只知道,他一心想纳如……你为妾。”
花如言咬了咬下唇,正待追问,只听外间传来一声:“同知大人在何处?”
花长兴巴不得这一声叫唤,忙对女儿道:“爹先出去。”不等她答应便匆匆地离开了内堂。
花如言懊恼地看着爹远去,心内的疑忧在这一问之后,更为加重。本来只是怀疑当中另有内情,但如今看爹爹的反应,必是可以肯定了。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如果为爹爹谋官职并非她嫁与荆唯霖的唯一条件,那接下来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时思绪乱如麻,她正想往外走去,妹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等一等。”
她连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如语正脸带悲怜地向自己走来,心下不由一沉,道:“如语,你身上可好?你怎么……”
如语双眼含泪,欲言又止。如言见状惊异不已,连忙掏出手帕为她拭泪,却见她缓缓地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低头看去,发现她手中正拿着一封信函。
“姐姐,这是你的……”如语把信递到如言跟前,哽咽道。
如言呆住了,并没有马上把信接过,因为她直觉到,这封信,会是何人所寄。
如语递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如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信封上熟悉而又遥远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一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到来。她想,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是欣喜若狂,而不是痛彻心扉。她会一把抢过信来,忙不迭地打开匆匆看一遍,然后再细细看无数遍,而不是迟疑着、不敢、也不愿再打开他的信。
如语泪水潸然,道:“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如言终于还是接过了这封信,苦笑摇头道:“并不能怨你。”她打开了信封,刚想取出信来,又犹豫了。
他会说什么呢?他会像以前一样,说些京中的趣事,说些为官的烦恼事,写一首让她面红耳赤、感动心怀的情诗吗?
她取出了信,展开带着樟叶清香的薛涛笺,书写细致的楷体映入眼帘,她眼眶一热,在模糊视线中,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信。
读罢,她合起信笺,掩面低泣。
如语挽着她的臂膀,亦是泣不成声。
良久,如言停下了哭泣,她拭去泪,把信塞到如语手中,道:“这封信里说的,爹知道吗?”
如语摇了摇头。
如言咽了一下,道:“好,这封信我已看过,你回头为我把它烧了。”
如语惊诧道:“为什么?”
如言按住了她的手,维持着平静道:“你看我面上的妆容如何?”
如语注视着她道:“尚好。”
如言点点头,理了一下发髻,挤出笑容来道:“我归席去,你保重身体。”语毕,一派从容地往外走去。
如语站在原地,满是泪痕的脸上,慢慢地泛起了一个阴冷而讥诮的笑容。
“吾随上峰出行数月,本月归来,方能启阅汝之信函。汝自当安心,吾必为汝父打点捐官一事。”
花如言缓步走回外堂中,席中热闹依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木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举箸继续进食,却形同嚼蜡,吃而无味。
“吾自出行以来,所到之处,青山绿水,尽收美景,心旷神怡之至,更忆及汝,音容笑貌。”
一旁有人向荆唯霖敬酒,荆唯霖淡淡应了,随意啜了口酒。花如言闻到酒香,眼光落在自己跟前的酒杯上,情不自禁地伸手将之举起,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她复放下空杯,对侍立在身后的家婢道:“加酒。”全然不顾荆唯霖略带诧异的目光。
“如是你我同行,共享人间仙境,同游广阔河山,必是美满乐事一宗。吾忽生痴想,若可于月后向上峰告假,吾必亲返平县,与汝一同出游,享尽山河美景。”
花如言频频举杯,喉中苦涩呛热得难受,脸颊发烫,脑际更是有些许的混沉,但她不想停下,她眼前仍在清晰地出现他所写的每字每句,他说他想她,他说他想与她一同出游,他说他会回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迟了,太迟了。她想醉,想忘却。
子钦,你我的情分,终是无以再续了。
她再度举杯,手却被人按住了,“席散了,回府吧。”
席散了?她有些微的醉意,神思慢慢聚拢于心,她看到四周的人们的确是纷纷站起了身来,向爹爹告辞。
她转头看向荆唯霖,他已站了起来,微有不悦地看着不愿动身的她。
她闭了闭眼睛,她现在是身旁这个男人的妾,她不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她配不上子钦,也不能再与他相见。
她撑着桌沿站起,和荆唯霖一起向爹爹告别。花长兴在看到她时,眼神有点闪烁,但此时的她已无意去多想。
坐上了回荆府的华轿,轿中的闷热感觉包围着她,她的头开始发晕,软软地靠在座上,眼中泪水无声地淌下,似乎此时只能通过哭泣,才能把胸腔中的酒意释放出来。
许是路上并不平坦,轿子摇摇晃晃的,她头晕得越发厉害,胸中的闷气一阵强似一阵地涌上心头,五脏内因此而翻腾起来,她连忙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掀开轿帘,急唤道:“停轿!”
轿夫们慌地把轿停下,花如言从轿中跳出来,不等思儿上前扶,一径跑到左侧的小溪边,“哇”一声把胸中的闷物吐将出来,腹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心内的翳抑亦似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使被酒意迷蒙了的思绪更为刺心。
荆唯霖听到后方轿子的动静,命人停了轿,下来看到蹲在小溪边的花如言,皱眉责斥道:“你这可是成何体统!思儿,扶姨娘上轿!”
花如言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提醒了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事实,感觉到有人在扶自己的臂膀,她猛地用力一挣,叫道:“不要碰我!”
“不要靠近我……”她含泪低喃,看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水波荡漾,她的脸孔犹如支离破碎。
荆唯霖的神色却深沉起来,他挥手让思儿走开,缓步走到她身旁。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偏偏要走?”她旁若无人,泪水淋漓不止。
荆唯霖静静地看着肩膀轻耸的她,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
花如言的泪水滴进了溪水中,逐流而去,“你说带我走,可是你骗了我,你自己走了,只剩下了我……”
她带着醉意,喉虽哽咽,话语含糊,但荆唯霖在她身旁,仍然是听出了个大概。今夜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四处黯淡,使人的心,亦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他想,是否应该扶她一把?
然而她已经自行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的,一时有点站不稳,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向他,水雾氤氲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丝仓惶。触及这样的目光,他竟有些许不忍,松开了她的手,吩咐思儿道:“扶她上轿。”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轿上,心思却似被搅乱了一般,别有滋味在心头。
花如言重新回到轿上,想起刚才他冷峭中隐含一点关切的目光,想起自己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心惊的感觉,她自嘲地笑了,这本该离自己远远的一切,却已成了自己生命中不可摆脱的枷锁,既然是她改变不了的既定,为何却让她看不清,看不明?为何她连知悉内情的权利也没有?
回到了荆府,她迅速地下了轿,抢在他前面把他拦了下来,道:“我有话跟你说。”
荆唯霖注视着她,从她眼中看出了一点迷乱,遂冷声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花如言坚持道:“只一句话。”她的眸子在夜色下闪耀着幽幽的光芒,有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荆唯霖在心底叹了口气,虽不想与此时的她有过多的牵扯,但又有另一种欲待探知的心思,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是亦不再推拒,随她一同回到房中。
花如言把房门掩上后,面向门前,背对着他,静默着。
荆唯霖看着她的纤柔背影,暗觉奇怪,静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如言咬了咬牙,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似心头那一个欲迎还拒的念头,从她半眯的澄明杏目中流露出几丝动人的妩媚,不动声色地在朱唇边蕴含着柔情万种,似是因着眼前人的等待,她的千娇百媚更随着与他距离的接近更添了几分温柔缠绵。
他惊讶于此时的她,亦不曾料到她的媚态竟是如此撩人,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伸手拉下了上衣的蝴蝶丝扣,纤臂一伸,便将上衣轻轻地除下,露出了雪白的肩膀与如玉藕臂以及玲珑胸前那一抹魅惑淡紫的抹胸。
芬芳清馨的紫萝兰香味淡若轻盈地萦绕在他鼻息间,温香软玉的她已欺近了他的胸膛,他与她之间,只是一个拳头之距。
他的神色微有愕然,转瞬又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如花似玉的美颜。
她垂下眼帘,小扇般的眼睫毛轻颤着覆住了秋水双眸内的脉脉温情,她的柔荑轻轻地握住了他厚实的大手,缓缓地将之往自己如玉凝脂般的脸颊上贴近,她的唇边自始至终都含着一抹暧昧的笑意。
他触及到她嫩滑的脸蛋,指尖不期然一颤,忙把手抽回,用力将她推开,低喝道:“你怎可如此!”
她重心不稳地向后退去,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扶住了一旁的桌子,站定身子后,冷笑道:“你不是说过,你若要我,容不到我做主吗?”她顿了一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现在我做主把自己给你,你为何不要?”
他面沉如水,道:“你既入荆家,便从来没有你能做主的时候。”
她逼视他道:“你纳我为妾,却不与我圆房,难不成你纳我的目的,就是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如此狠心?”他会说吗?他会告诉自己纳她为妾的真正目的吗?
他清俊的脸庞上依然看不出一丝涟漪,他淡淡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只可惜命中自有注定,有许多事许多人,注定是被牺牲,被放弃。”
她错愕不解地仰头瞪着他,追问道:“什么牺牲什么放弃?你到底意指为何?”
他吸了口气,不愿再与她多说,径自绕过她往房门走去。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他说的话,牺牲,放弃,牺牲谁?放弃谁?
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响,她一时头疼欲裂,抬手捂着脑袋浑身发软地跌坐在椅上,纷乱不息的思绪似乱麻一般纠缠在她心头,无从理清,无从摆脱。
一切的疑问及焦虑都掩藏在平静却晦暗的日子里,荆唯霖的态度依旧是淡定与漠然,似没有把那一晚的事情放在心上,倒是花如言,偶尔会记起半分,便心如鹿撞,脸如火烧,有点记怨他,更恼自己乱了分寸。
这一夜酉时,负责掌灯的家仆小福在她房门前挂了盏灯笼,思儿开窗时正好看到小福小心翼翼的动作,回头低声对花如言道:“小姐,今夜老爷要到你房中来呢。”
花如言更衣完毕准备到西大厅用膳,一边理着小反领下的流苏绦子,一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灯笼,神色微微黯了黯。并不回答思儿,一言不发地开门往外走去。
让她意外的是,今日她是最后一位到达西大厅的,只是在座的人,包括一家之主荆唯霖,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轻轻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明日启程往会稽的马车和细软,你让徐管家细细打点,随行上路的家仆不要多,随着去年的例安排即可。”荆唯霖对施芸说着,眼睛向低头喝汤的花如言看来,缓声续道:“也为如言打点一下。”
花如言听到他突然提起自己,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他与施芸。
施芸看她满脸迷惘,微笑解释道:“四妹妹,你明日便随老爷一同出行往会稽,等一下我吩咐家人为你收拾。”
花如言意外地睁着双眼,目光在荆唯霖无澜的脸上扫过,复停留在施芸身上,惊疑道:“我随老爷……出行?”
施芸正想回答,荆唯霖这时开口道:“明日一早辰时出发,不可耽误。”
花如言放下了碗筷,再没有了进食的心思。她想了想,问道:“姐姐和三姐姐也一同去吗?”
施芸与云映晴对视了一眼,施芸道:“此次老爷前去是视看一下去年所置的田产,我和三妹妹都去过了,今年我身体越发不好,三妹妹也需留下照料家务,但老爷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所以就辛苦四妹妹了。”她尽量放轻松了语气道,“路上风景好得紧,四妹妹可不要错过这次出游的机会。”
汝豪听到母亲的话,举箸大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施芸看到荆唯霖神色有点不悦,忙朝儿子低喝道:“快吃饭!”汝豪人小鬼大,瞅大人脸色不对,也不敢再造次。
花如言也注意到荆唯霖和施芸二人容色的异样,心头由此隐隐地压着一重惶然,一直潜藏于心底的不安在此时竟开始慢慢往上升涌。
这次他们安排她随荆唯霖远行,会是出游这么简单吗?
如果是别有内情,那当中又会有着怎样的蹊跷?
花如言张口想问,却在看到施芸若无其事地用膳、荆唯霖面无表情地饮下桂花酒时止住了言。她眼光不经意地从荆唯浚身上掠过,发现他嘴边正含着一抹冷嘲的低笑,心头不由更惊。随即心下有了主意,只不再言语,埋头吃饭。并没注意到,这时荆唯霖朝她投来的犹疑一瞥。
一顿无心饭毕后,花如言缓步踱回房中,她抬头远远地看到那房门前闪烁着幽光的灯笼,不由止住了脚步,心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四妹妹。”身后冷不防地传来一声轻唤,她转过身去,看到施芸正领着一位手捧锦包的婢女款款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欠身道:“姐姐。”
施芸伸手扶起她,柔声道:“妹妹不必多礼了。”她顿了一下,接道:“来,和姐姐一道进房里去,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花如言早就注意到施芸身后婢女手中的锦包,正自狐疑,听施芸如此一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脚步往自己房中走去。口上只忍不住发问道:“姐姐,明日我真的要随老爷出行吗?”
早候在房中的思儿听到声音,连忙上前打开了房门,施芸率先走进了房中,花如言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听到她声音含笑地回答自己:“那当然是真的,老爷特意安排,还能有假吗?”心下不由一沉,想了想后,向思儿摆了一下手,示意她退下。
施芸在八仙桌前坐下,看着她的贴身侍婢青儿把手中锦包放在桌上,一边柔声对满脸疑惑的花如言道:“四妹妹,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打开看看。”
花如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走到施柔身旁,道:“姐姐何必费心呢。”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锦包的百合结打了开来,锦包外一层云厚织锦,里三层密绣丝绸,她每打开一层,不安的感觉便加重一分。
直到内里那一件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映入眼帘,花如言才怔怔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施芸。
施芸把那上衣拿出来,再把底下的一袭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拿起,比在花如言身上,眼内透露着赞赏的光芒,“妹妹穿上这身衣裳,定是气韵端丽,别具风范。这衣裳,也只可配妹妹这般白皙的肌肤和秀丽的容姿。”
花如言越发不解,她拽下裙子,道:“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然而,她能让施芸告诉自己什么呢?她有太多的不明白,有太多的不知道。然而,她一句也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她咽了一下,犹如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施芸先是询问地看着她,而后,眼光一转,似又平静下来,依然笑道:“我可告诉你,穿这身衣裳,梳一个惊鹄积发髻是最最相配的。”
花如言在施芸对面坐了下来,心内暗叹了口气,点头道:“谢谢姐姐的厚礼。”
施芸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进门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给你见面礼,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她喉中一痒,低咳了一下,又道:“你这次随老爷出行,中途可能需要会见贵人,这衣裳你一并带了去,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花如言皱了皱了眉,正想发问,施芸却连连咳嗽了起来。青儿慌得上前来扶着主子,一边为她顺着背,一边道:“大夫人,该是时候服药了。”
施芸点着头,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咳嗽着对花如言道:“四妹妹……你早点收拾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上路……”
送走施芸后,花如言回头看着桌上的华衣丽裳,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施芸刚才所说的“会见贵人”。
她咀嚼着这四字,会见贵人。隐隐中,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灯笼,微风轻拂,灯笼上的流苏随风飘荡。而荆唯霖的身影,于此时映入了她迷茫的眼光中。
“还没有开始收拾吗?”他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衣裳,微微地蹙起了眉,“思儿呢?”
花如言抿了抿唇,走到桌边,一边折叠着衣裳,一边道:“这是姐姐刚才送过来的。她告诉我,”她试探地看了荆唯霖一眼,“说路上有可能要会见贵人,所以这身衣裳让我带上。”
荆唯霖脸上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有半点动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自来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从容地躺了下来。
花如言胸中的郁火倏地蹿了起来,她重重地放下了衣服,快步来到荆唯霖跟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这次要我和你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荆唯霖随手从一旁的小几上取了本书,心不在焉似的翻着书页,道:“晚膳的时候,大夫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好了,难道就不可以跟我讲一句,哪怕一句的真话吗?”
“……那么就当作是我们荆家亏欠你的。”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深沉。
她冷笑,“我受不起你们这份亏欠,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静默了一下,方道:“真相就是你必须与我同行。”
“如果我不去?”她沉下了气,声音冷静。紧盯着他,她一字一眼重复,“如果我不去。”
他抬头回视她,面沉如水,话语中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定:“你必须去。”
“够了!”她倏然提高了声调,“凭什么我要任你们摆布?”
“就凭你是荆家四姨娘!”他霍然站起了身来,威慑地注视着她,黑滇的眼眸如一汪不可测的深潭。
她不甘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哽住了。她愤怒难平地瞪着他,双手因为激动而在轻轻地颤抖。
是,就凭她是荆家四姨娘,就凭她的爹爹以一生的仕途作为交换,把她放在了这一个未知的迷局里。
她还可以反抗吗?她还有追问的权利吗?
荆唯霖深吸了口气,绕过她向前走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今晚就不宿在你这儿了。明日一早启程,徐管家会来接你到正门。”
听着他打门离去的声响,她凄然而笑。
随即,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到桌前,泄愤似的把那刺目的华裳狠狠地扔在地上,似要把连日来的迷茫与郁闷一并抛掉!
翌日一早,果然便听到徐管家毕恭毕敬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四姨娘,三姨娘派了菊儿过来为您收拾行装,三刻后请四姨娘移步西大厅用早饭,待辰时一至,便须和老爷一起出发。”
低头看着床前的被思儿整理得妥妥当当的包袱细软,花如言低叹了口气,扬声回应徐管家道:“我晓得了,让菊儿回去吧,我这儿都收拾好了。回头我亲自谢三姨娘。”
听着门外徐管家应声离去,花如言转头触及到思儿微带忧心的目光,她勉强挤出笑容来,道:“我先去用早饭。你听着令儿把细软送到马车上。”
思儿皱着眉,道:“小姐,你真要去吗?”
花如言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听到思儿的问话,又停下脚步。她平静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吗?我随老爷出行,是应该的。”
思儿快步走上前来,急切道:“小姐,我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花如言很快地打断了这个从小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婢女,看着对方那焦急的目光,她心下一揪,面上却兀自冷静,“我很快会回来的……你这直肠子,千万不要在这府里跟别人露出什么话来,要是犯了什么忌讳,我如果不在,没人能为你开脱。”
思儿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垂下眼帘,慢慢地点了点头。
花如言不再多言,径自往外走去。今晨凉风习习,清风夹着雾气的潮湿柔和地拂动着人的发梢。她深吸了一口这样带着清新气息的空气,把胸中的闷气稍稍地压下些许,好使自己能沉着地对应接踵而来的种种未知。
如果这趟出行,能揭晓一直以来的迷惘,那么,不妨前往,哪怕结果是那样的难测。
担心,花如言,你担心吗?担心一去便不能复还?
怎可能不呢?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摸索前行,而明知在前方等待的是悬崖,叫个中人如何能不恐惧惊慌,如何能不步步惊心?
进入了西大厅,桌旁只有施芸和云映晴二人,荆唯霖却不在。
她在属于自己的位置落座,马上有婢女为她盛了一碗鸡茸干贝粥,闻着扑鼻的香气,她搅动着勺子,却没有进食的心思。
施芸柔声劝了几句,她只得勉强浅咽了几口粥,再也吃不下,便放下了勺子。
这时,徐管家进内道:“大夫人,三姨娘,四姨娘,老爷已经至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他向花如言作了个“请”的手势,“思儿已把四姨娘的行装送到了马车上,请四姨娘起行。”
花如言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她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徐管家身后向前走去。
来到大门外,马车果然已经候在那儿。荆唯霖正在一旁郑重其事地和荆唯浚交待着府里的事务,荆唯浚懒洋洋地交抱着双臂在听,眸子里有着一丝不耐,俊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只面无表情地向兄长点着头以示知晓。
花如言正要走上前去,却感觉手臂一紧,似有人悄悄把她拉住了。她忙回头看,发现拉着自己的人竟是云映晴。
她不及出声询问,便听云映晴在自己耳畔旁轻声道:“万事小心。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
她闻言,顿感不寒而栗。
刚欲再问,对方已放开了自己,转身回到了施芸身边,面带温婉的微笑,若无其事一般。
惊诧之下,她心跳得更厉害。
“好了,启程吧。”荆唯霖吩咐着,率先上了马车。
花如言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随行的四位家仆分别各自上马就位,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捏出了一把汗。
荆唯霖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不悦地紧抿着唇。
施芸见状,扶着花如言的臂膀向前走,微笑道:“四妹妹,快随老爷上车吧。”
她几乎是爬着上了马车,当在车上坐定时,才发现自己双脚颤抖得发软。
荆唯霖看也不看她,淡声下令道:“出发!”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进,荆唯霖把车帘放下,暂时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马车内相当的宽敞,可容纳四人乘坐。实木的车板上用柔软的绒布铺裹,座位则用软绵绵的棉缎垫置,尚算舒适。花如言却是越发觉得如坐针毡,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荆唯霖,下意识地往内里退缩了一下。
荆唯霖似并不注意她的举动,只抱着双臂斜斜地靠在座上,半眯着双目在小憩。
花如言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在意自己后,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她命令自己不去担忧太多,以免乱了阵脚。遂转身掀开了车窗的纱帘,放眼望向路上的风景,以期能分散一点内心的张皇。
马车还在平县的小道里前行,道路两旁是不断退后的树木,她一时看得眼花缭乱,视线在不知不觉开始模糊。
“我……”她思量了许久,方缓缓开口道,“沿着这个方向,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往左,便是花家,我可以回去道个别吗?”
荆唯霖眼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依旧是一副小憩的模样。
她也不追问,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曾随娘回她的家乡去看姥姥,那时候坐马车,也喜欢趴在窗前看风景。我看到爹爹站在那儿很久都不离去,我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与他越发离得远,明知道只不过去一个月的光景,但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的爹爹无论我到哪儿,离开多久,都不会舍弃我。”她喃喃说着,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道:“如果不是为了你爹,你也不会嫁到荆家。”
她把头靠在窗边,平静着语调问道:“爹爹知道我今天离开吗?”
他重新闭上双眼,低低道:“你爹如今是正五品同知,要在府衙上任,正值皇上施行新政,估计他如今是政务繁忙,忙得不可开交。”
她静静听着,垂下了眼帘,只是扶着窗棂的手背一阵发凉,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洒落满腮,正点滴往下流淌。
马车渐渐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一径儿出了平县,往那既定的方向而去。
晚霞的余晖氤薄地洒落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花如语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家门,那金黄如秋叶般的光斑映照在她身上那袭烟纱细织水纹绸裙上,越发衬得她朱唇边的笑涡如初绽花蕊般清艳。
“荆大官人今日一早便携同你姐姐一起往会稽去了。”乔海的话言犹在耳,“可不知出行时日长短,怎么你姐姐没回家和你们道别吗?”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回答道:“如果只是平常的出游,当然不必特地回家跟我们道别。”她垂下头,敛住了如水秋眸内一闪而过的阴沉,“何况这一走,也不至于一去不返。”
乔海不会知道,旁人也不会知道,姐姐此行,凶多吉少。
可不是吗?这一走,有可能一去不返的人,本来该是她。
她一步一步越过庭院,推门走进内厅,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猛然闻到刺鼻的酒气熏浊满屋,她不禁皱起眉来,忙举手掩鼻。
“爹,你今天没到府衙上值吗?”她半掩着口鼻,目含怨怼地瞪着缩在大厅一角喝得烂醉的花长兴。
花长兴睁开蒙浑的双眼,瞥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再度举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花如语放下了手,慢慢地走到父亲跟前。正值傍晚时分,厅内并未点灯火,只借着门前的余光看清半分昏暗角落内的那张饱含沮丧的老脸。
她从喉中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酒壶,厉声道:“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堂堂五品官,竟荒废公务,酗酒忘形?”
花长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他颤巍巍地朝小女儿扬起手来,掌风毫不留情地往她脸上袭来——
她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凌厉地盯着眼前怒火中烧的父亲,冷冷道:“我的好爹爹,您可是朝廷命官,河原府同知,这副模样,要叫旁人看到了,怎生是好呢?”
花长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忤逆的贱骨头……”
“对,骂得好。我就是贱骨头,我命中带煞,自从生了我以后,娘便一病不起,你便科场失利,对吗?”她甩开了父亲的手,“我刑克你们花家,一岁使娘病入膏肓,三岁连累家里田产被族人抢走,七岁那年姐姐染上了天花,你把我送到姥姥家,姐姐痊愈后,你三年不肯把我接回来,还是姥姥亲自把我送回家来,为我哭着求着,你才勉强答应让我回家。自此以后,你只不过把我当作这家中的闲人,有多余的饭,就给我吃一口,逢年过节,你从不让我上桌吃饭,只是为怕我的晦气再沾染了花家,是吗?”
花长兴抬手指着她,指头不住地颤抖着,“是……是……是你害了你姐姐……”
花如语仰了仰头,凄冷而笑,“我知道你心很疼,你最疼爱的姐姐,如今屈身为人妾,对啊,你知道吗?姐姐今天被荆官人带走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花长兴早就知道了如言今日离开,本就满心懊恼,向衙里报了有恙在身,只窝在家中借酒浇愁,如今亲耳听到花如语把这一椎心的事实道出,顿时气急攻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尖声叫道:“他们要的是你,不是如言!你害死了如言,你这祸累家人的贱骨头……”
花如语吃痛地惊呼出声,慌急地挣扎开来把他推开,退后数步后,才道:“害死姐姐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一心想当官,想用我作交换条件,你以为我会甘心就范吗?我为什么要听任你安排?姐姐是自愿代我嫁过去的,你能怪我吗?你怪得了我吗?”
花长兴听到她的话,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半晌后,他整个儿无力地瘫倒在地,抱头号啕大哭。
花如语不屑地看着地上的父亲,抬手理了一下被他扯得凌乱的发髻,不再说什么,转身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是爹对不起你……”
她闻言,倏然停下了脚步。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背对着哭得声嘶力竭的父亲,听着他的话,心下竟有些许的触动。她侧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这一辈子,都愧对你……爹这一生都亏负于你……如言……”
她微微地怔忡了一下,旋即,又冷笑起来,心中的痛被讽刺的恨给冲淡了,她吸了口气,不愿再停留,亦不愿自己再有心软的时候。
只要如今,被荆家当作礼物一样送呈给不明身份之人的可怜人,不是自己;只要如今,有机会成为名门望族的当家主母的人,是自己。
其他的一切,譬如所谓的亲情,又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