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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如梦初醒
作者:红杏 时间:2018-05-18 02:51 字数:8055 字

在路上的辰光过得尤其的慢,但是花如言却没有料到,当自己面对未知的前路时,竟是如此的平静,并无半分想象中的彷徨,偶尔看着窗外的景色,偶尔看身边的他从腰间掏出短笛,抚摸半晌,却并不吹响。

她蹲坐在座上,双手抱膝,睁着明亮如昔的眼睛,像并不觉得劳累。

他看她一眼,低头轻道:“你就不睡一会吗?”

她道:“我知道你能睡,不过我可睡不着。”

“为什么?”

“一路颠簸,才要睡着,就又被摇醒了。”她顿了一下,又缓缓续道:“加之,我不知道我睡下后,再醒来时,会不会是已经被送到了狼牙虎口,而你们却踪影全无,求救无门。”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花如言的记忆中,荆唯霖大多数时候均是板着一副僵面孔,冷森森的让人生畏。此时她本无心关注他是否有不同,但当听到他的笑声时,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他,发现他嘴角蕴着一缕笑意,眉宇间放松了许多。她心念一转,有点按捺不住地脱口而出:“真的是狼牙虎口吗?”

荆唯霖稍有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他冷冷地看向她,道:“在适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花如言苦笑。

看到她这样惨淡的笑容,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揪。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了帘子问荆唯霖道:“老爷,已经到了驿站。”

荆唯霖点点头道:“先休息一下。”

花如言眼光顺着掀开的帘子往外看,不由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竟是一大块姹紫嫣红的花田,她情不自禁地往车外探出身子,车夫得了荆唯霖的眼色,忙把她拦住:“四姨娘,您还是在车上休息吧。”

花如言想了一下,回头对荆唯霖道:“在车上闷得慌,我想下去走一走。”

他简短地回答:“不行。”

她坚持:“你陪我一起去。”

他沉默。

她指着前面的花田,向往地道:“你看,多美。我们去走走吧!”

他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光一闪,似有所触动,冷峻的神色再次舒缓开来。

她微微有点迟疑,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软声道:“走吧,好吗?”

他有点始料未及,但不知为何,这次他不再阻止与拒绝。他与她一同下了马车。

花如言放眼看着那一大片芬芳的花田,一边向那儿走近,一边深深地吸着气,似乎空气中满是清芬的花香气。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向花田靠近。

他在她身后,看着她跳跃的步子,心内禁不住纳罕。她似已完全不为自己的前景担忧,仿佛此次真的不过是一场愉快的出游。

她扑到那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前,把娇嫩的花骨朵拥进胸怀,顿时馥郁满心,她如玉脸庞上绽放的笑靥亦似花般美好动人。

他与她数步之距,紧紧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满怀喜悦地在各种美丽的花朵间流连,笑容灿烂。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的眉心在不知不觉间紧蹙。

她的衣袂随风飘摆,粉白的软罗宽袖如纱幕般轻柔地覆盖在绰约妩媚的花蕊上,她浑然未觉,只闭上眼低头轻轻嗅闻一旁的馨甜花香。

他取出短笛,心中别怀情愫地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阳光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天际只见乌云密集。

她在花丛中站直了身子,笑盈盈地抬起头来,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花田中央,转头环顾四周,荆唯霖已不在自己身边。

“轰隆隆——”闷雷沉沉地响起。风势越发强烈起来。

她刚想迈步往来时路走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云映晴的耳语是如此清晰,犹比雷声惊心。

风夹着沙粒往身上吹打,她身子似微有摇晃,心却在此时有一阵的坚定。

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这时,雨水哗然而至,冰冷地洒落在她身上。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一缕哀曲。

她又停了下来。雨水无情地浇落她遍身,她满头满脸都是水湿。她回过身,感觉到笛声似在前方那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幽幽地直往她的记忆深处渗进,一点一滴,是温馨,是甜美,是愉悦,所有一切,均是因着曾有过的爱重与牵挂。

但是,亦是无可避免的苦涩,与无奈。

道不尽的哀痛,到最终只不过是归结到“无奈”二字上罢了。

那一句“无论我到了哪里,你总是跟着我。”如同前生的誓愿,将一直牵绊她的脚步,使她再难洒脱自如地抛开过往。

“……掩重门暮雨纷纷……”

这样的倾盆大雨,这样的无助与彷徨,都是深藏在心底的印记。永生。

她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一如当初的某一天,满怀忧心与急切地寻找值得她珍视一生的人。

可是,眼前只是雨雾纷纷,朦胧一片,哪看清前路?

她眼内涩痛,不知是否是雨水渗进了眼内的缘故。

“你在哪儿?”她失声大叫。

猛然间,她在泥泞的路旁看到了一只鞋子。

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顾不上脏和湿,一下扑到鞋子旁,跪倒在地,啜泣不止。

“如言!”

她闻声抬起头,滂沱大雨中,仿佛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中,紧紧地把他抱着,闷声大哭。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纵情地哭着。

他怔住了,低头看已然浑身湿透的她,纤弱的肩头不住地颤抖。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内闪过一丝悲怮,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把她拥着。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

从他怀中离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

“是你?是你……”她,不禁自嘲地冷笑。

与此同时,他拥在她腰身上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开来,他眼睛却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满脸水湿的她,雨水霏霏的模糊中,她的脸庞竟越发清晰起来,对,是她,在这一刻,也只有她。

然而,纵然知道是她,为何仍会有同样的心痛及悲怜?

她垂下头,用手胡乱擦拭着脸,以期能使自己的视线再真切一些。

花如言,你好糊涂,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逃不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面对他的勇气,才复抬起头来,再度直视他。在对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眸时,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再看她,转过头,若无其事道:“我们回到马车上避雨吧。”

她并没有马上移步,只低头看着小路上的那只鞋子。

他回头催促了一声。她眼光落在他足上那一双深黑的靴子上,低低叹了口气,迈步跟上了他。

上了马车后,雨过没多久便停歇了,天边乌云散去,依然是晴空万里。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她浑身雨湿地蜷缩在座上,只觉得又闷又热,却又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坐在座前,背对着她,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彼此静默良久,他开口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她双手用力地抱紧自己,闭上眼睛,咬着牙回道:“找一只鞋子。”

他益加疑惑:“鞋子?”

她睁眼看了他的后脑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是的。”

他低笑,没有再追问,却也没有回头看她,因此并不知道,她此时双颊边烫得发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当他发现她半昏迷在座上的时候,已是入夜。彼时马车正停稳在一家客栈前。

他惊骇地把失去了知觉的她打横抱起,只觉得此时的她烫得似一具火炉,让他也不禁慌了心神。

“快,找大夫!”他下了马车朝随行的家仆下令,一边抱着她飞快地往客栈内奔去。

头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眼前像满是炫目的星火,灼热着她的双眼,更燃烧着袭人的热浪,一阵接一阵地往自己身上涌,把她重重包围,使她无力动弹,连呼吸,也似几乎窒息。

不禁又想,如果在这一刻,让这样炽热的火把她吞噬,未尝不是一个解脱之法。至少,她不再担心未知的前路,不再纠缠于旧情的失落,不再……不再需要揣测跟前人的心意。

“大夫,她可是感了风寒?”他的声音那样清晰地传进了耳际,提醒意欲沉迷于昏沉的她,她尚存一息。

“尊夫人恐是水湿之寒气侵体,遂引发内热,请官人依老夫的方子为夫人用药治理……”

……

火烫的感觉如抽丝般一点一点地减退下去,绵软的无力感却使她连睁目看一眼四周的力气也欠缺。

一个温暖的臂弯把她上身扶了起来,有苦涩的汤药缓缓地淌进自己的口中,流进咽喉。

她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朦胧中,感觉自己正倚在某一个人的胸怀中,那人正一手就着她喂她喝下药汤。

她应该能意识到这是谁,但她却提不起劲来抗拒,只下意识地呻吟着,喃喃出了一声:“苦……”

满心担忧的他听到她的声音,不由稍稍放下了心来,轻声在她耳畔道:“把药喝完。”

味蕾间充斥着让她难以忍受的苦涩,药汤却正源源地往自己口中淌进,她半睁开了眼,看到碗内黑糊糊的药汤,心头一阵发闷,转过头,药汁一下从碗内洒落在她衣襟,她顺势吐出了口中的药。

他见状,语气夹着隐怒:“你快把药喝完!”

她避着他手中的碗,就是不肯再多喝一口。

他真的怒了,一手用力地按住她的头,强硬地把碗抵在了她唇上。

她本来只是不想喝药,但他如此粗暴的举动一下把她心内的愤怨也挑了起来,心头猛地涌动起连日来对他的戒备与恐忧。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她挣开他的手偏过头去,举起右手把碗一推,只听“哗”一声响,药洒了一地。

他抽出了扶着她的手臂,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还要命不要?”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歇力仰起头来看向他,鼻子不自觉地一阵发酸,她摇头哑声道:“我不喝……好苦,好苦!我不喝药……你不要逼我……”

他举着碗正要把剩余的一点药汤往她嘴里灌,却在这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她朝他仰着苍白的脸庞,满是惊惶的双眼慢慢地阖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渗出,缓缓地往下蜿蜒流淌。

他怔住了。

半晌,他松开了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当他再度返回的时候,她正窝在床上半梦半醒。

眼前恍若人影晃动,一时似是久不相见的郎君,一时似是为科场失利苦恼的爹爹,一时似是满脸泪痕的妹妹,一时似是……别怀居心的夫君。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迷梦,她的神绪渐渐归位,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又是他。

他在她床沿坐下,从腰间掏出了一方纸袋。

她假寐,眯着双眼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纸袋的封口打开后,才低头对她道:“对不起。”

她连忙闭紧了眼睛,心内不觉一阵惊异。

他道:“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

她果然闻到了草药气味,家仆把重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

“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他的声音是难得的轻柔,“如此可好?”

她的眼皮轻轻地跳动着,一会儿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微带嗔怪地看着他。

任由他把自己扶起,她接过他递来的蜜饯,含在口中,酸甜可口,连带着心头的茫然失措也一并退减了。

再次喝下药汤,竟不再如适才那般苦涩,她索性自他手中捧过药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好好休息,明日看你的病有没有好转,如果仍觉得不适,就先在此停留,等你痊愈了,再上路。”他满意地把空碗放到一旁。

她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只觉得脑袋浑沉,却并无睡意,于是开口讷讷道:“我睡不着。”

他闻言,想起了什么,打趣道:“这儿又不是马车,不会把你颠簸醒了,也不会乘你睡熟了把你送到狼牙虎口。”

她“扑哧”一声笑了,道:“那好,保佑我一直不能痊愈,我倒愿意一直住在这儿。”

他却敛下了笑意,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她闭着双眼,有点孩子气地仰了仰下巴,道:“我真睡不着。”

他正要站起身离开,听到她的话,又坐住了。

抬头看向窗外,那一轮半弦月皎亮地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映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像在此时再度涌上脑海,他茫茫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静夜漫漫,疲倦的心灵,却迟迟不愿平静。

他的声音低低地穿透昏沉的安静,像遥远思忆中的一缕回响,在她耳畔浅吟。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他家世显赫,族中金马玉堂,家父更是前朝名臣。然他虽为庶出长子,但自幼为父亲送至名师私塾受诗书熏陶,习政理治务之法,更熟读兵法治国之论,备享嫡长专习之学。家族中人,无不明白,他是父亲一手力培的接管家业的人选。而他也知道,他将来需要接管的,并不仅仅是一门家族的掌管,而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社稷及时局动荡的重任。

“为了达成父亲交予的重任,更为了将要进行的种种筹划,他不仅在朝廷暗布势力,更与各路江湖门派结盟,他一心只想完成父亲临终前交托的遗愿,没有想过,他一方面大举动作,已使对头人闻到了风声,他的一举一动,已落入对头人的耳目中。年少气盛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心求成,不知行事宜缓不宜急之理,树大招风,在不知不觉间已引来杀身之祸。

“对头人乃为朝廷命官,一品大员,彼时深得太后之心,连皇上尚且忌讳三分。这位世家子弟,却不知天高地厚,接到对头人的请柬,自以为自己的威势连这位鼎鼎大名的名臣亦刮目相看。遂也不作深思,便独身前往赴会。”

荆唯霖背倚在床边,眼光虚罔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处,声音缓沉轻浅。花如言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外,细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心绪已经随着他的话飘到了故事中的情景里。

“对头人早已在路上设下了埋伏。世家子弟气定神闲地坐在轿中,一边想着等一下该如何向名臣措辞,该如何才能把这位位极人臣的权要人物拉拢到自己身边。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等待他的,是致命的危险。

“轿子行至一半路程,猛地停了下来,他只听得轿夫一阵惨叫,正欲掀开轿帘看个究竟,便见到雪白的轿帘上被一道鲜血溅得触目惊心。他这下急了,心中大叫不好,连忙使内力把轿侧踢破,他从缺口跳了出去,落在地上时,竟看到轿旁围着几个持着刀的黑衣刺客!

“他来不及多想,忙往前方逃去,身后刺客穷追不舍,他慌不择路,一径往前跑。正不知所向时,看到前方正有轿夫抬着一顶七宝玲珑笼烟纱的轿子,他迫不及待,跑上前去把轿拦下,不待分说,一头钻进了轿中,只想着先逃过这一劫,不曾想,这这一躲,却是把自己再次送进了险境中。”

花如言忍不住插嘴问道:“轿中有人吗?”

荆唯霖淡笑了一下,点头道:“轿中有人。当时世家子弟冒失地钻进轿中,轿夫哪里肯放过,正作势上前要把这名孟浪之徒揪出,轿中那人,却静静地开口说:‘起轿。’

“世家子弟在惊魂未定抬头看向轿中人,昏暗中,看到的竟是一身浅紫云罗轻纱裙,他才知道原来轿中人是女子,一时亦不敢再看清她的面容,忙垂头低声道谢。那女子并不回应,他面红耳赤地垂着头,想自己竟狼狈如斯,真是无颜之极。一路上,鼻息间只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茉莉,又似是水仙,更似是桂花。慢慢地,他心下不再慌张,开始静心细想,为何会有这一干刺客欲取自己性命。

“他正想着,轿忽然停了下来,轿外传来一阵骚乱。那女子兀自镇定,依旧用那静静的声音问道:‘什么事?’轿外有轿夫回道:‘姑娘,有人拦路,说要搜轿。’他闻言一惊,知是与刚才的刺客有关。他不想连累了这轿中女子,刚欲起身下轿,这时,那女子却道:‘告诉他们,我受姚中堂所邀,前往宰相府献曲,他们若要搜,最好待我们到得宰相府,在姚中堂面前搜寻更为妥当。’世家子弟听到这女子的话,不禁更为惊骇。因为他的那位对头人,今晚邀他赴会的一品大员,正是她口中提及的姚中堂。

“那群黑衣人果然不再纠缠。轿子重新往前行进。世家子弟这时才知道,自己是刚出虎口,再入狼穴。”

花如言半眯着眼睛,脑子里开始有点昏沉的感觉,但是她却还不想睡,听荆唯霖停了下来,便追问道:“那女子莫非也是一个埋伏?”

荆唯霖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径自缓声续道:“世家子弟心头一沉,知道自己这次成了瓮中之鳖。他在轿中犹豫片刻,轻声对那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本应了姚中堂之邀前往宰相府,只是路遇不测,不得已才扰了姑娘,实为唐突。姑娘不若让我于此地下轿,为免污了姑娘清誉。’那女子却含着笑说:‘公子言重,妾身刚才说的话并非虚张声势,妾身确是要到宰相府中献曲,恰巧与公子同路,正好送公子一程。’他知道要脱身并非易事,亦不想与那女子多说,倾身刚欲就势跳出轿外,那女子这时又说:‘公子不必着急,既来之则安之。’他怔了一下,似又有所明了,心内的不安竟一扫而空,也不再急于下轿,心中别有一番思量。

“过了一会儿,轿子停了下来,那女子淡声道:‘公子,请下轿。’世家子弟知道已到了宰相府前,他掀开帘子走下轿,果然看到那流金匾上庄正的‘宰相府’三字。他敛下心头的恐忧,随着一名引路的仆人往府内走去。他感觉到身后那细碎的脚步,该是那名女子,他一直很想看清那名女子的面目,但情知此时于礼不合,何况,他还不知道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到底是何等境遇。一想到姚中堂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他便心感戚然。

“自他接过父亲交付的重托之后,他便应该知道,这是一条荆棘满布,危机四伏的路。他的下半生,将在殚精竭虑中度过,最终或许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命丧黄泉,要么得拥天下。

“他的对头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整个家族的对头人,正一派从容地坐在大厅的上座,席中,佳肴已备。世家子弟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走进大厅,只见那姚中堂眉宇带笑地站起来,说:‘小侄怎的来迟,我正自担心,你可是路上耽搁了。’世家子弟亦展颜而笑,说:‘劳姚大人久等了,在下在路上遇故交,知她受了姚大人之邀,便与她一同前来。’姚中堂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映霏姑娘是小侄的故交,难怪难怪。’世家子弟微笑着侧过头,注意到那女子优雅地欠了一下身,声音如黄莺般清亮:‘映霏拜见姚大人。’那姚中堂不再说什么,挥了一下手,示意世家子弟就座。

“落座后,世家子弟才得以看清那名唤映霏的女子,她鹅蛋俏脸,明媚远山黛,映衬着一双秀丽杏目,琼鼻樱唇,倒是一名清丽佳人。如此姿色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窈窕可人,让人观之悦目,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世家子弟着意端详着映霏,这分神间,已有仆人为他斟满了一酒杯。席间,姚中堂虽一直劝食,但世家子弟却只象征式地动一下箸,并没有进食半点。

“映霏原是本镇莺咏楼的头牌歌伎,曲艺自是出众,她悠然坐定在姚中堂备下的古琴前,纤手如流水般轻轻拨动琴弦,醉人的音韵顿时如有生命一般于厅堂内流淌。连一向不露端倪的姚中堂,亦脸带陶醉地微微仰头,一边伸在两只手指在桌沿上轻敲着节奏。

“世家子弟惊叹于这世间竟有如此妙韵,一手下意识地端起了跟前的酒杯。这时,映霏轻启朱唇,唱道:‘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幽怨缠绵,直教闻者触动心肠。

“世家子弟听到这天籁之音,如痴如醉,慢慢地把酒杯放了下来,浑然未觉,一旁姚中堂阴鸷的眼光。‘小侄,如此妙音,须得配佳酿,方不负良辰。’姚中堂微笑着劝酒。世家子弟不疑有他,再次端起酒杯来,刚欲一饮而尽,忽而听到琴韵一阵急转的律调,与适才悠远清扬的曲风大相径庭。他狐疑地看向映霏,只见她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似有所警示。他心念一动,知其中有异,遂把酒杯放下,向姚中堂推辞了一番。

“姚中堂沉下了脸色,道:‘小侄不愿喝这一杯,莫不是另有疑心?’世家子弟连忙解释道:‘姚大人莫恼,实因在下有一怪病,沾不得酒,一沾酒,便全身发痒,在下断不敢辜负姚大人美意,但更不敢于大人面前失仪。’”

花如言听到这里,轻轻地笑了出声,道:“好险,亏得他想出这样的说辞。”她半睁眼睛看到荆唯霖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便问道:“后来,他可是安然离开了宰相府?”

荆唯霖细细回忆着,道:“是的,他在映霏姑娘的帮助下,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宰相府。他本来以为映霏姑娘是姚中堂的人,没想到她会帮助自己。世家子弟的说辞当然不能让姚中堂满意,映霏姑娘停下了弹奏,施施然走上前来,柔声对姚中堂说:‘大人,您说得对,良辰,必是不能缺了佳酿。这杯中玉液,可否赏了妾身?’世家子弟惊异地看着映霏,她的笑容是那样的自如,并未有半分惧怕。姚中堂沉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映霏,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映霏代他喝了一杯。当他惊得站起身来,想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时,已太迟了,她已然一饮而尽。他愕然地注视着映霏,看着她淡定地向姚中堂亮了一下酒杯,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竟然开始害怕,不是害怕自己的处境,而是害怕,映霏会就此丧命。庆幸的是,映霏无碍。映霏性命无虞。她还与自己一同离开了宰相府。”

花如言听得“世家子弟”安然,嘴角蕴着一缕微笑。她真正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荆唯霖像陷进了遥远的记忆里,自语般喃喃道:“后来,世家子弟无论再忙,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这点时间,是给映霏的,他每天都想见她,每天都想听到她的声音,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如此牵挂一个人,看到她笑,他会开心半天,看到她愁眉不展,他会忧心一整天……”

胸中的沉痛,使他不得不停顿下来。当他静默时,才发现房中是如此安静,只隐约可闻匀浅的呼吸声。

低下头,看到她恬静的睡容,他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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