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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既来之则安之
作者:红杏 时间:2018-05-18 02:51 字数:7751 字

病来如山倒,病去却亦快比抽丝。药食有灵,一夜更休息得当,花如言于清晨醒来时,感觉头不再撕裂般疼痛,身子也不再酸软无力,额头更不再滚烫难受,浑身是如常的神清气爽,不由暗叹小病果然是福。

荆唯霖原还想让她在客栈再休息一天,才接着上路,她却主动要求马上出发,脸上含着温和怡人的微笑,似不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看到她的笑容,反倒心神不宁起来,一时间满腹迟疑,总是无法把一些事情计划得理所当然。

就这样,心事重重的男主人携着无端释怀的女主人一同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问她:“昨夜你不是说过,不想那么快出发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她又笑了,唇边的笑涡如清新的雨后梨花,“因为你故事里面的世家子弟提醒了我,身于险境中,不知去向时,与其慌急无措,不如,随机应变,说不定会遇到另外一番局面。你说是不是?”

他闻言,心头竟有些微的揪疼。他掉开了头,直直地盯着前方晃动的帘子,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马车又行走了一个白天,当时近傍晚时,马车停稳了下来,花如言这时听得荆唯霖沉声道:“到了。”

她倾身想要离座下车,然而他反倒在座上一动没动,似没有下车的意思。她疑惑道:“怎么了?”

荆唯霖抬头看着她,一字一眼道:“是目的地到了。”

花如言接触到他别具深意的眼神,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原来如此,原来,是决定她命运的时候了。

片刻后,她却冷静了下来。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这时这刻,便在等待着她。如今终于要面对,亦是谜底揭晓的时候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前面等着她,这一重茫然未知的恐惧,困扰她太久,如今终可释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愿意,乐意去面对。

“既然目的地到了,为什么不下去?”她微笑着说,径自掀开帘子,正要下车,却感觉手臂一紧,他在这时竟拉住了她。

回过头看他,发现他的神情透露出一丝愧疚。她见状,眉目依然淡然含笑,“我不害怕,你反而担心吗?”

他像被问住了,有点挫败地垂下了头,犹豫着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

她粲然一笑,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后,弯腰捶了捶因为苦坐一天而有点发麻的膝盖。他随后而来,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内的不忍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浓重。

眼前的,是一座形制富丽宏伟的庄院,门前两座煞气逼人的石狮子,仿佛正用那硕大而无情的眼珠虎视眈眈地瞪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夜幕渐沉,庄院朱漆大门前只点亮着一盏灯笼,光息昏暗,石狮子那若有似无的逼视在不明的光晕下更显阴森。

花如言缓步走近那两座石狮子,乍一看本觉有点吓人,但细看之下,又觉着有趣。

荆唯霖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有节奏地扣了三扣门上的铜环,大门马上打开了,府内一名家仆装扮的人恭敬地向荆唯霖作了一个往内请的手势。

花如言紧跟在荆唯霖身后往内走进,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四周扫视,一应的花园前堂,廊桥台榭,碧檐朱梁,与寻常的华庭内院并无二致,与大门前那诡秘的石狮子相比,这院内倒是奢丽有余,失了几分韵致。

那名开门的家仆在前方带路,一路穿过九曲回廊,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转过身向荆唯霖敬声道:“荆官人,路上奔波劳顿,想必十分疲累,主公外出未归,您先在房中好生歇息。待主公回府,我再前来通传。”他说话的时候垂眉敛目,知礼地不与荆唯霖直视,态度谦恭,言语却不卑不亢,毋庸置疑。

荆唯霖明了地点了点头,温言道:“有劳周主事了。”

周主事嘴解微微地扬起,眼光在荆唯霖脸上飞快地一掠,正欲告退,却在看到花如言时,神色一阵凝滞,稍稍停顿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如常,退了下去。

花如言此时对这府内的一切是加倍的留心,对周主事的异样,不是没有注意到的。她只不动声色,随荆唯霖进入了厢房中。

很快便有两名婢女前来为他们奉上晚餐,花如言特意作势吩咐那两名婢女倒茶侍候,果然发现她们看到自己后,神色均是有异,不由更为狐疑。

直到戌时,周主事才前来通传:“主公已回府,请荆官人移步东厢。”

荆唯霖看了花如言一眼,从她恬静的脸庞上捕捉到了一丝思疑的痕迹。他的心不知为何,竟暗暗地往下沉,一种无以言喻的负重感正无法摆脱地纠缠在他胸臆间。

他一言不发地随周主事走了出去。对于这座富华锦绣的庭院,他其实相当熟悉,无须带路,他便可以到达“主公”所在的厢房。因此,他并不专注于方向,脑中只在理清稍候便需对那一位对自己有着扶助之恩的贵人道出的话语。

一路凝神思量,很快便到达了东厢。

周主事轻敲了敲门,只听厢房内传来一声:“进来。”周主事连忙把门推开,回头示意荆唯霖进内。

荆唯霖缓步走进房内,看到那人正坐在八仙桌前,一手举着书本在读,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拙弟唯霖见过淳于大哥。”荆唯霖抱拳敬声道。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书,一张古铜色的圆实脸庞上带着一抹激赏的笑意,他燕颔猿睛、帚眉方口,不怒自威。身上却穿一袭颇具儒气的赤色缂金袍,与跟前书卷相映,却又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不过努赤大将有急事寻我,我在那边议事一时赶不及回来,现在才见你,你别见怪。”淳于铎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吐字清晰,但细听之下,却仍能辨出一丝外族的口音来。

荆唯霖笑着摇头道:“拙弟知道大哥心系大事,纵于微服游历中,亦是一刻不允自己有半分松懈,敬佩还来不及,哪敢见怪?”

淳于铎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荆唯霖道:“噫,你越来越会说话了。你们汉人有一个词,油嘴滑舌,可是指你这样的?”

荆唯霖依然笑道:“大哥汉语果然进益不少,这四字,说得一字不差。”

淳于铎眉笑眼开,他最喜与这位结拜兄弟斗嘴言笑,三言两语间,便能暂忘政事带来的烦扰。

“霖老弟,你看,我在读你们的《诗经》,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听,我没念错吧?”淳于铎再次举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念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一样。

荆唯霖细细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淳于铎念着这一首《式微》,当然不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汉语,自是有他的用意。

“大哥没念错。”他思忖了一下,才续道:“大哥你前次的消息也没错,旻元于于登基前,一直流落民间,身世不明。先帝驾崩后,姚士韦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儿,指先帝有一嫡子于幼年时流落了民间,如今已长大成人,堪可继承大统。一切该是早有预谋,这道听途说的风闻,皇太后竟然深信不疑,下令寻回这位皇子,并让这位民间皇子登上了皇位,尊帝号为旻元。新帝当政的这一年来,朝政基本由皇太后及姚士韦二人把持,二人唯自身之利是图,弃纲伦仁常于不顾,更无视言官进谏,如今的朝廷只一片乌烟瘴气,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淳于铎抚摸着浅蓝色的书封,意味深长道:“霖老弟,你不如试想一下,一堵内里被白蚁蛀得只剩下空心的墙,如果遭受外力猛烈撞击,会有什么后果?”

荆唯霖淡笑道:“墙身自然是不堪一击。但可惧的不是墙本身,而是保护墙身的铁栅栏。”

淳于铎用手指挼着下巴的青胡碴子,呵呵笑道:“这一层霖老弟更不要担心,只不过是时机问题罢了。”

荆唯霖不置可否,心内别有一重思量。

颠覆时局,取而代之,这并非是一个三言两语可以定论的倾世筹谋。

这当中需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还没有人可以预料得到。

眼前这位野心勃勃的鹘吉君主,无疑会是一支强而有力的后盾,如果为了更进一步取信于他,牺牲一些事一些人,是否值得?

淳于铎这时像记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问荆唯霖道:“你在信中曾提及会于此次给我送来厚礼一份,该不会又是你们那些山珍海味吧?我可是吃得腻了,就免了吧!”

荆唯霖开始有点心神不宁,他强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这份厚礼……明晚,便会为大哥呈上……”

他转过头,看向墙上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像,画中那袅娜绰约的清丽佳人,美目流盼,巧笑倩兮。那画中女子,正是鹘吉的先王后,淳于铎为之梦魂牵萦的亡妻。

另一边厢,花如言独自置身在陌生的房中,辰光在摇曳的灯光下似一点一滴拖冗着过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缓慢与难熬。

她越是说服自己平静以对,便更为觉着心焦,尤其当那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进来添茶水时,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的一抹惊恐赫然入目。她自觉不可再静默地等待下去。

她忽然从座上站起,那小丫鬟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茶壶抖动了几下,茶水“淅沥”地洒了一地。

“为什么害怕我?”花如言开门见山问道,故意冷下了一张脸。

小丫鬟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连忙又摇摇头,颤声道:“我……并不怕……”

花如言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森寒的意味,她逼近小丫鬟,一把抓住对方瘦小的手臂,厉声道:“不要对我撒谎!”

小丫鬟这下更为惊慌,整个儿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道:“我不敢……我害怕……”

花如言看着她泛红了的眼眶,又觉得有些不忍,遂放轻了语调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害怕?”

小丫鬟吸了吸鼻子,迟疑着道:“你……很像……”

“很像什么?”花如言忙不迭地追问。

小丫鬟怯生生地再看了她一眼,忙又收回了目光,垂下头支吾道:“很像是……像是我们的先王……先夫人……”

花如言闻言,心下更疑,看那小丫鬟此时就像筛糠般地发颤,脸上早已青白一片,该是所言非虚。她不想再为难这小丫鬟,只软软地挥了一下手示意她退出。小丫鬟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她与这府中的先夫人相像?这可能吗?会是如此吗?花如言心内久久平静不下来,她一时无法完全消化这个消息。脑中很多若隐若现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一时无法组成完整的思绪,太多的不解与迷惑,排山倒海般围拢在她的心神间,她很想奋力把眼前的迷蒙捅破,从而得以逃出生天。

不想再呆在让人窒息的房中,她快步上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环视灯火闪烁的庭院四周,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带寒意的夜风徐徐地吹拂着她的身体,她双手抱紧自己,却终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一些细碎的声音顺着风零落地飘进了她的耳际,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你怎么能胡言乱语……”

“我真的很害怕……我第一眼看到她,以为她就是……”

“不能怪小玉,我也觉得她很像……吓了一跳……”

花如言警觉地辨听着声音的来源,隐约感觉到,似是从左方小廓桥那一方传来的。她想了想,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那儿走近。

“我们一直在这儿侍候,哪来的福气得见先王后的金容?你们都别胡说了!”显然是位知理熟仪的年长婢女。

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说:“但我为主公的东厢打扫,看到过先王后的画像,真的跟她……一模一样……”

“我也看到过那幅画像……香儿姐姐,我好害怕……”声音颤抖,显然是刚才那个小丫鬟。

花如言站定在廊桥的下方,细细听着几位婢女的话,暗惊于心。

先王后?哪一朝的王后?这儿的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是心有畏惧,婢女们不再说话,只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们该已离去。

她惶恐难禁,眼前的亭台楼阁隐没在黑夜的影幕下,如形容狰狞的巨兽,随时将把弱小如她一口吞噬。

她定了定神,缓步往客厢走去,回廊碧梁上的灯笼随风飘荡,灯影忽明忽暗,连带脚下的路,亦是黯淡一片。

前方却亮起了一抹光息,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廊内一方,竟是手提着灯笼的荆唯霖。

他的脸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到有什么表情。她不觉生出一丝冷冰冰的感觉来。不知眼前人,到底为她铺设了一个怎样的陷阱?

她稍停了一下后,又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亦迈步。

客厢门前一小块昏黄的光洒落在他们二人的路中间,仿佛是他们共同的目的地,也是他们此刻距离的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了门前,他也在门边停下了脚步。

原来再多一簇光亮,亦难以照亮一张存心隐瞒的脸。她觉得她无论再近,始终看不清楚他。

他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花如言当然没有睡好,她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转脸看侧身背对着她睡在长椅上的荆唯霖,不知他是否已安然入睡,还是如她一样,心头别有计较。

翌日一早,周主事便在客厢门前通传道:“荆官人,主公已在前厅等候,请您前往随行。”

等荆唯霖离去后,花如言才从床上起来,洗漱过后,她无心用早饭,径自出了房门。她避开府中下人,沿着较为僻静的回廊和小路在府中探知一个她急欲寻得的方向。

画像所在的东厢,到底会在哪儿呢?

既然供奉着“先王后”的画像,那么东厢一定是府中的主位。沿着脚下这条通往庭院中心的小路,说不定能最快到达。

清晨时分,正是府中下人打扫庭院和准备一天的活计的时候,来往的家仆可谓避之不及,好几次险些被发现,她首次发现原来自己身手还算敏捷,竟三番四次地躲藏过了去。

一路左绕右拐,她穿过一条后廊,往东走了数步,出了拱门,是一条宽甬路,匆匆走到路的前方,走过仪门,只见门内是一座大院落,四间正房坐落于此,楼阁巍峨,轩昂富丽。

抬头看到正门前一块檀木流金匾上书“正东厢”三字,她心中一喜,终是寻到了!

悄步走上前,只见雕花窗户并没有关严实,她侧身在窗前,透过缝隙看进厅堂内,空无一人。她小心地把窗户打开,果然看到在厅堂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当她细看画像时,不由整个儿怔住了。

画中人,眼耳口鼻,无不与自己相像。

她一时看得呆了,如果并非亲眼所见,她是不能相信这世上除了如语外,还有人与自己如斯相似的。

“谁在那里?”身来猛地传来一声厉喝,花如言一惊,回头看去,那发现她的家仆顿时愣了神,软软地跪下道:“王后……”

花如言不及多想,趁那家仆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往前奔去。

她脚步慌乱地寻着路往客厢返回,脑中已把画像中的一切牢牢地记了下来。

画像中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难道就是荆唯霖把自己带来的关键所在吗?

除了那女子的五官,她印象犹深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以及青丝如云的惊鹄积发髻。

这样的衣饰,这样的发髻,正是与临行前的那一夜,施芸所交给自己、叮嘱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带着满心的惊惶回到了客厢中,一进房门,她虚脱般地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了什么,连忙把细软取出,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地打开了包袱,从中翻出那套华美的衣裳。

她没有记错,正是这一套。

她把衣裳按在桌上,双手用力地撑着桌沿,绝望地垂下了头。

此时此刻,她还能继续当个糊涂人,猜不出当中的关联吗?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她惊蛰似的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来人时,又沉下了脸来。

荆唯霖走进屋内,看到桌上的衣裳,眼光不经意地一闪,道:“我正想告诉你,今晚,主公设宴为我们洗尘,你……最好穿上这身衣裳赴宴。”

花如言把上衣捧起来,冷笑道:“是不是还须配上一个惊鹄积发髻,方可达成你的目的?”

荆唯霖愕然看向她,一时没能成言。

花如言走到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把我送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看到他闪烁的目光,她顿了顿,又道:“是时候让我知道了,不是吗?”

荆唯霖掉开了头,道:“留在这儿。”

花如言依然盯着他的侧脸,冷声问道:“谁留在这儿?”

他垂下头,闭了闭眼睛,道:“你留在这儿。”

她狠狠把上衣往他脸上扔去,道:“让我替你说,你要把我装扮成所谓的‘先王后’,送给你那位尊敬的主公,对不对?”

荆唯霖一手挡下衣服,把它抓在手中,五指用力地掐进柔软的布料里,关节隐隐地泛青。他抬头看着花如言,只见她满面愤怨,双眼微漾水光,两颊泛红。心头不由淌过一丝难言的苦涩,他下意识想把这衣裳抛开,把这不堪的一切亦远远抛开,只不想看到她的怨恨,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竟也会体味到后悔的滋味。然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他可以为实现父亲的夙愿牺牲所有,付出所有,唯独不可以心软,唯独不可以放弃任何一线可能成就大事的希望。如果因此,必须负了一些人,那么……便让这份亏负,成为他一生的包袱,作为余生的忏悔吧。

“是的。你说得对。”他斩钉截铁般地回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强硬一点,“从你嫁入荆家开始,便注定了是这么一条路。”

花如言激动地直吸气,双手禁不住地发抖。她完全不可置信,迷茫了这么些时日,以为结果揭晓后,无论再差劲、再危险,不外是拼命一搏罢了。然而……为何竟是这样的境况?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只不过是一件玩物,随时等待着装扮一新,送予他人。

荒谬!这太荒谬!叫她如何能冷静,如何能?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当日于东门外见了我妹……我后,觉得我与这‘先王后’相似,所以才一心想与我爹交换?”她口齿此时有些含糊,因为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把这样肮脏的事实清晰地表述出来,她头疼欲裂,她很想闭上眼昏睡过去,醒来后,可以发现这不过是噩梦一场!

荆唯霖何尝愿意记起当日的情景?他低头暗暗苦笑,道:“你既然已经想到,就不必我多费唇舌。”只是为何,他每吐出一个伤害她的字,心头都会剧烈地揪疼?

花如言视线逐渐模糊,她咬了咬牙,哽声问道:“爹爹,也知道吗?”话一出口,她就冷笑了起来,爹怎么可能不知道?爹当日那一双别含愧疚的眼睛,爹面对自己追问时的闪烁其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亦觉着齿冷:“你爹知道。”他吸了口气,又道:“你爹为功名苦读数十年,如今才得偿所愿,全因你……愿意牺牲。”

花如言这时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嘴角挂着一抹冷嘲的笑意,眼内却是凄怆一片。她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飘忽,似不知身在何处。

“荆家却有个条件,如语务必嫁与荆官人为妾。”

“姐姐,如语生只作乔家妇,否则,不如一死!”

当日每一幕每一字每一句,于此时清晰地回荡于眼前,她又何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是如斯残酷的交易?

她双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不想再想,不想再记,忽而,似听到有人说:“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逃?她已身困笼牢,如何能逃?只有她自己明白,桎梏她的不是这座不知底细的华府,而是眼前的人,眼前的他。

“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

为什么,她会在坦然选择下马车的一刻,觉得他不会置她于不顾?为什么,她会在他拉住自己的一刹那,觉得他会在危难关头,帮助自己?

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是在客栈时,她苦苦哀求不要服药,她是那样的虚弱,却又有着让人心焦的倔强,在那时,他知道他是无法做到不在乎她的。

泪水,在她眼角一点点地渗出,似把她心中的凄绝一并流淌,闪动着冷泠的微光,缓缓地顺着脸颊往下蜿蜒,滴落在她的衣襟,洇散于无形。

他不忍再看,转身想走出房门,却听她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世家子弟以为自己错信于人,身处险境,不知自处,却在关键时候明白了的玄妙,最终得以脱险。我以为,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是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站住了脚步,背对着她,沉吟片刻,方道:“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这是我的过去。世家子弟,便是我。”

她抬起泪湿的眼帘,道:“所以,你背负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

他叹了口气,道:“正是。”

“所以,在所难免地,要牺牲一些人。譬如,我?”此时,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他只觉心头酸楚莫名,哑声道:“正是。”

她拭去了眼泪,咽了咽,点头道:“好,你放心。”

他却彻底地悬起了心来,侧一下头,眼角余光中看到她依然静坐在原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客厢。

接下来的辰光,他在淳于铎的东厢里度过,他与这位手拥强兵的鹘吉君王共商来日的部署与计策,但脑内却混乱一片,偶尔还会有所分神,每一个停顿的间隙,他都按捺不住地想起花如言,想起她的泪眼。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让他越思量越担心的,是她那一句“好,你放心。”

为何她会突然让他放心?放心她会依他所言?放心她会以先王后的模样出现在淳于铎面前?

这不正是他所愿吗?荆唯霖,你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心人,你没有心,又何必平白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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