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婢女报给花如言已届酉时,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征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后,她一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结,双手往后一抖,上衣从肩头滑落,她感觉到遍身的微凉,却不再觉得惊惶。
荆唯霖从东厢离开,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客厢返回,路经宴客大厅,他不经意往内看去,看到里面已设下席桌,今晚,将是一个奢靡之夜。
他继续往前走去,步过小廊桥,前方便是客厢了,那当中的人儿,会否寻了机会,逃离而去?
如果是,他不会声张的,不会追,不再想,以后忘却了,他们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并不互相亏欠。
屋内的她,已然把那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穿在了身上。对镜自照,她高贵出尘,婉兮清扬。
一头青丝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顺着发丝,惊鹄积发髻,她是第一次梳,只希望如那画像中人的一样云髻动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到映照在门上的一个阴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有进内。
镜中的她面如芙蓉,清艳迷离。
“你们都喜欢谈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她手指灵动地挽起自己一束秀发,取金簪固定。
他在门外听到她的话,静默了片刻,才道:“只要你说,我都会答应。”
她道:“为我再吹奏一曲《别情》,可好?”
他没有迟疑,马上从腰间掏出了短笛,放在唇边,稍一沉气,便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她一边抚顺发髻上的几丝碎发,一边幽幽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谁。原来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细细听她说话,眉头紧蹙。
“怪只怪我,为何要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凄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依你所愿。因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辈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听到停顿,不等他说话,厉声道:“我没有让你停下!”
他心内波涛汹涌,一手放在门上,几欲推门进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举起笛子,继续吹奏起来。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
这时,门应声而开,装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于门前。
“不消魂怎的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她随着他的笛声,轻吟浅唱。
他注视着她,自觉笛韵只是下意识地从唇下飘荡,他的心绪已是紊乱难平,叫他,如何能一如当初之念,亲手把她奉给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边,步履优雅地踱出房门。
荆唯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摇头沉声道:“为什么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声重复道:“你应该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对着他,仰起头来,有胜利者的姿态,“为什么要逃呢?我逃走了,便无法做你的债主。看不到你的沮丧,看不到你后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荆唯霖扔下笛子,快步来到她身后,急切道:“好,我认输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宴厅在哪儿?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啊不,应该等宴开了以后,我再出现,这样才像是礼物。”
他拉过她的手臂,道:“够了,你回到房里去,把衣服换下来!”
花如言转身面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边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你闭嘴,我是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脸上写满了懊恼,“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记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她意图挣开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荆唯霖的妻子。”他执紧了她的手。
“不过是一个手段。”她狠狠地甩开他,“是一场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把她拥进怀中,“如言,我不想亏欠你一辈子,我不想后悔终生!”他更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她不再挣扎,整个儿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他双眼隐隐地泛红,只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宣泄。这一瞬间,他如释重负。
夜幕深沉,淳于华府内却灯火璀璨。宴席早已备下,与席的宾客虽只是一个,主人却隆重其事,下人们亦不敢有点半疏漏。
此时,淳于铎正兴致盎然地坐在主位上方,一边听着宴席两旁乐师们的奏乐,一边与荆唯霖畅谈中原文化。
“这几位乐师,是我特地从你们的京城戏班里请来,你听听这乐韵,是否特别动听?”淳于铎言语间颇有几分自得。他最近对中原内的诗书及声艺文化尤其感兴趣,总想深入了解,更想得拥于手中。
荆唯霖自是清楚他这份心思,遂笑道:“大哥悉心挑选的乐师,自是最好的。所谓无巧不成书,拙弟曾言及此次会为大哥送上厚礼一份,这份厚礼,正好与当前佳音相伴,为博大哥心悦,希望大哥笑纳。”
淳于铎闻言,兴致更浓,忙扬手道:“到底是什么礼?霖老弟就别卖关子了!”
荆唯霖微微而笑,举手重重击了一下掌。
乐声似是契合这时的期待,韵律变得舒缓而柔和,宴厅门前的纱帐随着夜风波浪似的飘荡,连带廊外的夜色,也由此变得朦胧而迷离。
身着一袭粉蓝重纱烟萝长裙的她踏着广和悠远的乐韵,莲步袅娜地进入了宴厅。她轻轻抬起左手,悠然挥洒软纱委地的广袖,纤柔地腰肢盈然而旋转于优美的舞步中,竟是一支翩翩窈嫽的仕女舞。
淳于铎凝神欣赏眼前女子飘逸婉丽的舞姿,纤纤出尘,果然与悠远如水般的妙韵结合得如天衣无缝,让人观之如痴如醉。
只见那女子莲足下轻盈地向前趋近,她衣裳上随着舞动而如云逸飞的软纱有意无意地遮挡了她的面容,淳于铎自始至终只陶醉于她翩然的舞姿,不曾想到,她在主位前缓缓停了下来,右手自广袖中优雅地举起,这时,淳于铎才发现,她右手正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清醇的酒香正丝缕地扑鼻而来,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她粲然笑着上前,举起酒壶为淳于铎斟酒,清透的酒水自壶嘴中流出,晶莹如琼,在淳于铎眼前闪动着潋滟的光芒。
荆唯霖这时含笑开口道:“大哥,这是拙弟亲自酿制了二十年的女儿红,酿制这一趟酒的时候,拙弟还于少年时,当时便有一痴想,希望有朝一日,将此酒于我知心人共饮,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淳于铎喜不自胜,端起酒杯,先是慢咽轻尝,后而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连声赞叹道:“好酒!我鹘吉宫内最名贵的酒,也无法与之相比!”他再喝了一口,轻咂着唇回味,“甘醇鲜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跟前的女子看去,这一看之下,面上迷醉的神色倏地一扫而空,他霍然站起,惊愕道:“你是……”
她盈笑欠身,退后了数步,荆唯霖适时走到她身旁,携着她的手对淳于铎道:“大哥,她是我的内子花氏,她今日闻知我有意向大哥献上此酒,一时胆大妄为,执意要亲自为我把酒献给大哥,大哥莫要见笑。”
淳于铎端详着花如言,手轻轻地摸着酒杯底,心下的惊愕慢慢消退了。他重新坐了下来,道:“原来如此。只是,她的样貌……”
荆唯霖与花如言相视了一眼,方道:“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拙弟亦曾深感诧异,不过,内子乃寻常小家碧玉,断然不能与高贵端庄的……嫂夫人相比。”
淳于铎放下了酒杯,面上似笑非笑道:“霖老弟,我太了解你了,你这次把她一并带来,想必是别有原因,她真的是寻常小家碧玉吗?你怎么能言定,她一定比不上你的嫂夫人呢?”
花如言闻言,目光幽幽地向荆唯霖看来,他心头一紧,更执紧了她的手,回应道:“纵然样貌相似,但说到底,终是不能相比相较的二人,也许,是拙弟先前言语有误,没有谁比不上谁,而是,她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花如言注视着他,听着他所说的每言每句,有点不敢相信,她微有触动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他让自己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这位主公跟前,一则,是想让自己最终得以与他一同离去,一则,是想坚定他的某个决定。他的确,是想把她当作妻子般看待的吧?
淳于铎静默下来,面上的亲厚与爽朗之色全无,他目光如炬地在花如言及荆唯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半晌,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这两日,我一直觉得心有不安,我感觉到是她在召唤我,是她在提醒我,她回来了,我知道,她并没有离我而去,她一定会回来。”他忽而指向花如言,“借助她的身躯!”
荆唯霖没想到淳于铎会突然变色,他强自镇定,身子挡在花如言跟前,道:“大哥,嫂夫人当日是在您的爱重中安然而去,想必是了无遗憾,得以安息的。嫂夫人在天之灵,只会想大哥珍重自身,不沉湎于过往。而内子,与拙弟情深而相携于此生,此次前来,不过是难舍拙弟,断不会惊扰嫂夫人,请大哥明鉴!”
淳于铎的眼光炽热地看着花如言,高声道:“无论如何,你这一次必须把她留下!”
荆唯霖情不自禁地把花如言拥进怀中,生怕淳于铎会命人把她带走,他坚决地一字一句地回道:“恕、难、从、命!”
淳于铎怒形于色道:“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荆唯霖拉同花如言一起跪下,恳声道:“为大哥,我愿意赴汤蹈火,但是,花氏为我爱妻,我实不能抛下她。我有违大哥之命,愿以性命赎罪!”
淳于铎咬牙道:“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她!”他再度站起了身,数名得了暗示的持刀侍卫,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荆唯霖及花如言二人的身后。
凌厉的杀气,霎时笼罩在本应歌舞升平的宴厅内,乐师们没有得到指令,不敢停下奏乐,乐声依然悠扬地回荡着,映衬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荆唯霖攥紧花如言的手,沉声对她道:“把你带来,是我第一个错误;答应让你在此以舞献酒,是我第二个错误。这一生,我注定有负于你。”他转向淳于铎道:“我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走!”
“哪怕不惜与我为敌?”淳于铎怒瞪双目,面容狰狞。
“苦心钻营多年的一切,哪能就此轻易放弃。我夫君心怀不同寻常的抱负,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哪堪受他如此爱重。”花如言从容地娓娓言说,她用眼神示意荆唯霖放开她的手,缓步走上前,直面淳于铎,“容妾身随夫君一样,称呼您为大哥。大哥,夫君愿以性命忠心于你,应为肝胆相照的好臂膀,他日是否可助大哥成事,这便并非妾身区区妇孺可以断言。但至少妾身明白,如若妾身留下,大哥必是少了这一有力的臂膀相助,而大哥得到的,不过是妾身这一张稍与嫂嫂相似,事实上却难及其一的皮相。而妾身胆敢断言的,是这张皮相的主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因为节守贞洁,自刎身亡。只不过,妾身不愿意成为大哥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更愿意成为荆家家祠内的一方灵牌。”
淳于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道:“你……你胆敢……”
花如言自若地一笑,道:“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
荆唯霖喉中不觉哽咽,哑声唤道:“如言……”
这时,淳于铎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挥手让持刀侍卫退下,一边走到花如言跟前,笑着道:“好一句‘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让我这个大哥听了,也觉心惊胆战,哪还敢把你留下?”
荆唯霖不明所以地看着淳于铎,旋即,又明白过来,失笑道:“大哥,你这是……”
淳于铎笑道:“大哥这个玩笑,可开得好?”
花如言不由松了口气,掩唇而笑,向淳于铎欠身婉声道:“妾身刚才多有冒犯,请大哥恕罪。”
淳于铎仰首大笑,摇头道:“你说得很对,哪来的冒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荆唯霖的肩膀,道:“霖老弟是我肝胆相照的好臂膀,我万万不能失。”
荆唯霖这时才真正放下了心来,他抱拳笑道:“承蒙大哥不弃。”
淳于铎回头再细看了花如言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并不像你的嫂夫人。你嫂夫人的眼眸,很深很深,像一潭水似的,一眼看不到底。你妻子的眼睛并不是那样,她的太明亮了,像要把你给看到底。”他促狭地笑道,“霖老弟,你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啊!”
花如言含笑看向荆唯霖,故意眨了一下眼睛。荆唯霖也忍不住轻笑,心内暗自唏嘘。
她的笑靥,原来真的如花一般,清婉可人,只想掬于心田,再不忘怀。
本来的结果,不该是如此的。一切都已改写,接下来的路,将会有她一起走过,虽然祸福难料,但是,他愿意承担起所有的不测,他只想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夕,会是苦尽甘来的怀念。
当万籁俱静时,客厢内那曾有隔膜的二人相对而坐,桌上的灯影摇曳不明,他们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但往日的隔膜,似在一点一点地被撕破,慢慢地,他们终于把对方看得更为清晰,更为真切一些。
花如言心头久久未能平静下来,她脑海中还在不断地重演宴席上的每一幕,每一话。
“淳于大哥说,其实我并不像嫂夫人。我正是这么认为的,两个不一样的人,再相似,也不会完全一模一样,总会有区别的地方,熟悉他们的人,肯定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了。你说是吗?”
荆唯霖眼光落在她白皙的右侧脸颊,轻轻点了一下头,道:“是的。的确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于是缓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那天晚上,我曾着意地看了一下你的右脸?”
花如言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一夜,他迟迟不来,至夜深时,他出现后,竟一下扭过她的脸庞,毫不怜惜,使她吃痛不已……对,是有这么一件事。她连忙朝他颔首。
他微微带着一丝笑意,抬起手来放在她右脸上,用拇指轻轻地摩挲她凝滑似玉的面颊,道:“我在东门外见到的那一位,右脸下方,有一颗朱红的痣。当时我从她右侧走过,看得一清二楚,亦记忆犹深。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根本是为你妹妹代嫁,说什么我看到人是你,不是你妹妹,这是谎话。”
花如言始料未及,愕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荆唯霖苦笑,道:“我知道,但我不会去追究,因为我当时需要的,不过是与嫂夫人相似的女子,根本不在乎是谁。可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不安。”他怜惜地注视她,“本不该由你来承受。”
花如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想我家人安好,便足够。”
荆唯霖执起她的手,温声道:“从今起,你也要安好。”
凉风幽然吹拂着本就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间。鼻息间隐隐地闻到几缕沁脾清香,该是桂花盛放时。
他们在淳于铎的别苑内再小住了数天后,方启程返回。淳于铎亦是时候离开中原,当日兄弟二人于府门前不舍话别,此番别过,便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不宜相见了,只能靠密信相通。
花如言在荆唯霖身侧,看着他们似有说不尽的话,忍不住低低而笑,却又不敢打断,眼睛只好望向别处,正好落在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身上,想当日到达时,曾被这煞气浓重的石狮子吓了一跳,如今再看,却只觉得威武非凡。看来真是不枉此行,往日觉着恐惧的物事,经此一役后,才会发现,毫不足道。
花如言,你终是过了这一关。她深深地舒了口气。
兄弟二人的话别终于告一段落,荆唯霖与花如言立在原地目送淳于铎的马车远去后,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顺利和迅速。花如言与荆唯霖的心绪亦与来时完全不一样,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辰光自然过得特别快。
当马车到了最后一个驿站时,那片绚丽的花田再度映入他们的眼帘。
荆唯霖看了若有所思的她一眼,道:“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不料她却摇头笑道:“你看,天边那片乌云,恐怕又要下雨了,还是不去的好,赶路要紧。”
荆唯霖不由想起那一次与她雨中相拥的情景,她的歇斯底里,她的慌急失措。但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不需要把过去的不快记在心中,他一心只想为她带来新的快乐与幸福。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扬声吩咐车夫道:“马上出发。”
还有半天的路程,便将到达平县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小憩。听到几声雷鸣,又是雨天,只是,她再无须承受面临失去的痛苦与无措,她只想一觉好梦过后,睁开眼,便置身于家中。以往的种种,是时候抛诸脑后了。
入夜后,他们才到达荆府。闻知荆唯霖归来,合府主人及下人们均在大门前相迎。
荆唯霖率先跳下马车,
还未及转身扶花如言下车,徐管家便急切地迎了上前,低声对他道:“老爷,您怎么不给我回一个信啊?”
荆唯霖奇道:“你说什么?”
徐管家看主子满脸不解,不由心头一慌,喃喃道:“莫非信没能寄出?”
“到底是什么信?”荆唯霖听徐管家话里另有蹊跷,心知他离开荆府这段时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抬头扫视了一下门前迎接的施芸和云映晴,唯独不见荆唯浚。
“二老爷他……”徐管家欲言又止,脸色甚是难看。
这时,花如言自行下了马车。云映晴正扶着施芸走上前来,她们刚想对荆唯霖说什么,骤然间看到花如言,二人均怔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荆唯霖已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顾不上向她们解释花如言的归来,快步向府内走进,道:“唯浚呢?让他到东大厅来!”
云映晴忙扶着施芸随在荆唯霖身后往东大厅走去。施芸一急便连连咳嗽,根本说不出话来。云映晴忙不迭为她抚背,代为开口道:“老爷,二老爷他把荆家沿河原府一带的田产全数变卖了……”
荆唯霖闻言,脸色一变,转向徐管家追问道:“这是真的吗?这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徐管家早已是面无人色,躬身颤声道:“回老爷,我在二老爷强行把地契取走前,就给老爷去信了……原想着老爷会回个信示下或是提早回来,没想到……”
荆唯霖胸中纵然怒火中烧,在一众家人面前却并不表露出来,他沉了口气,道:“马上把唯浚给带来!”
“何劳烦大哥相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厅外传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荆唯浚慢条斯理地踱步走进了东大厅,他一张俊脸上满是不屑,眼睛只斜睨着荆唯霖,并无半分对兄长的尊敬。
荆唯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平着语调对他道:“河原一带的田产,是爹留下给我们好生经营的,你为何要变卖?”
荆唯浚气定神闲地在椅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给我再说一遍。”
施芸怒瞪向荆唯浚,道:“你这是对哥哥说话的态度吗?”
荆唯浚看了施芸一眼,道:“大嫂,你病得不轻,就别在这当中掺和了,小心气坏身体!”
荆唯霖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你既要我回答你,又要我闭嘴,我可怎么办呢?好好好,我不说话,我走,这还不成?”荆唯浚说着,当真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去。
“你可知你变卖的田产是荆家的根基所在!”荆唯霖高声道,额上怒得青筋暴现。
荆唯浚背对着兄长,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道:“爹压根儿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荆唯霖快步走到他跟前,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你说什么?说这是爹留给我们的?你错了,大哥,你真的错了。”荆唯浚用手指戳着兄长的胸膛,“这是爹留给你好生经营而已,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不曾为我打算过!”
荆唯霖没想到弟弟会是这般思量,他既怒且急,一时又不能发作,只觉心胸憋闷,沉声道:“在爹心中,你一直是最重要的。”
“重要?把所有的家业交给你这个庶出的儿子经营,把我这个嫡子投闲置散,这叫重要吗?”荆唯浚冷笑着,转身挥了一下手,“你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爹交给你的,有我半分吗?我告诉你,爹不给我,我不会要,但我也不会便宜了你。我用荆家的钱去赌,我用荆家的地,荆家的田产去赌,我输了,我输精光了,我就是要败了荆家,你能奈我何?”
荆唯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他扬手重重地掴在了唯浚脸上,唯浚重心不稳,打了几个踉跄,终还是站稳了脚步,他捂着半肿的脸,恨恨地瞪着兄长。
云映晴连忙上前对荆唯霖道:“老爷,莫要动气。事情已发生,切莫伤了兄弟感情。”
荆唯浚冷哼一声,指着荆唯霖道:“我跟他,还有什么兄弟感情可言?”
施芸捂着胸口喘气,尖声对荆唯浚道:“你不要再说了,滚出去!”
荆唯浚道:“这儿早就容不得我……”
云映晴眼看荆唯霖再要动怒,慌得向荆唯浚摆手道:“你快别说了,快走!”
一直未言声的花如言悄悄地来到荆唯霖身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颤,回头看向她,她朝他微微一笑,摇了一下头,示意他莫恼莫急。他心领神会,倏然平静了下来。
看着弟弟得意洋洋地离开了东大厅,荆唯霖道:“徐管家,你领其他人退下,今晚的事,不得宣扬。芸儿,映晴,你们留下。”
施芸和云映晴知道他有话要问,知意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徐管家命廊外侍候的下人退下,大厅内一时只剩下几位主人家。
云映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花如言身上,故意清了一下嗓子,道:“四妹妹可是回避一下的好?”
花如言知趣,刚想离开,荆唯霖却一手拉住了她,道:“你也留下。”
她在他身旁坐下,感觉到跟前有一道清冷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目看去,看到的只是施芸无神的面容及一脸担忧的云映晴。
“我走开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灯火前细看之下,施芸的双眼微微地浮肿,眼眶四周有着淡淡的灰黑,目内无神。且比之前更为瘦弱,面上颧骨高高地突出,两颊惨白透青,没有丝毫血色,观之堪怜。她掩唇低咳了数声,方弱声道:“老爷走后次日,不知为何,唯浚性情大变,对府内诸事不闻不问,终日流连在外。至第三日的傍晚,他精神萎靡地回府来,找到徐管家要地契。徐管家自是不从,他大发雷霆,疯也似的闯进账房强行抢走了地契……”她再也说不下去,揪着衣领低泣起来。
云映晴无奈地接道:“后来赌坊的赵风六闹上门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唯浚他在外与人豪赌,把荆家的田产作为抵押,借了许多银两,都输了个精光,他没钱还,自然要回来取走地契。”
荆唯霖气愤地把手握成了拳,咬牙道:“他不该用荆家的田产来赌气!”他抬头再问道:“那徐管家不是说给我来信了?你们可有注意是否有人把信拦截了下来?”
云映晴和施芸相视了一眼,均茫然摇头。片刻后,云映晴又讷讷道:“料也可知,指不定是唯浚所为。”
荆唯霖深深吸了口气,他没想到这一趟出行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之高。荆家泰半的家业,竟就此败散于唯浚的赌债之中。可是,他切不可因此而乱了阵脚,这既已成事实,他与其恼极徒劳,不若静思挽回之法。
他沉吟半晌,转头看向施芸,微带忧心道:“你的病怎的更重了?孙大夫开的什么药?”
施芸摇了摇头,强打精神道:“我不要紧。老爷一路上奔波,想必是累了,就不要再伤神了,赶紧回房休息吧。”她边说着,目光往花如言看来,似有些许不解。
荆唯霖知她的心有疑问,此时家中遭逢,亦无心多说其他,遂不作解释,只道:“芸儿身体久病不愈,日后家中的事务,如言也多担待些,映晴有什么事情,少些打扰芸儿,多跟如言商量着办。”
云映晴敛下心头的思虑,颔首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