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局这才发现白狐背上背着的包袱,伸手来接。白狐想闪开,可胡局双手抓住了包袱,一扭,白狐只得顺势取下来,看着胡局把包袱塞进了后车厢。
咣,胡局用力盖上车厢盖,再跑上二步,拉开后车门:“屠龙,上,哎,白狐,进埃”
父女俩钻进去后,胡局砰的关上车门,绕过车头,钻进了驾驶室。嘎,丰田轻轻抖动。“大兄弟,大兄弟!”窗外有人敲击。
屠龙摇下玻璃门:“老板娘,有事吗?”
“嗯,胡局,请给胡局讲讲我,我们是朋友了哟。”屠龙朝她笑笑,点点头。
驾驶座上的胡局一踩油门,嘎,丰田滑出了小车道,汇进了车海。白狐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车,也没有坐过这么好的车,瞅着车内车外,恍若作梦。
白狐看看爹爹,屠龙闭眼仰靠在软背上,满面疲惫与悲苦。嘎,嘎,丰田向前耸耸,没几步又无可奈何的停下。胡局盯着外面,把喇叭按得直响,嘴里咕嘟咕噜:“搞什么名堂?又不是双休日,哪来的这么多车啊?”
可咕嘟归咕嘟,丰田走不了几步,又只得停下,抵着前面的车屁股,慢腾腾的爬行。
“胡局,讲讲,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啦?”屠龙轻轻拍拍坐垫:“才不过三十岁啊,人,我可是托付给你了的。我父女俩得到这消息,心都碎了,今后怎么办?”
胡局又按按喇叭,从项上的后视镜朝后看看,白狐正巧也在好奇的瞅后视镜,与胡局忧伤的目光碰个正着。白狐忙闪开,想,怪哩,这镜子咋看得到前面?
“生产呐,孩子卡在盆骨,结果造成大出血,唉,别说啦,屠龙,我对不起你父女。”胡局语调沉重,脸色灰白,双手有些颤抖。
车内空气顿时变得肃杀。沉闷会儿,丰田突然飞速跑了起来。
白狐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的树丛,高楼和行人,都在飞的朝后退。可好景不长,丰田又突然减速,嘎的停下。白狐看见又是前望不到头,后看不到尾的车流。
“那孩子呢?”
“一块没啦。”
胡局叹息到:“一块没啦,作梦一样埃”
没想到屠龙脸上竟浮起一丝笑容,放在坐垫上的右手指,有节奏地叩着玫瑰红的沙发面。白狐查觉到了爹爹的异样,她胆怯地看看他,有些感到莫明其妙。
一路上,胡局和爹爹说话,就像在打哑谜。好像胡局说个什么,爹爹马上就明白似的?哎,这个胡局就是雇娘打工的老板?老板的孩子都没啦,爹爹还在高兴?还有,爹爹说到了这浅市,就等于回到了第二个家乡,难怪他和胡局好像熟得很哩。还有,刚才那打电话和吃饭,都是免费,难道爹爹与那些老板都是熟人,城里人凡是熟人就可以不要钱?
笛笛笛,胡局忽然狂捺喇叭,响彻云霄。屠龙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砰!砰砰!前面的车尾猛撞在丰田车头,咣当!丰田猛然一震又一簸,哗啦啦,挡风玻璃成了碎片,劈里哗呼啦的乱飞,大家全惊呆了。
胡局费力的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屠龙则和白狐坐着没动,车外激烈的吵了起来。透过空旷的车头,白狐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和胡局挽在一起,旁边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双方吵一会儿,二个年轻的交警才边么喝着边挤进来:“让开让开,开自己的车,想扣分吗?想扣的把驾照拿来就是。”
人群讪笑着散开,一个交警沿着二辆车拉起黄警戒线,指挥着后面的车辆绕线而行,一个呢,插在胡局和年轻人中间,熟稔的摸出钢笔和询问本:“行了行了,你俩谁先说?”
胡局手直抖动,朝自己的车里瞅瞅:“唉唉,还谁先说,是他撞了我的车,这不是明摆着吗?看现场啊,你是才来的?”
“就从你开始吧,姓名,单位,职务?老同志,不着急,急不起作用。”交警似笑非笑的瞧着胡局,不紧不慢的把本子放在车头上,还细细用手抚抚:“说吧。”
胡局气得转个圈子:“是他撞了我,小同志,你是才来的?”
“这跟人家才来有什么联系?”撞祸的年轻人,幸灾乐祸的斜视着他:“狡猾没用,现场说明一切,交警的眼睛是雪亮的。”
“小王,怎么搞的,堵得这样厉害?”二个老交警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握着对讲机跑过来:“快快,把车往路边推,谢省长马上就要过来了。”
“张队。”
“胡局,怎么搞的,这是你的车?”
胡局苦着脸,握握张队的手:“人在车中坐,祸从前面落,这不,全毁了。我还得赶到到殡仪馆埃”
张队躬身向丰田里看看,明白似的直起身,点点头:“家属来啦?稍等,一会儿我送你。”
小交警和那个年轻人这时都不吭声了,小交警有些惶惶的瞟瞟胡局,亡羊补牢般朝他笑笑,正待说什么,车流忽然停止,一辆交警车响着喇叭驶来:“让让,让一让,前面那辆4588,靠边儿停着,听见没有?4588。”
车后百米左右,是一溜亮着大灯的小车队,呼呼呼地中速驶过,消失在大街的拐弯处。恢复通行后,张队又朝丰田里瞅瞅,然后对胡局说:“上我车,我送你们。”
胡局就拉开后车门:“屠龙,带着孩子下车,快。”
三人坐进了张队的巡逻车,警灯一亮,鸣哇鸣哇鸣哇的鸣着喇叭,飞速而去。半小时后,胡局带着父女俩走进了殡仪馆。白狐紧紧跟在爹爹后面,目不斜视,她觉得这么雅静豪华的地方,一定是什么大宾馆,不能东张西望,让人看不起哩。“胡局,家属来啦?”
“嗯,还好吧?”
“还好,温度照您的吩咐设定后,一直没变。”
“嗯,好好,做得好。”
“胡局,请给签个字。”
“搞什么名堂,现在签什么字?”
“嘿嘿,看我忙的,对不起,忘记啦。”
父女俩一路跟着胡局,来到最里面的房间。一具大冰棺摆在屋中央,四面摆满花圈,白狐瞟到花圈的绸带上写着“白狸女士千古!某某敬献!”
心里一惊,原来这儿不是宾馆哩。
胡局放轻了脚步,带头向前走去,屠龙和白狐迟疑不决的跟在后面,门口围着许多颗脑袋瓜子,不出声的看着。近了近了,白狐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亲娘。
熟悉又陌生的亲娘,穿着崭新的衣裤,仰卧在黑天鹅绒之中,脸上描过眉,化着妆,看上去就似睡熟了一般,在柔和的灯光下,美得慑人。
毕竟是自己的亲娘,白狐一下扑了上去,伏在玻璃棺盖上“娘哩娘哩”的哭叫起来。屠龙站在一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成串滚下,叭嗒叭嗒的摔碎在棺盖上……
终于,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扶起白狐和屠龙,边劝慰边请到隔壁节哀休息。休息室不大,布置得素雅温馨,淡蓝色的窗帘轻挽,窗台上摆着一大束洁白的石竹花,衬映着窗外翠绿的草坪;棕色皮沙发前小玻璃茶几上,红红的苹果,鹅黄的鸭梨,搭着紫色浑圆的葡萄,堆在一个彩拼花大玻璃果盘中;一边,一尊白瓷观音安祥的坐着,其不巧形化的膝盖上,燃着盘细细的檀香。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工作人员,软声低语,温柔可人,又是劝慰又是削水果的,让屠龙和白狐的情绪,渐渐复于平静。
然后,大家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下胡局陪着父女俩。漫长的沉寂,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微微的哽咽。胡局亲手削个大苹果,细心的剖成薄片,用牙签挑着递过来:“唉,人生不能复生,孩子,吃片苹果吧,润润心。”
白狐摇摇头,屠龙也摇摇头:“胡局,不用了,还是说正经事吧,怎么说没就没了?白狸身体一向很好呵。”
胡局清咳咳,把牙签和碟子里的水果片堆在一起,拈起纸盒中的柔纸,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头,一面沉重的叹息着:“是呵,我也没料到呵,从发作到进医院,不过半天时间,结果,唉。我当既就给你镇上打了长途电话,还好,打通啦。不过,你们镇长是个女人?”
屠龙摇头。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听声音上了点岁数,嗓门儿倒是挺清脆的。屠龙,是她通知你的吗?”
屠龙又摇头。
“我怕你有病走不了,所以特地先汇了一万元过来,一路上还顺利吧?”
白狐和爹爹对望望,屠龙惊愕的抬起眼睛:“一万元?可我这路费都还是找镇长借的一千块呢,你开什么玩笑?”
胡局也惊愕的看着父女俩:“真的,不可能吧?现金汇款,国内最迟也就是当天到帐,不可能吧?”
他皱皱眉,在自己皮包里摸出张汇款单,递过来:“这不是?否则我真还浑身是嘴,说不清楚了呢。”
屠龙接过看看,又递给白狐。果然,盖着邮政铁签印的油绿色汇款单上,明确无疑的写着一万元整。白狐眼前闪过怪笑着的冯姨和吴镇长露出半个黑头发脑袋瓜子,不知所措的瞅瞅爹爹。
屠龙咬着自个儿的下嘴皮儿想想,吐出口长气:“天高皇帝远,找谁呢?就当有这么回事儿吧。”
“就当有这回事儿?”
胡局不干了,先瞧瞧白狐,然后瞅着屠龙说:“屠龙,这钱我可是汇出去了的,这汇款单就是证据。我知道这几年你不富裕,又有病,孩子还在读小学,寄一万元,是好让你父女俩坐飞机来,少受点旅途之苦。可没料到,不过,没事儿,来了就好,来了与白狸见上最后一面,我也放心啦。”
没想到屠龙突然盯住了他:“可我不放心。我又穷又有病,孩子小学都未毕业,白狸这一撒手,我们父女俩怎么办?”
胡局没答话,而是定定的看着白狐:“孩子,读五年级了吧,听说你成绩顶好,还是镇小学合唱团的领唱?”
白狐红脸点头,“叫什么名字呢?”
“白狐1白狐低声回答:“我跟娘姓。”
“白狐?”胡局一怔,失声叫到:“白狐!谁给你取得这名儿啊?”
“我爹爹1
“白狐!白狸!白狸!白狐!天,这是怎么啦?”
胡局脸涨得通红,脑门上的青筋怦然而跳,清晰可见:“屠龙,取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给孩子取个这怪名儿?我当初不是提醒。”
嘎然而止。屠龙抬眼看看他,扭过头,嗡声嗡气的回答:“我愿意,我的女儿,咋啦?”
白狐觉得胡局的眼光,直勾勾的瞧着自己,让自己有些心慌,便低下头,揉弄着自己衣角。
好半天,胡局说:“当然,白狐是你的女儿,你愿意怎样,谁也管不着。不过,取名是个大事儿,按照风水先生说法,名字影响人的一生和成功失败。再说,女孩子取名太妖媚了不好。”
白狐看到爹爹汹汹的盯胡局一眼,胡局立刻转开了话头:“好吧,还有最后一个手续,请在这张火化单上签个字吧。”
手指一动,一张火化单和签字笔,从玻璃桌面上轻轻推了过来。屠龙看也不看,而是咧咧嘴巴:“白狐,外面空气挺好的,绿化也不错,你出去溜溜吧,我和你胡伯伯还在要说事儿呢。”
白狐没动,反倒靠了过来。白狐现在明白了,这就是网上看到过的火葬场,专门烧死人的地方。听冯姨和四伯唠嗑过,人死后,若是给推到炉子里烧焚,下辈子转不了世,只能永远在阴间当流浪鬼。只有装进棺材入土为安的人,才能重新超渡为人。读了五年书的白狐,对此并不完全相信。老师和校长都明确讲过,这是违反科学的封建迷信哩。可是,一想到人要被推到熊熊大火中烧,白狐就一直感到毛骨悚然。所以,爹爹要她出去溜溜,她反倒朝爹爹身边挤靠。
见白狐如此,屠龙只得怜悯的搂搂她,示意她就这样靠着自己。他再看着胡局说:“多的都放过去了,再多放一二天又何妨?你是浅市的民政局局长,这事儿正好在你管辖权里,还不好办?”
胡局看看白狐,想想,慢慢点头:“也行!哎,白狐,你的书本和衣服都带来了吗?”
“都带来了。”屠龙替女儿回答,脸上浮起一抹讥笑:“胡局,我们父女俩给你添麻烦来啦,嫂子还好吧?”
“这样说,就见外了。”胡局像没看见似的,不动声色说:“先住下吧,凡事好商量。我想一二天的时间足够了,屠龙,你看呢?”
“应该没问题,只要双方都诚心。”屠龙淡淡到,又问:“嫂子还好吧?”
“嗯哼。最近身体欠安,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哪像白狸啊?可老天没眼,天不留人,天不留人呵。”
白狐心里一动,胡伯伯这是怎么啦?说起我娘,怎么比我和爹爹还悲痛啊?这样的老板,对人真有感情呀!这时,白狐看见爹爹气愤的瞪着胡局,嘴巴哆嗦着,欲罢不能。而胡局在他的逼视下,竟也垂下了眼皮儿,扭过头去。白狐还看见,在明亮的阳光中,胡局眼里竟然噙着晶亮的泪花,胡局竭力向上昂着头,避免泪花当场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