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局走后,白狐把他带来的药折开,遵医嘱给爹爹服了,屠龙抹抹嘴巴的水滴儿:“白狐,走,爹爹带你去串串门,看看风景。”
白狐摇头:“爹,我复习功课哩!要进市重点,得努力哩。”
“这孩子,努力也不只在这一刻呵,这是城里,初来乍到,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别人要嗤笑的,跟爹走吧。”
屠龙坐起来,探出双脚在床下拨弄着鞋子。白狐跑过去,弯腰把鞋子穿在爹的脚上,然后捏起课本,扶住屠龙的胳膊肘儿:“好哩,边看边复习。”
屠龙一把夺下女儿的课本,扔在床上:“哪有边看边复习的?一心不能二用。唉白狐白狐,书读得再多,也不抵得实际运用。你看爹,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不一样懂理明事,照样生活?”
白狐笑笑,第一次温和的反驳:“爹,生活有不同哩,有质量之分哩。”
屠龙笑着扬起手,同时惊讶的看着女儿:“话多,敢顶嘴啦?什么质量不质量,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白狐调皮一缩头:“你可舍不得的打哩,网上哩。”
父女俩开门到了外面,外面一溜儿排着整整齐齐的活动房,有人在大声洗漱,有孩子高兴的跑来跑去,还有电视的声音清晰传来:“……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的剑在我的咽喉上刺下去吧,不用再犹豫了!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哪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大话西游。”
白狐一拍手掌,乐呵呵的问:“爹,你喜欢周星驰哩?”
屠龙咧咧嘴巴,没回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无厘头大王?工余通常是,白狸天马行空,孤芳自赏,躺在床上听MP3,哼哼叽叽的跟着学,屠龙就和伙伴们喝酒,猜拳,伴着港台打斗片里的一片嘿嘿嗬嗬和砰砰枪响……
和所有的打工者一样,屠龙的生活,就是这般有惊无险走了过来。要不是双病急发和白狸的死亡,也许前万元户,雄心勃勃的壮实汉子,也和许多随波逐流的人,一起默默消失在凡夫俗子的生活之中。
奇怪的是,虽然看着打斗片长大,屠龙却并不喜欢这位无厘头大王。他总觉得周星驰塑造的角色太空,乱虚构,生活满不是这样,生活告诉他,现实是残酷和血腥的,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嘻嘻哈哈,装聋作哑,故弄虚乎,自欺欺人,但究竟需要什么?自己却理不出清晰的头绪,只知道为人得讲义气,要有钱和权……
天空,火烧云纵横铺陈,一大片赤红一大束青紫一大堆意像,映衬着远方高楼林立,近处车载斗量,像极柯罗笔下一副传世的油画风景…
白狐忽然拍起手来:“爹,快看,月亮哩。”
屠龙仰头,可不,一芽皎洁的弯月,隐隐约约出现在火烧云的斜上方,月芽与渐趋渐暗的火烧云朵相互辉映,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好看。
眼瞅着月亮之下,那一片林立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水银般泄出,越来越明亮,父女俩这才猛惊觉,天空暗了下来。再细细瞧去,月芽不见了,夜空一片灿烂,最中间被高楼的灯光映得鱼肚白,呈现着清晰可见的云纹,然后越朝外越褐色,直至完全隐入一汪墨黑。
很少这样欣赏夜空的屠龙,兴趣盎然的背起双手,忘情的欣赏着,一面问:“白狐,喜欢吗?城里的夜空多美埃”
“爹,我们镇的夜色也不赖哩。这儿的火烧云只是玫瑰红,镇上却是赤橙红绿青蓝紫哩。”
白狐不屑的瘪瘪嘴巴:“要真让我选择,我更喜欢镇上的夜空。上次老师布置的作业,题目就是写‘我家乡的夜色’,我又得了特优,栓娃一字不差照抄的我,结果被老师发现,批了一个大鸭蛋哩。”
“哦。”
屠龙饶有兴趣的侧侧头,平时间父女俩这样的聊天很少,他像第一次发现女儿的才华,赞扬的瞅着白狐:“不错!我家白狐既便在城里的重点小学,也会得表扬。哈,一字不漏照抄?这个笨栓娃,结果惨吧?”
“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眼皮儿都是紫的哩。”
大约是想起了笨栓娃的狼狈样,白狐笑出了声:“哈哈哈,大家都笑他笨哩,真是笨哩,你想,一定不差,哪有这样抄法的哩?哈哈哈,一个标准的大笨蛋,该挨揍哩。”
这可是到浅市几天来,女儿发出的第一次笑声。屠龙有些感概的瞧着她,有意让女儿高兴:“我女儿就是不错!白狐,你不回去了,看栓娃以后抄谁的作业?”
没想到白狐脸上又浮起了忧郁:“是哩,我不回去了,栓娃,还有许多同学都会想我哩,我也想他们哩。”
稍停停,看着屠龙,小心翼翼的问:“唉,爹,你当真决定我们不回去了哩?校长和老师都说,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哩。我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哩?这城市不是我们的哩。”
屠龙感叹地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凝视着灯火通明的高楼群和商城,那儿,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沸腾的喧闹与歌声,不时有清脆的车鸣,从身后陡坡外飞来,掠过父女俩,隐入前面无夜的繁华……
“孩子,你还小,你还不懂啊。谁愿意老死茅屋,谁不想往好生活,好环境?我们也许走的是条不归路,但总比贫困低下好。再说,孩子,你在一天天长大,重复我们过去的日子,将来你会恨爹一辈子的,明白不?”
语调颤抖,悲壮又有些无奈。白狐第一次听到爹爹这样充满感情的话儿,不禁感动的握紧了爹的右手。爹爹在她心里,一直是沉默而倔强,严肃得让她望而生畏。白狐常想,也许天下当爹的,都是这样哩?现在突然听到爹爹如是说,白狐真是激动得想哇哇大哭哩。
“屠师傅,逛啊?哎,白狐也在?”
是胖乎乎的洗碗大妈,摇着把大蒲扇,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慢吞吞的一路晃悠着:“女儿,习惯了没啊?”
“大妈好!”
白狐恭恭敬敬的招呼:“大爷好1
“你好!”
屠龙也客气的微笑点头:“哎老伯的精神不错呢,可以自己走啦?”
胖大妈骄傲的瞟老伴儿一眼,笑到:“找了个老中医,扎了三个疗程的针灸,不用扶了,一顿可以吃一碗半干饭了。屠师傅,有个话儿呢,我早盼着给你讲呢。”
“哦,讲吧,我听着呢。”
屠龙推推女儿:“想逛,你自己就去逛逛吧,但莫走远了,这地势你还不熟。”
白狐见爹又赶自己,便乖巧的朝胖大妈笑笑,朝一边儿蹭去。
“多乖的女儿,怎么就长得和白狸一模一样呢?那年我乡下妹妹来看我,结果引得一宿舍的人都乱了套,因为我们姐妹俩也长得实在太像,大家分不清究竟谁是谁啦?哎哎,老头子,这边,这边走。”
胖大妈停住了唠叨,拉拉东倒西歪正欲往一边窜的老伴儿:“我说过,跟着我出来,莫乱跑。乱跑嘛,谨防警察把你抓起来,哎,屠师傅,我说到哪儿啦?”
“说到你有话给我讲呢。”
屠龙笑笑:“我正听着呢。”
“就是就是,我给你讲呵,”胖大妈就朝天一拍手,大蒲扇失手掉在地下,屠龙弯腰捡起来,没还给她,而是轻轻替她打扇:“我听呢。”
“你没在这几年,你那个徒弟可不得啦,对我们这些老太婆,来不来就吼叫瞪眼睛,对那些年轻的妹儿可亲热讨好了,让人气不过。还有大热天的,谁不热啊?可他熬了绿豆汤,却先让舀给年轻妹儿,最后才轮到我们。还有还有,哎,屠师傅,我都不好尽讲他啦,要不,你也说我唠叨啦,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啊?”
屠龙苦笑到:“大妈放心,我一定说说他,人都有老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
“就是就是,就是啊!到底是屠师,哎哎哎,你怎么又乱窜啊?站到,站到,站到埃”
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冼碗大妈,还没来得及让泪花迸出眼眶,就大呼小叫的撵自己老伴儿去了。屠龙看看捏在自个儿手里的大蒲扇,摇摇头。
当初,应聘成功后,胡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爽快的与他签定了《民政局伙食团承包合同》,让屠龙领头,把伙食团承包下来。
后觉不妥,改为局办经营管理,聘用屠龙为厨师长,推行厨师长负责制。由于在用人上有支配权,屠龙就带着白狸,按照自己在沿海地区承包企业伙食团的经验,亲临人才市场,招来胖大妈这一群打杂工。在屠龙调度下,大家配合默契,努力工作,为每月的温饱和工资而团结奋斗。
长期的耳鬓厮磨,屠龙对他们真是太熟悉了。令屠龙没想到的是,这次回来,除了一二个因故被开除的,老班子人马居然全都在。既然是老班子人马,谁还不了解谁?胖大妈工作一向不错,不但积极主动,而且肯吃苦,就是心里一点藏不住话,丁点儿不满,也要发泄出来。想到这儿,屠龙默默笑笑,转身寻找女儿。可转来转去,又上下几十米转悠,却不见女儿踪影。
屠龙一急,亮开了嗓门儿:“白狐,白狐,你在哪儿?”
因为久病还未痊愈,屠龙声音不是很大,可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仍很响亮:“白狐,白狐,哎,你在哪儿?”
随着他越来越焦急的喊声,几条影子晃到了他面前:“什么,师傅,白狐妹妹不见啦?”
厨师长一晃碗口粗的胳膊肘儿:“你俩不是在一起吗?”
“刚才是在,我让她随便就地逛逛,就不……”
不待屠龙说完,厨师长双手一挥:“扯皮,都楞着干啥?快分头找埃”
胖,瘦,高的三个小杂工徒弟,就哼的声,兔子般窜了出去。
“师傅莫急,白狐妹妹包在俺身上,您老先回屋里休息。”厨师长安慰着,身一纵,嗖的隐入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