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处于内廷宫殿的核心位置,是后宫的主体建筑。除夕家宴设在这里,足可看出这场宴会的不同寻常。
主殿“正大光明”匾额下的宝座台上,此时已摆上了福临专用的金龙大宴桌,坐北朝南,桌边围以黄缎绣金龙镶宝石桌刷,华丽中透着威严。
这里的一切都是严谨的,所有的物件都精确到了分毫。大宴桌与龙椅之间摆着一张长几。长几的角,至大宴桌的桌边必须是八寸五分,一寸也不能多,一寸也不得少。团圆饭的菜点全都摆在大宴桌上,皇帝要吃时,再由人取到长几之上。各种膳点在餐桌上的位置,彼此间的距离都有尺寸要求,摆盘时要以尺丈量,绝不可出现分毫的偏差。它们全都规规整整地盛在铜胎掐丝珐琅盘、碗、碟里,色彩明艳鲜亮,不论远看或是近观,都像是一件件华丽精美的艺术品,让人垂涎欲滴。
家宴正式开始虽在申时三刻,但凉菜、点心从午时便已开始摆桌。大宴桌上的菜点,从摆放到菜色皆有严格的规定。大菜由外到里分成八路,有各式荤素甜咸点心,有冷膳,有热膳,共六十三品,另还有两副雕漆果盒,四座苏糕、鲍螺等果品、面食。大菜之外又有果钟八品,及奶、、子,小点心、炉食、敖尔布哈、鸭子馅包子、米面点心等小吃分东西排列,除此之外还要另设四品南北小菜供皇帝尝鲜。
在皇帝的宝座前,是后妃们的陪宴高桌。分东西两侧,按等级身份依次排开。按规矩,太后的言桌摆在东侧第一个,寓意统领后宫。其他的皇家女眷,位置则由主管后宫事务的敬事房来操办。后妃们的宴桌上,与皇帝的一样,都是先摆设冷膳,待主子们入席后再传热膳的,虽然菜品的数量远远不及皇帝,但也有四十品。
申时刚到,一切就已全部准备就绪。忙碌的内务府太监们,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打算去奏请太后,预备开席。按照规矩,他们必须在经过太后首肯后,方能通传后宫女眷们依次就位,到自己的宴桌前站立等候,等待太后与皇帝驾临。
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是除夕,这天吴克善父女早早地进了宫,去与孝庄团聚。内务府前来禀报的时候,他们几个正聚在房里唱草原上的民歌。一首连着一首,从《宝木勒赞》唱到《小黄马》,从《牧歌》唱到《嘎达梅林》,他们沉浸其中,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蒙古族老话说得好:“三人同行,必有一个歌手,一个说书艺人和一个摔跤手。”在蒙古,就没有不能歌善舞的人。孟古青的嗓音清脆甜美又不失厚度,天生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她与父亲浑厚悠扬的声线混合在一起,才一开口就带着一股浓浓的草原风情,再加上苏茉儿这个带着些许沙哑的女中音,三人的合唱绝对是原汁原味,尽得祖先们的真传。
孝庄坐在桌前,看着他们边唱边跳的模样,不由动情,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舞动起来。正当他们几个沉浸在乡情之中无法自拔之时,门外却响起了内务府官员的通报声。
孝庄听了汇报,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便下了懿旨,着后宫众人入席等候。自己也立刻起身换了朝服,带着哥哥与孟古青一同去了乾清宫。
同样是乾清宫,一日之差,却已是沧海桑田。今日的乾清宫里张灯结彩,鼓乐声声,一派喜庆祥和之气,全然不见昨日素缟孝布、沉痛悲哀。时过境迁,孝庄看了这里的气氛,不免感叹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心中顿时又生出几分悲凉。
苏茉儿在一旁见主子的表情有些微妙,猜到她定是触景伤情,因此立刻上前安慰道:“格格,今儿过年,是好日子。咱们还是暂且放下心事,好好地乐一乐吧。您瞧,宫里可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孝庄听了,知道这会儿不是伤情的时候,因此,努力收拾好心情,脸上换了体面的笑容,开口向大家问好。
“寒来暑往、春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各位,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够快的啊!皇上刚刚亲政,事物繁多,看来,咱们还得多等他一会儿才是!”孝庄边说边坐了下来。
“太后哪儿的话,皇上政务繁忙,咱们这些闲人,本就是干坐着等死的命,等得再久也是应该的!”娜木钟闻言,笑着开口说道。
淑太妃巴特玛璪听了娜木钟这几句不冷不热的风凉话,不由皱眉,望着娜木钟道:“老姐姐,这大过年的,何必把这样的丧气话挂在嘴边,多不吉利!皇上他刚刚亲政,事情多,那是肯定的,咱们几个做长辈的,自然应当体谅支持他!”
“淑妃妹妹,你这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娜木钟闻言鼻中不由冷哼一声道:“好人全叫你做了不是?我这人老实,口拙嘴笨,原来就不太会说话。你瞧,这不,明明没那个意思,倒被别有用心之人解读出了这一套套的闲话来!”
淑太妃听她这么说,不由叹气道:“也罢也罢,倒是我枉做小人了。还请太后不要放在心上。”她与娜木钟争斗了大半辈子,从察哈尔到盛京再到入关,从来没有停歇,这样的日子,实在让她觉得厌烦。她原是林丹汗的窦土门福晋,比娜木钟早一年归顺女真、改嫁皇太极。原以为改嫁后就不用再看囔囔大福晋的脸色,谁知好日子还没过上多久,娜木钟也带着族人改嫁了过来。于是,两人又开始共事一夫,甚至,还将当初林丹汗时期恩怨,延续到了皇太极的后宫之中。
孝庄见她们二人一见面就唇枪舌剑的,也忙出来打圆场,笑着招呼她们坐下:“好啦、好啦,二位姐姐,皇上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咱们都先坐下说话吧。”
庶妃颜扎氏听了,也忙笑着应和:“还是太后想得周到,如今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越发不中用了,站得一久就这里疼那里痛的。”她虽是庶妃,但却是在场众人中年纪最大的,从天命十一年,十五岁的她嫁到爱新觉罗家算起,她在这后宫中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一路风风雨雨,也算是历经沧桑,什么风浪都见识过了。
孝庄听她帮自己说话,也很承情,转头对这颜扎氏点了点头,道:“老姐姐坐下说话。你家四贝勒也该有二十多了,不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多些太后挂念。我家那不成气的小子,平时也不爱读书,没法给皇上在朝堂上分忧解难。他的武功倒是尚算不错,如今也只能在军中为皇上效一份薄力了。”颜扎氏谦卑地站着,直到答完话,才算坐了下来。
“姐姐此言差矣,不是只有在朝堂,才算是为国效力的,军中也同样重要。这治理国家,有军权的人,说话就硬气,你说是不是?让四贝勒好好干吧,总有一天,皇上用得上他。”孝庄话里有话地点了她一句。
颜扎氏闻言,脸上立即绽放出喜悦的神采。她高兴得连连点头,口中不断说好。此种神情,看得娜木钟不禁嗤之以鼻,觉得她完全就是孝庄的一条哈巴狗。
“还是颜扎氏你福气好啊,儿子成人了,你也总算是熬出头了。如今,他也成亲了,独自顶了门头,你不打算搬出去和他一起住吗?”娜木钟故意问了一句。
颜扎氏听她这语气,知道她是有意挤兑自己。她心里虽然觉得不快,但想到自己出身低微,在宫中无依无靠,因此只好隐忍下来,笑着说:“贵太妃说得是,如今我儿媳妇正怀着身孕,臣妾是有这个打算,想过些时日出宫去给他们小两口带带孩子。”
孝庄一听这话,立刻抚掌笑了起来,她望着颜扎氏,夸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姐姐果然好福气!含饴弄孙、儿孙绕膝,可远比冷冷清清地待在宫里开心!不瞒大家说,本宫是真真地羡慕你们这些有孙儿的人啊!”孝庄此言一出,另外几个生有皇子的庶妃全都认同地跟着点头,向颜扎氏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其中,只有皇六子高赛的生母、庶妃那拉氏讨巧地站了出来,对着孝庄奉承道:“太后哪里的话,皇上即将大婚,依臣妾看咱们小郡主模样一等一的出挑,身子骨也健康结实。这算算日子,等来年,太后不就能抱上皇孙了么?”她的年纪要比孝庄小七八岁,是太妃中比较年轻的一位。不过,别看她年纪不大,其实却是位“高产”妃子,除了高赛,她还生下了两位公主。在这宫中,除了孝庄,就属她生下的孩子最多了。
“哈哈哈,那就借你的吉言了!”孝庄听了这吉祥话,顿时大笑起来,她转头望了望陪坐在自己身旁的孟古青,眼神却耐人寻味。此时此刻,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个皇后,是压根儿不可能生出孩子来的!
殿中众人见孝庄笑了,也纷纷跟着陪笑。众人之中,除了娜木钟皮笑肉不笑之外,余下的人看起来,全都笑得真诚极了。
正当众人笑得满堂生辉之时,却听外头想起了通报之声——是福临的御驾到了。于是,大家闻声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候在席前等待着顺治的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