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太后却不管什么皇图霸业:“别说那鲜卑小儿要求公主和亲,就算同是汉人的邺国来人,我也绝不把宁馨公主嫁出去!我就这么一个亲女儿,哪里有嫁给他们鲜卑人的道理!”
程沂看了程澈一眼。
程澈乖觉,赶紧扯住太后的衣袖:“母亲,我们跟鲜卑这叫联姻,不叫和亲。再说了羽真司繁是堂堂亲王,当今东部鲜卑大汗的弟弟,八大王之一,骁勇不凡,仪表堂堂,是当今数得上的英雄人物,妹妹嫁过去就是亲王正妃,多好的事情。”
太后勃然大怒:“什么英雄不英雄的,他们鲜卑人,镇日骑马游牧为生,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王妃也和放羊的没什么区别!”
程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太后看着信王:“你笑,你这么幸灾乐祸一点都不替你妹子着想!我跟那个什么鲜卑人说,不就是联姻么,用不着我们公主嫁过去,我们信王娶他们鲜卑家的闺女过来就成了。堂堂大正国亲王,娶他们个放羊的野丫头够抬举他们了!都是亲王联姻,都是皇帝的亲弟弟,也都是一时俊杰,有什么差了?”程澈闻言大吃一惊:“母亲!”
程沂无奈开口:“母亲,现在东鲜卑虽然没有称国,但是也就差在这一个名号上面了。他们眼下国力昌盛,虽然骑马是一定的,但那么大一个国家,哪轮得到亲王公主亲自放羊去。再说了,东鲜卑亲王已经快到了,我难不成把人赶回去不成?母亲,此事关系大正国万世基业,你想想,倘若日后鲜卑大汗或是亲王都是宁馨公主所生子女,东部鲜卑与我们大正国再无战端,万千子民安居乐业,这样为家为国都是一桩美事。”
太后冷笑:“万千汉人子民的安居乐业要一个弱女子用婚姻换得,亏你这个当皇帝的说得出口。罢了,你是当皇帝的人,既然说出了这些大道理我也拦不住你。要联姻也可以,你在程氏宗族里面挑一个姑娘,给她公主名号,把她当我的亲女儿嫁出去就成了。从前汉人和亲不都是这样么。”
程沂陪笑道:“母亲啊,人家羽真司繁冲着就是宁馨公主是我的亲妹妹才来提亲,你给他塞个别人,这不是看不起他么?两国为了这等节外生枝的麻烦起争端,实在是没必要。”
程澈挠头想了想,道:“母亲,如今正阳城里面适龄的宗室女子也就是妹子一个人而已,其他几个姑娘或是随各位王侯出守各州郡,或是都有了婆家,就算我们想在宗室里面找,这一时半会也来不及啊。”
太后冷笑道:“程氏不成,那就萧氏王氏顾氏好了,这些豪门望族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四海之内谁都不放在眼里,找个姑娘跟他们联姻,鲜卑就应该痛哭流涕的感恩才是!”
程澈哀声喊了一声:“母亲!”
太后板着脸看着程澈半晌,终于脸色放和缓了些:“你们兄弟两个考虑江山社稷,这都没错,可是你们也替月儿想想。这孩子自从年初开始,不知道怎地,病病殃殃的一直好不了。这就在正阳城里面娇生惯养的一堆人伺候着还这个样子,要是嫁到草原去,风吹日晒,又没有好医生,两下就要了小命了。”
太后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再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就在这正阳城中,我还时不时能见到她,若是嫁去鲜卑,我母女两个此生再见一面可就难如登天了。”
程沂柔声劝道:“母亲,这鲜卑人听说人长得帅气,武功也不错。月儿自小喜欢舞刀弄棒的,这羽真司繁没准和馨儿正是天作之合。”
太后颇不以为然:“天作之合?正因为馨儿自小喜欢舞刀弄棒的,我才要给他找一个文静点的夫君,免得到时候夫妻吵架拿着刀子互相砍。早些年我看萧凤鸣就不错,不是说我大正国第一才子嘛,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家世门第样样都好,也不知道你父亲和你都怎么想的,一提起这个事情就推三阻四,这下可好了,今年萧凤鸣儿子都三岁了。”
程沂苦笑道:“母亲,他们萧家跟王家联姻那是铁板钉钉的规矩,就算双方没下聘,接亲也就都是个早晚的事情。旁人等闲插不进去,提也白提。”
太后不高兴道:“什么提也白提?说起汉人旧族,王萧顾程,我程氏很配不上他们么?他萧家长女这不就是嫁给我们程氏了,也没见萧明月非得嫁给王家那个王度云不可。”
程沂抚着额头笑道:“母亲,您这是拿儿子开玩笑了。过去的事情且不提他,可眼下这羽真司繁来求亲的事情,我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太后皱眉头:“你这意思就是想答应这鲜卑人了呗?那什么召国卫国的人我看你也没这么为难,两下就把人打发了,现在跟我磨叽,就是你自己想应下来这桩亲事?”
程澈见太后脸色仿佛要朝程沂发难,赶紧开口打圆场:“皇兄,说起来我们也都没见过羽真司繁,要说定亲,论理也总得我们都看看这男方长什么样。羽真司繁本人能来,也就是有诚意让我们看看人,既然如此,我们先不着急答应这婚事,把他接到正阳城来,大家一起看看。倘若他粗鄙不堪,那么的确不能耽误月儿一辈子,我们另想办法便是。倘若这个人果真样貌堂堂,气概不凡,太后见了也喜欢,那定下亲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太后听了程澈这个话,倒是点头:“这话倒也有道理,可是怎么看他?总得找个由头才是,否则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又失礼。”
程沂赶紧赞道:“母亲真是明事理!”
太后瞥了一眼程沂:“你不用拿话激我!”
程沂陪笑道:“儿子不敢。我倒是有个想法,这些个鲜卑人生性好武,若是咱们文绉绉的搞宴会,他们一来觉得无趣,二来小看了我汉人。说起来,澈弟麾下的安北将军陈景宗近日来一直在练兵,也不知道练得怎么样了。不如咱们在长川台办一场骑射赛事,请那羽真司繁当贵宾,娘和月儿一起出席,仔细看看这羽真司繁。另外澈弟自小武艺不错,顺便借此机会上场演练演练,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太后听了这话,慢慢点头,脸上露出意思微笑:“这个主意还不错。那你就这样跟鲜卑人回复吧,等我和月儿看看人再说。”
程沂笑眯眯的拍拍程澈的肩膀:“澈弟,此举有我国耀武扬威之意,让他们鲜卑人也看看,不光他们羽真司繁善骑射,我大正国亲王也是武艺高强。你这两天就多操练操练吧!”
然而这笑容在太后和程澈两人都走后,却慢慢凝固在程沂脸上。偌大一个宫室,一片让人绝望的空旷。
程沂靠在椅上,闭上双目,任由思绪驰骋。
犹记得少年往事,萧凤鸣还不是礼部侍郎,自己也还没登基,萧凤鸣神采飞扬的穿着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站和自己一起看地图:“凤鸣必当鼎力相助殿下,大正国日后定将耀武漠北,扬威江南,万里江山收归囊中。”程沂握着萧凤鸣的手大笑道:“有凤鸣相助,何愁大业不展!”
彼时年幼的程澈,眼神一清如水,当真担得起这个澈字,睁大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程沂和萧凤鸣。
然而时过境迁,萧凤鸣官场日益老练,旧日锋芒渐渐隐却,那耀眼的纯白色衣衫,渐渐变成了湖青色,那对着地图挥斥方遒的神采飞扬也渐渐变成了看着账本时的眉头紧锁。而弟弟程澈羽翼渐丰,朝堂上下信王亲信无处不在,就连执掌江北兵的大将也出自信王府中,昔日眼神清澈的天真少年,渐渐喜怒不形于色,坐在朝会上,多了多少老成稳重。
程沂苦笑,自己又何尝不然?当太子的时候也算是另四海举目相待的英雄人物,然而当太子到底和当皇帝不一样。坐在这皇帝的位置上,无端平添了多少烦恼。大贵族们平素里目中无人,前朝司马氏江山换了如今程氏江山,豪门贵族们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江山跟谁姓是根本就无所谓的事情,没有不变的皇族,却有不变的贵族,对于大贵族们来说,各自家族的利益与程沂想雄霸天下有所作为的抱负相比,重要太多。
程沂不甘心,如今英雄辈出,他程沂定要将汉人天下重振旗鼓,遥想大汉风采,就算当不成武帝,他也要一个文景盛世在手中。
然而皇权与大贵族们的合作已经太久,久到贵族们视为理所应当。给出权力容易,收回权力,却一定艰难,搞不好江山都能丢掉。
程沂为了这个事情简直伤透了脑筋。
虽说皇权至上,皇族却也不能孤军奋战,总得有个盟友才是。对大贵族当权心怀不满的,放眼天下,现成就有一股势力。
寒门。
寒门也出读书人,也出武将。
然而当官无路,久被摒弃在权力和随之而来的权利的寒门对现状的不满一触即发。既然如此,何不联手打击门阀?
此次王宽远的拜相,便是为此。
王机等一班老臣虽然表面唯唯,但不满之色昭然。这班老狐狸怎会不知道程沂的用意,利用王宽远,打开寒士入庙堂之风,长此以往,门阀贵族在朝廷上的权势势必被寒士所夺,贵族们怎么可能在自家坐的安稳。而坐不安稳的贵族们,会对程沂接下来的种种举措做出何种反应,程沂又该如何面对?
正想着,脚步声响,皇后萧氏轻轻来到身边,以为程沂睡着了,轻声令宫女取衣物来盖,生怕程沂受寒。
程沂心中五味陈杂。皇后与他青梅竹马,自小到大一起长大,皇后对他一直温柔体贴,程沂自问对皇后也不差。然而奇特的是皇后心里想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而他想什么,皇后也从来不知道,这貌合神离的婚姻像极了皇族程氏和门阀们的关系。
一想到皇后萧氏凸起的小腹,程沂突然心里面一紧。萧氏这是第一胎,倘若生出男孩儿,那就是嫡长子,大正国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如此一来,萧家身为国舅,岂非势力更加坐大?
程沂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握住皇后忙着帮自己盖衣服的手。皇后全然不知程沂心中所想,微微笑着温温柔柔地说:“昨日淑妃跟我说,明天太后要去报国寺上香,她要跟着太后一起去。”
程沂心中有些不满:“她去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又信佛了?”
萧皇后浅浅一笑:“她一直都这样啊,昨天跟我说亲手抄了几卷佛经,要一同带去报国寺供到佛祖面前。”
程沂板着脸,想发作当着皇后又不方便,淡淡的说:“她要去就由着她去吧。”
皇后微微笑道:“你一提报国寺就不高兴,是不是和尚们哪里得罪了你?”
程沂瞅瞅皇后,没吭声。
皇后兀自说着:“这几日我闷得慌,想请以前家中能谈得来的姐妹过来聊聊,陛下意下如何?”
程沂闷闷的站起身来:“你想让谁来就自己做主吧。”
皇后微笑道:“也不知婉筠现在出落成何等的美女了。以前我们几个在一起时,总说婉筠美貌远超我们几个…”
程沂嘴里应付着,脚底下往门外走着,皇后的话絮絮叨叨在耳后响成一片,不知所云。
程沂自己却是越走怒气越盛。
就这么怒火冲天的一脚踹开淑妃柳暮雪的房门。
正在抄佛经的柳暮雪一惊之下倒是很快恢复镇定,放下纸笔,缓缓站起身拜倒在地。
程沂拿过佛经,冷笑:“起来吧,你信佛,倒是跟我说一下信佛有什么好处?”
柳暮雪从容站起身:“妾读佛经时,心境豁然开朗,方知世间万物不过是心之所想,你想他是烦恼,他便是烦恼,你若当他是浮云,他便是浮云。”
程沂拍拍佛经:“这么说,朕对你来说也就是浮云了。”
柳暮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烛光下更添明媚,虽然话语依然恭谨,然而一古灵精怪的眼睛里面不晓得是揶揄还是玩笑:“妾岂敢,陛下是真龙天子,浮云只踩在您脚底下罢了。”
程沂叹了口气,一把拉过柳暮雪坐在自己膝上,柳氏腰肢纤细,直若弱柳扶风,柳暮雪身上淡淡的香味闻入鼻中,程沂的种种烦恼渐渐消融在这香味中。
程沂低声喃喃:“暮雪,你如此聪明的人,竟然不知道朕的心思么?佛教教人无欲无争,一切皆是前世修来,可是我大正国要奋发图强,就必然令人有所求,有所求,所以才能当兵求富贵,当官求权势,我大正国方能聚拢济济人才,倘若都如你这般无欲,不消百年,我大正国人口减少将弱兵稀,人民文弱寡淡,说什么万世基业,那也都成你所言的浮云罢了,到时候四邻强国入侵,百姓陷入刀兵之苦,这难道是你所愿见到的么?”
柳暮云靠在程沂肩上,有些迟疑:“可是妾只是一个人读读佛经,安神静气而已,哪里能够影响到大正国万世基业呢?”
程沂摇摇头:“你是朕的宠妃,你的一举一动多少人看着多少人要模仿。若是人人都像你学,到时候佛祸蔓延,让朕如何收场?二十年前邺国武帝灭佛之事,你可知晓?”
柳暮云到底聪明,听了这话不由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妾知错了。”
程沂微微笑了,替柳暮云擦擦额头上的汗:“所以,没事了多读读论语周礼,不是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