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读论语的萧凤鸣却是一肚子的苦水,圣人的话在眼前飘来飘去,最后汇成一个大大的“钱”字和“权”字。
磕足了五石散的王度云曾经嘲笑萧凤鸣:“凤鸣公子自从入仕以来,满脑子就想着官禄这等世间最俗之事,可见做人千万莫要当官。我宁愿散发扁舟,做天地间一闲云野鹤,此生足矣。”
萧凤鸣看着这个吃饭都懒得拿筷子说起钱嫌脏了嘴的世家贵公子,真心发愁。世家弟子均以王度云为榜样,觉得贵介公子就应该这等气度才配得上自己的门第,反而当年的凤鸣公子现在是俗不可耐,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萧凤鸣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王度云这个样子,也正是皇帝程沂不齿但乐于看到的样子。若是世家贵公子都这般软弱无力,皇帝便可以像甩了鼻涕一样把大贵族们统统甩到一旁,王宽远这等寒门之士借机而起,津江之北的整个大正国中,怕是要起震荡了。萧凤鸣心中五味陈杂。
父亲萧昭衡的话在耳边回想着:“你身为萧家长子长孙,萧氏家族的利益永远比大正国来的重要,这个道理,你不能不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千秋万世的霸业,然而却有百年不衰的世家,如没了家门所依,你所想的王图霸业靠谁来帮你实现?实现了后又靠谁帮你传承?你今日在朝廷上的位置乃是萧氏一门实力的彰显,萧家子孙后世的风光需要家族做屏障,没有了家族,萧氏子孙凭什么立足于世?
比起家族兴衰,区区一个皇位算得了什么?你看着一百年来,江山风云变幻,各国江山易主多不胜数,然而世家的荣耀却永存。
前朝司马氏的亡国,明面上是盲从鬼巫之术,屠杀有功之臣。然而谁是有功之臣?我萧王顾程四家子弟便是有功之臣。司马氏要用皇权压制门阀,我几家怎可能束手待毙?程家坐上皇位,靠的也正是萧王顾程几个家族联合起来的实力。
所以家族繁荣和传承,是你萧凤鸣所担负的首要重任,若是他程沂挡了你的路,企图削弱我萧家,便是你自己来当皇帝又如何?程氏坐的了江山,我萧氏自然也做的了皇帝。”
萧凤鸣闭目,程沂要扩张版图的野心和萧氏家族一门的繁荣,是一致还是相背离,谁人能知晓?然而程沂启用王宽远,对于世家大族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信息。
记得当日朝会结束后,岳父王机怒气冲天的来找父亲萧昭衡:“昭衡,你我故交,就不用扯那些无用的,程沂小儿无状,你看该怎么办吧?”
萧昭衡摸摸胡子,微笑道:“不就是一个王宽远么,寒士中难得的人才,也算是个人物。”
王机气呼呼的坐下:“人才?我呸,跟他站在地上我就觉得地脏。程沂小儿故意用他来恶心我们。你就不想些对策?”
萧昭衡摇摇头拿起茶杯:“什么对策?人家是皇帝,我们是臣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千万打住吧。”
王机张大嘴愣了半天:“你…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唯唯诺诺胆小怕事?”
萧昭衡笑道:“人生在世如徐如幻,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都未可知,为了这些虚妄的事情搞得自己鄙俗无比,王机啊王机,你怎么就想不开?”
王机拂袖而去。
萧昭衡望着王机离开的背影,却敛了笑容,一张脸不知道在沉思写什么。良久,起身,看了萧凤鸣一眼,示意萧凤鸣跟着自己。穿过庭院,走进平素无人敢进的丹房,萧昭衡凝视着扶乩的盘子:“凤鸣,你来看。”萧凤鸣探过头去,扶乩的盘子里乱七八糟,真是天晓得画了些什么。
萧老爷萧昭衡皱着眉头,这般严肃而且担忧的神情萧凤鸣倒是很少见到,不由得也严肃起来:“父亲,乩文说的是什么?”
萧昭衡沉声道:“玉玺将现身西北。”
萧凤鸣倒抽一口冷气:“传国玉玺?!”
萧昭衡叹了口气:“这传国玉玺从汉代传下来,到现在几百年了。传说做成当日,天上九龙盘旋,天下四海安宁,五谷丰登。此乃天子正印,持此玉玺者,方是上天认定的汉人正朔。前朝司马氏便是凭此立国。
然而自前朝厉王投井后,这枚传国玉玺便就此消失,大正国立国五十年,就因为没有玉玺,整天被津江对面的邺国骂立国不正。谁若是够得到玉玺,那便是汉室正统传人…”
萧凤鸣看着萧昭衡眼中的深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说什么。然而西北地方乃是匈奴卫国、赫连铁昌以及大正国三国边境交汇之处,各族混居,乱糟糟的历来不像个样子。更有甚者,就算这扶乩的卦象准确无误,西北也是个模糊的概念,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去找玉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如果走漏风声,引起人心不稳,各国起心是更大的祸事。
一念及此,萧凤鸣很是发愁:“父亲,此事事关重大,然而西北那么大,我们却如何去找呢?”
萧昭衡抚了抚胡子:“不错,此事事关重大,我仔细思量多日,此事我亲自去西北探访便是。西北环州乃是平川赵烁担任刺史,赵烁的叔父当年是我一手提拔的人物,我到了赵烁的地方上,他不会不好好招待,这你且放心吧。”
萧凤鸣一听之下目瞪口呆:“父亲!眼下朝中政局眼见要有变动,你又要去西北,这…”
萧昭衡看着萧凤鸣,良久,缓缓将手放在萧凤鸣肩上:“吾儿,程沂小儿的野心,为父不瞎,看的清清楚楚,然而萧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了无应对之策。世上权柄二字,无非财帛武力而已。论起财帛,王宽远此番拜相便是要为程沂朝廷争夺钱财。论起武力,程氏历代以武勋显耀于世,大正国的武力一直牢牢的捏在程氏家族手中。为父我越想心中越不安。虽然程沂现在和风细雨的样子,然而一旦翻脸,你我竟然是一点对策都没有,王机那小儿闹脾气一样的心思,有害而无利。回看顾氏,衰落就是一夜之间。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萧凤鸣低头:“父亲说的极是。”
萧昭衡叹了口气:“吾儿,为父此番去西北,你看是辛苦,我离开正阳城这是非之地,也许是福气也未可知。只是你一个人在朝中,万事要小心。”
萧凤鸣点头,萧昭衡想了想,仿佛不放心一般又加了一句:“你这些时日,没事了自己多看看书,少跟那些个旧家大族来往罢。王宽远就是程沂的一把利剑,此人才华横溢,锋芒毕露,今日拜相,明日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情来,你小心应对吧。”
萧昭衡的预言在第二天朝会就应验了。
而王宽远拿来开刀的第一个人,也就是萧昭衡本人:“如今虽说是太平岁月,可是今年雨水连绵,收成欠佳,百姓们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养生息,然而国丈一餐饭竟然要花去一万钱,还说甚么“无下箸处”,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一万钱足够一个六口的中等家庭一年的花销,如此下去,怎么能够不引起百姓的反感,而天下安定的首要因素就在于民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种贵族之间豪奢攀比的行为实在是危害国本,希望陛下加以制止。”
程沂的眼光似笑非笑的看着萧凤鸣:“国丈的事情茂弘应该更为清楚明白,卿有何话可说?”所谓国丈,正是萧凤鸣的父亲萧昭衡。
萧凤鸣低头恭谨却无奈的回话:“臣的父亲最近休养身体并不大吃饭,并无一餐一万钱这等奢靡之举。然而王令君的话意思是不错的,既然时令不佳,收成不好,我们大家也应该节俭为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臣等自是应该多加检点。”
王宽远板着脸:“萧侍郎的意思是我无中生有么?”
程沂摆摆手做出一副和事老的样子来:“罢了,国丈吃饭时的排场大,那也是一直以来的事情,如今上了年纪,突然让国丈勤俭起来,也未免让人觉得朕不体恤老臣。茂弘,你如今当家,稍微劝劝国丈就是了。不过,”程沂皱起眉头:“今年的时令当真这么差?苏源,你执掌钦天监,怎么早没听你说过情况这么严重?”
站在一边的苏源仓皇奏道:“今年的确雨水有些多,但是据臣所知,南边虽然水稻受影响较大,但是北边小麦的收成却极好,两相折抵,全国粮食并没有出现饥荒。”
苏源话音刚落,王宽远大声道:“一派胡言!”
苏源听了王宽远这话,虽然脸都红了却不敢顶撞,憋得面红耳赤。
萧凤鸣皱着眉头看着王宽远,此人今天摆明了是找茬,户部的情况萧凤鸣最为清楚,钱粮哪里就到了让朝堂上下紧张忧虑的地步。程沂和王宽远今天在朝堂上一唱一和不晓得在演哪出戏,萧凤鸣静观其变。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王宽远皱着眉头看着安安静静一声不吭的萧凤鸣,眼光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王令君,你这话就不对了,苏太史所言乃是根据钦天监今年所查所录而来,句句属实,句句有凭据。你说苏太史一派胡言,岂非太过武断?”萧凤鸣心下一声叹息。
果不其然,王宽远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就见王宽严眼中精光闪过:“王尚书,你说我武断,你倒是说来看今年时令如何,户部钱粮是否吃紧?!”
王机摇头:“从未吃紧。”
王宽远冷笑一声,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摞账本:“王尚书,我这几日算了算账,你们户部的账目和我算出来的颇有出入,不晓得王尚书是否有耐心听我说一说呢?”
王机疑惑的看着这一摞子账本,转头看向萧凤鸣,户部的账目从来都是萧凤鸣盘点,王机向来不管不问,若说细账,王机还真不知道。
萧凤鸣也是一肚子的疑惑,这几日王宽远从未到户部衙门来过,倒是从哪里算的账出来?!且听王宽远翻开账本:“且说今年初春,全国二十五州郡中十六州郡受到旱灾,三万顷溉田初春仅收五百万斛粮食,到了夏秋两季,雨水不断,十八州郡报有涝灾,全国秋收粮食降到了四百万斛。从开销上看,且不说其他,今年江北军一年的军资便到了五百万斛。王尚书,这些数目,我没有算错吧。”
王机张大嘴巴,想了想,道:“这些数字固然不错,不过…”
王宽远冷笑:“王尚书也说这些数字不错,那么我说苏太史一派胡言,可是有错?”
王机用袖子擦了擦汗,苏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今年虽有旱情雨水,但是…”
程沂慢慢道:“旱涝的事情,不管如何,朕今年从未听各位卿家谈起,王尚书,你看如何?”
王机着急之下口不择言,伸出枯柴一样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王宽远:“这分明是王宽远这竖子陷害我!”
萧凤鸣心中一沉,他这岳丈一大把年纪了,却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低级如儿戏一般的诡计居然能让堂堂度支尚书在朝堂之上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着实是令人可叹。又或许这些把戏就是为王机量身定做,他才好如此气急败坏的上钩。
萧凤鸣仔细看王机,王机此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样子倒不像是被王宽远气的,倒像是五石散吃多了散不出来,真是时也命也。
程沂板着脸看着王机,慢慢道:“你说王令君陷害你,可有证据?”
王机张了张嘴,转头求救般的看着萧凤鸣:“这…凤鸣,户部钱粮账目都是你在管,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等萧凤鸣开口,就听前面御案上“呯”的一声响,众人一惊抬头,却见程沂站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王机,你当度支尚书当了足有十余年,这么一点账目都不清楚,你有何面目站在这里!既然萧侍郎清楚账目事宜,你就回家继续研究你的玄学,度支尚书让给萧凤鸣好了!中书令,这就拟旨,即日起萧凤鸣从侍郎升到尚书,王机有空在家里面好好散散这嗑多了的五石散去吧。”
王机听了这话,顿时哆嗦起来,想说什么硬是说不出来,哆嗦了半天,一旁的太监发现事情不妙,悄悄对程沂说了什么,还没等说完,王机一头扎在地上昏了过去。
萧凤鸣急忙扑上前去打开王机朝服的衣领,王机浑身滚烫,果然是五石散吃多了散不出来,大殿之上一片混乱。萧凤鸣将王机交给狂奔上殿的太医,偶尔抬头,却看见王宽远背着双手,淡淡的看着殿上众人,眼中说不出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