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自家房门，王宽远惊讶的发现了眼前一反常态的君闻磬。

　　君闻磬披头散发，两眼血红，急躁的在王宽远屋里踱步。

　　王宽远苦笑回身跟侍童说：“我屋子里有疯子，你可千万关好书房门，切莫莫要让外人闯进来吓着人家”。侍童低头唯唯，好奇的看了一眼君闻馨，躬身退了出去。

　　君闻磬见侍童关上门，一步冲将过来，揪住王宽远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顾婉筠不是跟信王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间要册封公主了，你为何要挑弄此事？”

　　王宽远皱眉头，盯着君闻磬：“顾婉筠虽然世家出身，但是家世单薄，册封公主后有汤沐邑供养，有什么不好。”

　　君闻磬咬牙切齿的揪着王宽远的衣领，鼻尖几乎要碰上王宽远的鼻尖，吐沫星子溅了王宽远一脸：“有什么不好？！我用梅花、八卦、龟甲、蓍草、扶乩算了几百遍，为了看天象我特地跑去邺国观星台，看完星象我从南骑马跑到长城外面鲜卑桦木坛请大珊蛮为我祝舞，我甚至用鬼巫术在烟秀山问卜，你问我有什么不好？！”

　　王宽远虽然觉得此时君闻磬的样子非常不雅观非常恶心，但是却有趣的很，凑近了看，君闻磬眉心居然有一颗胭脂痣若隐若现。

　　君闻磬这等形状等闲看不到，王宽远颇有恶趣味的逗君闻磬：“怪不得烟秀山上你时在时不在。你这么忙，算出什么结果来？是不是看中顾婉筠了忙着算姻缘？要是算姻缘，我倒是也会，不如我给你起一课？”

　　君闻磬的牙都快咬碎了，瞪着两只眼睛：“谁有闲心跟你扯淡？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辅佐程沂，不就是为了天命么，眼下天命有变，你不着急？！”

　　王宽远叹了口气，推开君闻磬，整整自己的衣领，这衣服皱成这样怕是不能再穿了：“天命？你焉知道你看到的跟你理解的是一回事？卦象会看的人多了，怎么解读卦象人人不同，这便是天命的变数。你看了这么久，算了这么多，却也料不到今日之变，你还跟我说天命？天命又如何？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为的是天命？你别侮辱天命这两个字了。想当年我闹市结庐，邺国太子、召国皇帝和程沂都来请我出山。我单单追随程沂，就是凭着天命两个字？你也太小瞧我王宽远了。我与大正国皇帝程沂，莫逆相交，他的抱负，我帮他实现，他的理想，我帮他落地，我与他君臣二人，所希望的盛世是同一个盛世，就为这个，天命又如何？就算是天命不在程沂，我与他君臣相投，此生此世我王宽远只竭力辅佐他一人而已。你再看看你，求神问卜，为的不就是想赌一把，赌个对的人么？天命？你挑挑拣拣斯文扫地，一点人臣模样都没有，这样子难看不难看！”

　　君闻磬瞪着眼睛看着王宽远：“胡说，君子择明主侍奉乃是天经地义，这些卜算之术无非是为了尽你我之才辅佐天命所归之人，上可以成就不世出的功业，下可以保全你我自身，这才是君子出仕之道。”

　　王宽远冷笑：“那你忙活了半天算出了些什么，跑到我这里来恶形恶状的胡言乱语，仿佛是我耽误了你的天命一样。”

　　君闻磬紧握双拳：“王宽远，所有的卦象都说日后统一中原成就我华夏繁盛至极的圣明天子必出自顾氏一脉。顾正则太小我用他的八字怎么也排不出来，机遇只在顾婉筠身上。程沂命中无子，顾婉筠和程澈所生之子，就是大正国未来的继承人。此儿出自程氏皇族，身上又有顾氏血脉，这就是我汉人命数中的圣明天子！此人当了我汉人皇帝，大正国盛世就将来到，平定四海，安邦富国，八方来朝，我大正国将进入那历史上传奇一般的繁荣盛世。而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你竟然撺掇顾婉筠册封了金阳公主，这下江山世系发生变故，红尘中命运之轮一旦开启，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征战杀伐都将随之而来，你问我天命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天命的意义！我才不关心什么程沂胡正之流，人间帝王又怎样，富贵权柄就是刹那云烟而已，这天下的命数，苍生的福祉，方才是我君闻磬真正关心的事情，但就为你今天这番庸俗不堪的献媚之语，导致命数变动，劫数连连，你真是历史的罪人！”

　　王宽远冷笑：“历史的罪人？你别胡扯了，你怎么不说是卦象的罪人？历史写在我的手中，我一腔热血忠君事国，怎么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你这般疯癫，若是谁将国家大事交到你的手上，那他才是历史的罪人。我实话告诉你，顾婉筠代替程月嫁给羽真司繁的事情就算没我参合，他也是定局。你的卦象难道没告诉你这一点？”

　　君闻磬眼中充满血丝，嘶声道：“王宽远，你说的轻巧，如今顾婉筠册封公主，眼看着就要嫁给鲜卑大王羽真司繁。若是天命不变，卦象依旧，到时候入主中原，开启一代盛世的圣明天子，就将是顾婉筠和羽真司繁的后代，这简直是，这简直是…”

　　王宽远嗤笑道：“这简直是荒谬绝伦？这简直是无法想象？这简直是冲击了你君闻磬作为汉人一颗骄傲敏感的心？”

　　君闻磬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可笑我费尽心力，我这般经天纬地的才华特地上门跑到顾家去给蒙童日课，就是想看清天命改变这五胡乱华的颓象，帮助圣明天子建立一个清平盛世，没想到头来被你横插一脚，顾婉筠眼看要嫁到鲜卑，我却毫无办法，这该如何是好？”

　　王宽远叹了口气，在君闻磬身边坐下，正色道：“你是侍奉天命还是侍奉某一个人也该做出个决断了。天命风云变幻，你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一直问卜下去？你也说了，命运之轮已经启动，红尘中注定乱世将至。你看眼前这几个国家，临近衣冠故里邺国抱死孔孟之道不知变通，暮气沉沉一潭死水，亡国指日可待。大正国倘若没有出程沂这么个人物，靠着这一帮子豪门贵族，整天一脑门子想的都是怎么对平民百姓强取豪夺，亡国也不远。草原西鲜卑贺兰氏已经建立召国，东鲜卑虽未像汉人一般有国号，却也有可汗有八部大王，与国家一般无异。铁昌赫连朱贵厉兵秣马，疯狂装备兵力，要开疆拓土的野心已经不加遮掩了。就算不求神问卜，用眼睛看也看得到，不远的将来，野心与欲~望交织，征战与杀戮并存，整个中华大地，将成为一个大的修罗场。浩劫将至，单靠一个人的天命，怎能扭转这番景象？乱世将至，你何去何从，自己也应当心中有个了断，又何必不相信这乱世才是天命，整天东奔西跑的希望找一个明主妄想能避免它呢？”

　　君闻磬睁大眼睛看着王宽远。

　　王宽远正色道：“你若是认准顾婉筠，鲜卑又如何？草原又如何？就算你说的那个圣明天子是鲜卑血脉，再怎么说有顾婉筠在他也得有一半是我汉家血统。就算没有我汉家血统，倘若他真的能有这么大能耐能结束这番浩劫，令天下太平，我华夏百姓富足安康，不再有颠沛流离之事，就算他全都是鲜卑血统又如何！”

　　君闻磬倒抽一口冷气：“你疯了！”

　　王宽远冷冷道：“我怎么疯了？枉你这么聪明，这一点难道想不通透？”

　　君闻磬咬牙道：“那我不就成引狼入室抢自家人的乱臣贼子了么？”

　　王宽远嘲笑道：“你睁开眼看看吧，什么叫引狼入室？东鲜卑日益崛起，兵力强盛，这等事情你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若不是这样，怎可能将我大正国公主嫁给他？然而若是他一直保持着他那劫掠后就跑的草原文化，对我大正或者对我汉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当年大汉对待匈奴便是如此，你看他化外之地而不愿意与他往来，他便也以你为异族而不断找机会入侵。若是你君闻磬大展才华，能够借公主出嫁的机会，将我汉人文明带给东鲜卑，让他们知道除了一味抢劫之外上有礼法文明可供学习，对我汉人文化产生共鸣，久而久之抛掉它鲜卑那一套传承，衣冠礼法均效法我汉人，他们汗王的一半血统还是我汉家血统，他羽真鲜卑从此却与我汉人有什么两样？再往后看，若是他们能够改作汉姓，朝野之间全部施行汉人礼法教化，就算有朝一日，他灭了我大正国，我汉人正朔也在他那里得以继续传承，这又有什么关系？若当真天命如此，你算是我汉人的英雄，又怎能是乱臣贼子？”

　　君闻磬咬牙切齿的说：“果真如此，你为何不去鲜卑找汗王聊聊天？你不是最会自荐么，汗王见你必定一见如故，你也能一展雄图大志帮鲜卑灭了我汉人，何乐而不为？”

　　王宽远凝目看着窗外，窗外能看到烟秀山，冬天的烟秀山格外秀丽清晰，一树一花尽在眼前。良久王宽远缓缓道：“程沂于我有知遇之恩，虽然大正国的贵族们是个烂摊子，但是以我和程沂两人之力，未尝就不能一扫暮气让大正国雄立于天下。汉人当中，程沂乃是当世少见的英主，既然我遇到程沂，我就该当全心全力辅佐他，此生此世，再无别的念头。天命又如何，世间事全在人为，我就不相信我和程沂闯不出一个清平世界来。”

　　君闻磬闻言仰天长啸，却是心情激荡至极。

　　王宽远摇了摇头：“你若是相信天命，辅佐顾婉筠，就该摒弃胡汉成见，否则你身在鲜卑一边想要辅佐鲜卑少主建立不世功勋，一边却又要为汉人的大正和召国担忧，一心岂能二用？”

　　君闻磬摇头，却是满脸泪痕，蓬头垢面之下实在是凄凉至极，不忍猝看：“我本是汉人，却不为汉人国家效力，此生此世，我还不如隐居烟秀山算了。”

　　王宽远拍拍君闻磬的肩膀：“我且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心里，是大正国和召国更重要，还是天底下庸庸碌碌的老百姓重要？”

　　君闻磬一呆：“自然是百姓更重要。国家不过是一瞬间，我中华百姓才是永久。你我为的，都是一个清平盛世。”

　　王宽远指着烟秀山：“眼前此山，姓甚名谁重要么？”

　　君闻磬摇头：“无所谓，秦时叫珉山，汉时叫瑶山，现在叫烟秀山，改了多少名。”

　　王宽远叹了口气：“可不是，倘若樵夫能够开开心心在山上砍柴而不担心家中无米做炊，小童能高高兴兴在山上游玩而不担心拐子骗子，农妇能在山边小溪开开心心洗衣而不担心出了门家中被盗被抢，这山叫什么有什么重要。”

　　君闻磬凝视烟秀山良久：“你我虽然殊途，却是同归。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不免从此为敌。”

　　王宽远微笑：“各奉其主。”

　　君闻磬转过身，凄然看着王宽远：“你且留下顾正则，倘若真是我读错卦象，天命在顾正则而非顾婉筠，顾正则仍可在大正国堂堂正正长大。我一人之错，不能连累汉人江山，若是千古骂名，我担了就是。”

　　王宽远正容：“你且放心，我将以师徒之份待顾正则。”

　　君闻磬凝视王宽远良久，长揖到底，王宽远庄然回礼。

　　礼毕，颜逸大踏步走了出去。

　　门开处，王宽远但觉一阵冷风，却又说不出的清爽。

　　此时是冬天最冷的时节，却也是即将回暖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