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鸣站在后院的望雪亭上。
亭下是一个小湖,望雪亭茕茕孑立在湖面上,从远处看,像是一个小岛一般。
站在望雪亭上,寒风萧瑟。
萧凤鸣凝视着远处的烟秀山。
大雪初晴,空气清澈而透明,明明离得很远的烟秀山在这样清澈的空气中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一样。
萧凤鸣轻轻伸出手去,冷风在手上刮过,如刀割一般的寒冷。
萧凤鸣却并不收回手,任由这冷意慢慢从手指蔓延而上,直到心中。心中的烦乱终于在这冰冷的寒风中终于渐渐凝结起来,像冰一样压在心头。
萧凤鸣凝视着烟秀山想,当一座山也不错,不必有这许多的患得患失,惊怖忧惧。纵然才华冠世又如何,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总有那么力所不能及,才华所不能到的时候,便如眼下大正国的钱粮之事。
钱粮只是表象,政治方才是根源。
萧凤鸣一想到此事,便是心头发紧,嘴里发苦。关于钱粮,皇帝程沂最近一段时间再也不曾像往日一般催促萧凤鸣去想办法了,这才是最让萧凤鸣心中惶恐的地方。
无数次,萧凤鸣自己坐在书房中想象自己若是程沂,若是要在四面强国的重围中带领大正国称霸天下,他该怎样去做?
思来想去,萧凤鸣虽然屡屡不愿意面对的就是,横征暴敛四个字。这四个字简洁明了,如果不去想太多后果的话,是眼下最有效的手段。下对百姓提高赋税杂役,上对贵族明抢豪夺,杀了以萧王两家为首屯田豪取大贵族们,夺其家业田产,取其钱财士兵。用这些财富和兵源,迅速增兵直扑津江之南的邺国。邺国从来不尚武,要是真以举国之力去攻打,大正国必然会赢。等吞了邺国之后,邺国富庶的国库和众多的百姓对于大正国来说,不啻为重生的基础。等到这个时候,何止中兴,就算是朝北重新将胡虏赶出长城之外都未必是难事。
萧凤鸣绝望的想,自己都能够想到这个,皇帝怎会想不到?就算皇帝想不到,王宽远也一定会帮皇帝想到,这个想法对于一心要称霸天下成为当今雄主的程沂来说太过诱~人,所有的弊端都会被这想法所带来的光芒掩盖住,不管这些弊端有多致命。
能够看清楚这些弊端,并且正确衡量这些危害的人,当今世上,现如今的大正国内,恐怕只有萧凤鸣一个人了。这一点令萧凤鸣恐惧而且失措。手握大正国国政权柄的萧凤鸣,惊悚的发现,就算自己认识到了这些,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这一切。
武死战文死谏,萧凤鸣多少次认真的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一头撞死在启德殿前面才能让皇帝程沂看到这一切的后果?若是能用自己一个人的血换来大正国安然不倒的国运,他又有什么犹豫呢?
然而程沂的性格萧凤鸣太了解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已经太晚,就算自己一头撞死了,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思来想去,自己死并不足惜,然而除却沽名钓誉,自己撞死对于国家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与其这样,倒还不如鼓足勇气好好活着想想别的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萧凤鸣绝望中曾经想去王机府中请那些道士来推演一番,看看国运究竟如何,自己应不应该撞死在启德殿前面。脚都要迈出门槛了,仅存的理智又将自己拉了回来,江山社稷的命运如果能让和尚道士们决定,自己这种所谓的肱骨大臣还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有的时候,萧凤鸣也想,或许终究是自己错了。历史上也曾经有过那么多那么多朝夕改变的例子,商鞅两次变法,不也就是在一两年内完成的事情么。秦国就此强大,最终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和今天何其相似。
然而这个例子是个血腥暴力的例子。萧凤鸣想,就算程沂是秦孝公,自己也绝不是商鞅。商鞅是谁?大正国的商鞅除了王宽远之外再无他人。
每每在这个时候,萧凤鸣就会感受到一种来自历史的恶意嘲讽。
仿佛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圆圈一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转了一圈,最终都会回到一个宿命的道路上来。
谁能打破宿命?
萧凤鸣疯狂的去史书中查找,想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错了,或者想看到就算程沂是秦孝公,王宽远是商鞅,自己是谁?自己在历史中究竟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历史偏偏在这个时候沉默不已,萧凤鸣看不到自己,就像那些算命的人,能够算出他人的命运却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命运。
焦躁不堪的,萧凤鸣曾经在空无一人的丹房中放声痛哭,看着那扶乩的结果,潦草而空洞,他看不到任何神谕,也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预想。
然而眼下就在这寒风萧瑟的望雪亭上,萧凤鸣终于渐渐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接受了自己一直不愿意看到的宿命。
萧凤鸣闭上眼睛。
国家大事,他萧凤鸣的身家性命,两者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唯有保全了自己,方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直以来,萧凤鸣都将程沂看做自己去全力辅佐与追随的人,从未想过如果没有程沂,他自己将何去何从。不过这样的想法,终于渐渐消失在了这天地间萧瑟的冷风中。
萧凤鸣凄然而又安静的终于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终将独自一人前行。
身边一个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在想什么?却如此眉头紧锁”
萧凤鸣转头,一个美女凝眸看着他。
若凝。
若凝是萧凤鸣的王氏夫人送给他的妾侍。
这些日子以来,萧凤鸣一腔愁绪无处说,王氏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可奈何之际,在娘家的舞伎中挑了最出众的若凝回来送给萧凤鸣,聊以遣怀。
然而这几日的萧凤鸣眼中又怎会有女人?若凝枉有倾国倾城之姿,却也只落得个使唤丫头一样,难得她从不埋怨。
若凝默默的将一个手炉放在萧凤鸣手中,睁着一双美目问萧凤鸣:“公子,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心?”
萧凤鸣拿过手炉,叹了口气,看着若凝:“你就这样一直站在我身后?”
若凝微微一笑:“若凝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公子。因为公子眼中心里并无若凝,所以很多时候也觉察不到若凝一直在您身边。”
萧凤鸣叹了口气:“却是辛苦你。”
若凝长长的睫毛若蝶翅般忽闪了一下,一双眼睛清如水,明如镜:“能够跟在公子身边,是若凝的福气,怎会辛苦?”
萧凤鸣苦笑却不回答。世间的事情,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来的最幸福。
若凝微笑说:“公子身份又高贵,人又风流雅致,我们都说世间除了夫人,便是仙女才配得上公子的人品样貌了。当初被夫人选中来伺候公子,真是羡煞了我身边一众姐妹,都说若凝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萧凤鸣淡淡笑道:“若凝,你到了我身边,却发现我也是凡夫俗子一个,芸芸众生一员,有没有失望?”
若凝看着萧凤鸣,认真说道:“公子操心的乃是国家大事,为人风流却不轻佻,庄重却不古板,离公子越近,便让若凝越发敬仰。”
萧凤鸣看着若凝,良久问道:“若凝,让你这样跟着我,却是对你不住。”
若凝眼中俱是不明所以的疑惑,着急道:“公子这样说,折煞若凝了。”
萧凤鸣苦笑着摇摇头。眼光慢慢越过若凝,看着自己的家。偌大一个萧府,此时看去沉重而又繁琐。
萧凤鸣仿佛在跟若凝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聚散皆有时,红尘不长久。若凝,我此生注定坎坷,能少连累一个人是一个人。”
若凝听了这话,却是不解,只是看着萧凤鸣,有些犹豫的说:“公子,你说的,是玄学吗?”
萧凤鸣却摇摇头,不愿意再说多什么了。
一个声音在一旁笑道:“都说凤鸣公子风流潇洒,我看却不然,这大冷天的,让美女冻的鼻尖都红了,却自己抱着个暖炉絮叨,实在是不好,不好。”
萧凤鸣转头,就看见陈景宗宽袍缓带,大踏步的走进湖心小亭,搓了搓手:“好冷好冷。”虽然说这话,一双眼睛却定在若凝脸上,再也移不开半分。
萧凤鸣奇道:“延之为何突然来了?有事找人来说一声就好,何苦自己这样跑?”
陈景宗笑道:“承蒙昨天你送我一筐含消梨,我母亲吃了后一天没咳嗽,所以特地来你这里道一声谢。另外一件事嘛,”陈景宗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萧凤鸣:“这几日听人说你在家里闭关修炼,我很是好奇啊。”
萧凤鸣苦笑:“我这等凡夫俗子悟性太差,佛道均与我无缘,只是天太冷,懒得出门而已。”
陈景宗笑而不答,却转头看向萧凤鸣身边的若凝。
若凝被陈景宗看的有些不自在,低头道:“天气冷,妾需得去帮两位布置炉火,权且告退。”
陈景宗笑道:“得罪得罪。”一双眼睛却不离若凝,眼瞅着若凝匆匆走开。
萧凤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陈景宗,直到陈景宗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萧凤鸣叹了口气:“延之,你这好色若如好德一般,度云他们也会请你一起他们的歌舞之宴了。”
陈景宗眼露鄙夷之色:“也就是你这里我肯来,他们那等地方,请我我都不去,整天虚头巴脑的搞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色又如何?食色性也,若是我什么都不爱,皇帝就得猜忌我爱权,焉能留我到现在?”
萧凤鸣笑道:“如此说来,延之这好色还真是有道理了?”
陈景宗笑道:“自然有道理,大有道理。我好色却不像王度云那般,王度云糟蹋了多少姑娘,府中歌姬舞姬无数,还要道貌岸然的说什么道家玄学,我就没这么多屁话。”
萧凤鸣凝视着陈景宗,陈景宗的样子绝非开玩笑。
天地萧瑟中,萧凤鸣长长叹了一口气,认真的对陈景宗说:“延之,方才那个女子叫做若凝。”
陈景宗一愣,默默的念叨着若凝的名字,仿佛要将这名字牢牢记住一样。然而转念之间,陈景宗又突然害羞起来,脸上似乎微微有些发红:“茂弘,你看,这女子闺名你就这样告诉我,真是唐突佳人。”
萧凤鸣微微笑着看着陈景宗:“延之,没想到你还挺怜香惜玉替他人着想。”
陈景宗掩饰一般的轻轻“咳”了一声,才到:“我虽然是粗人,但贵在待人真诚,不像你们这些谈玄学的人,动辄将人世间的人和事看的跟粪土一样。”
萧凤鸣笑道:“延之说笑了,我怎敢如此狂妄。延之是性情中人,我若是女子的话,能够嫁给延之这样的英雄,那就真是我的福气了。”
陈景宗哈哈大笑:“算了吧,你要是嫁给我,若凝可不得哭晕了?”
萧凤鸣微笑道:“自古美女配英雄,我若是将若凝给了延之,延之可会好好待她?”
陈景宗正笑着,乍听到这话,笑声戛然而止,等着铜铃一般的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好整以暇的看着陈景宗。
陈景宗有些不能相信般的慌乱:“凤鸣,这等事情可不能拿来开玩笑,你若是拿此事诓我,未免太过残忍。”
萧凤鸣正色道:“延之,我何曾诓过你。若凝这等样貌风华,跟了我非但没什么好处还处处委屈。若是跟了你,你一心一意待她,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陈景宗又是欣喜,又是慌乱,搓着手笑道:“这让我如何是好?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了,也不晓得若凝愿不愿意,你我就这样替她做主,若是她不愿意,以后恨我或者恨你怎么办?”
萧凤鸣轻轻拍了拍陈景宗的肩膀:“延之,你这么一表人才爽朗磊落的大好男儿,却也是情怯如此,你真心对若凝,又怎会换不来她的真心?你且放心,我自然会好好问她。若是她不乐意,我自然也不能勉强,若是她乐意,我成人之美,做了好事一桩,皆大欢喜,这岂不是值得庆贺的一桩美事?”
陈景宗大力的拍了拍萧凤鸣的肩膀:“茂弘,话已经到了这般,我再推辞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大恩不言谢,一切景宗心领便是。”
萧凤鸣看着陈景宗,两人在望雪亭中相视而笑,一行白鹭在远处的冰面上飞起,直向烟秀山飞去,冬天湛青色的天空高远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