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真司繁终于来了。
举朝上下,对于这传闻已久的人物不免都是好奇不已。
程沂坐在明光殿上,庄容看着眼前。
明光殿群臣云集,程沂高高在上的坐着,被衬托得众星拱月一般。眼前冠冕更增添几分天子的神秘与不凡。
羽真司繁不紧不慢的朝自己走过来。大朝礼仪所带来的威仪令同行的一干鲜卑人面露些许怯色,然而羽真司繁却并不被这些礼仪所胁迫,只是慢慢的往前走,仿若闲庭散步。
程沂看着从容不迫并不紧张的羽真司繁,心中警惕越来越盛。这大朝朝仪,制定的目的就是用仪式来震慑众人,将皇家仪式所能带来的的肃穆感和威压感发挥到极致,普通人就算平日轻视皇权或者朝廷,但凡见到这大朝仪的场面,也不得不发自内心的被震慑。就如同羽真司繁所带来的这些武将们,这些武将们明显的不自在,眼睛手脚无处安放似得拘谨。
除了羽真司繁。羽真司繁神色从容,步伐也从容,看着程沂的眼光也从容。
大朝之上,羽真司繁从容不迫的看着程沂慢慢走过来。鸿胪寺卿有些皱眉头,却并不能呵斥,只好求助似得看向程沂。
程沂却并不理会旁人,只是盯着羽真司繁的眼睛。羽真司繁的目光不怒自威,这眼神让程沂想起那虎山上的猛虎,这般眼神,程沂并不曾见过,哪怕自己的父亲,上一代大正国的皇帝,眼神都不曾这般的令人震服。这种眼神便是王者威仪。
有的人是天生的王者,自己带着震慑天下的威仪。有的人不是,便需要借助大朝仪这等外部的东西来增添威仪。
羽真司繁是前者。
程沂盯着羽真司繁的眼睛,慢慢露出一丝赞赏之色,然而这神色一闪而过,深黑色的眼睛中不漏半分声色。
羽真司繁终于止住了慢慢前进的脚步,离程沂的御座近在咫尺,羽真司繁操着不是很标准的大正国官话开口了,虽说眼神桀骜且深不可测,礼节上倒是毫无差池,恭恭敬敬行礼道:“参见陛下!”
程沂微微笑道:“不必多礼,久闻大王英名,今天得以看到,当真是雄姿英发名不虚传!”
羽真司繁起身道:“司繁久在边远之地,早就仰慕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与正阳城的繁华热闹,今日一见,果然大国风采,不同凡响。”谈笑之间,大殿上的气氛终于放松了。只听羽真司繁道:“皇帝陛下,你我两国一向友好,关系不比其他国家。然而两国相交,若无婚姻之盟,终觉不妥。是以司繁此次前来,一来仰慕贵国公主的风采,二来更为着我两国的未来着想。如果陛下能够将公主嫁给司繁,令我们羽真部与大正国结成姻亲,此后两家休戚相关,同进共退,那是全天下的福气,流芳百年的佳话。”
程沂没想到羽真司繁一句废话也没有,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而来,一时倒是有些错愕,微微一笑,并不忙着答话,只是看着羽真司繁。羽真司繁头顶剃光了头发,身上只穿着一件貂皮绲边的白色长袍,简单素净的装扮显得健壮而又干练。
明光殿之上出现了一片静默。
尚书仆射颜芳开口了:“你们羽真部乃是草原一个部落而已,想当年草原上只有极盛的匈奴汗国方能娶我大汉公主。如今想我大正国,虽然不如汉时,却乃是堂堂大周后裔,炎黄正脉。如今大王来求亲,若说结盟之语,实不免有自大之嫌,兼且小看了我大正国。我大正国公主金枝玉叶,如果草率嫁到北方草原蛮夷之地,对我国非但没什么好处,反而另其他国家起了小看之心,这婚姻之盟对我国来说好处少而害处大,似乎不妥当。”
殿中诸人听了这话,不由纷纷议论起来,颜芳这话虽然也是直白了当令人尴尬,但却也是大正国多少人的想法。
程沂并不制止颜芳,只是安静看着羽真司繁,且看他如何应对。
羽真司繁丝毫不以颜芳的话为意,淡淡一笑,眼光只是看着程沂:“我羽真部虽然并未称王立国,然而北至丁令,南望长城,东接大鲜卑山,西临云州,大小部族二十余支,羽真之大,只怕大正和邺国加起来也难匹敌。是以羽真虽未称国,然而汗王威震草原,匈奴木骨敕勒各族望风而逃,这等威势只怕不比当年匈奴汗国来的差。
反观大正,如今你们邺国北有召国鲜卑,南有卫国邺国函越,这些国家哪个都跟你们关系不睦。你们汉人常常讲远交近攻,大正国自从立国开始,四面出击八方进攻,无论远近,处处与人交恶,大正国不友好的名声令周边国家均非常不满和忧惧,长远来看,不是安邦之道。倒不如今日趁此机会与我羽真结盟,显出你们国家并非穷兵黩武一味与人为恶,同时又得到我羽真如日中天的强大奥援。你我强强联手,召国与铁昌不敢轻举妄动,自此大正北境安康,这对大正来说难道不是绝好的机缘?所以今日我羽真前来求亲,各位应当是欢迎才是,说起这等拒绝的言语,岂不令天下齿冷!”
颜芳素日里虽以玄学清谈见长,然而羽真司繁这一番事关外交的宏论,颜芳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说:“我…”
程沂笑着打断了颜芳支支吾吾的话:“大王宏论,足见远见卓识。虽然大王此话不免稍有过激,我大正也还远未到如大王所说的四面出击八方进攻,然而为人君者,所思索所虑无非安邦定国,大王说道“国泰民安”,实在是说到了朕的心上。不说别的,就只为这四个字,也应当与大王携手共安天下。”
羽真司繁微笑:“陛下英明。”
程沂微微沉吟道:“只是有一件事,说起来倒是有几分棘手。”
羽真司繁剑眉一挑:“陛下但说无妨。”
程沂缓缓说道:“大王方才说的没错,两国联姻,本来为的是天下百姓。大王此次前来求配,我大正国不敢怠慢,自当以朕的胞妹宁馨公主许配大王,方才能够显出我两国结盟的诚意来。然而眼下公主抱病,却是让此事有诸多不便之处。”
羽真司繁一时错愕,上前次来的使臣柷托在旁边说话了:“陛下,容柷托多言一句。柷托也知道宁馨公主身体有些微恙,可是上次不是说只是小病而已,并不妨事么?”
站在一旁的尚书令王宽远接口说道:“贵使有所不知,宁馨公主本来是年初得了一点风寒而已,这点微恙,我们上上下下都不曾放在心上,以为休养几天就能痊愈。不想此病就在这几天内突然凶险起来,病况直转急下,眼下公主性命要紧,婚姻之事倒是其次了。事已至此,并不能欺瞒大王。”
柷托转头看看羽真司繁,发愁道:“王令君,你说的没错,你们公主若是病成这样了,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勉强再谈亲事。然而,我家大王这一次来,路远艰辛也是真的,若是空手而归,回去怕是惹人笑话,这…”
王宽远点点头:“贵使所言极是。所以此事我们应该想个两全之策,方才是好。宽远为此事思量了几日,倒是有个办法,唐突说出来,还望陛下和大王斟酌。”
程沂微微点头,看向王宽远:“恒之但说无妨。”
羽真司繁也看着王宽远:“我也并非不通人情的人,若是此事有可议之处,丞相只管说便是。”
王宽远看着程沂和羽真司繁:“若是二位不嫌弃,宽远请为大王和金阳公主做媒人。”
听了王宽远此话,大殿上诸人不由都诧异道:“金阳公主?”
柷托摸摸下巴:“金阳公主?请问这位公主也是皇室女子么?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听过?”
王宽远微笑道:“说起来,金阳公主是我们太后最宠爱的公主。金阳公主本姓顾,若论起门第来,乃是大正国一等一的豪门之女。此女样貌才华出色异常,深得我们太后喜欢,因此特地封为长公主,食邑在大正金阳城。若论其品轶,还在宁馨公主之上。”
柷托挠挠头:“原来金阳公主并不是皇室宗族的女子,这倒是不好办了。照理来说,两国结盟,自然得是皇室血亲结盟,这样盟约才有牵绊之处…”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颇为壮硕的鲜卑武士大声说道:“什么金阳公主,不就是到哪里随便找了个女娃子算作皇室女子塞给我们么,这等事情你们汉人经常做!这等盟约,不要也罢。”
柷托一愣:“库巴斯,你莫要乱说!”
库巴斯嗤之以鼻:“柷托,什么我乱说,明摆着呢!公主和公主不一样,宁馨公主是皇帝亲妹妹,金阳公主非亲非故的,这怎么能一样?这等毫无诚意的盟约,我看不结也罢,再说了,汉人女子无不矫揉造作,骑马射箭一概不会,娶来作甚。”
王宽远哭笑不得:“库巴斯,我们金阳公主出身正阳顾氏,这样的门第在我大正国是一等一的门第,哪里就成了你口中随便找来的女娃子?金阳公主虽然温婉,然而却也不是那等矫揉造作的人,你这话真是不通不逊至极!更加上作为公主汤沐邑的金阳城地方广大,物产丰饶,作为公主嫁妆哪里就委屈你们了?”
柷托听了这话,顿了顿,转脸对库巴斯道:“库巴斯,大王都还没说话,你就不要在这里乱插嘴了!那顾氏也是汉人豪门旧族,门第比皇帝家还略高一点。这个公主与皇帝虽无血缘,却有亲情,是正式册封的真公主,说起来也不比宁馨公主差。更何况将金阳城作为公主嫁妆给我们足见人家跟我们结盟的诚意。若是大正国诚心要哄骗我们,找个人来冒充宁馨公主难道你能发现?”
程沂揉着太阳穴看着眼前哭笑不得,鲜卑人在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一片,全然不顾及殿上汉人们的看法,唯一例外的是围住一个王宽远喋喋不休。羽真司繁却像是看惯了眼前情形一般,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部下围着王宽远七嘴八舌的讨论。一抬眼目光对上程沂,却有几分意味深长。
程沂微笑,看看周围。萧凤鸣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众位鲜卑武将,弟弟程澈却是面如死灰,直勾勾的看着王宽远,目光中多少恨意多少杀机。
程沂叹了口气,冲萧凤鸣使了个眼色。
萧凤鸣会意,遂提气大声喝道:“各位,各位!”争吵的诸人终于在萧凤鸣的喝止声中逐渐安静下来。
程沂看着羽真司繁道:“大王,我们尚书令的话虽然有些突兀,然而仔细思量,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金阳公主在我国身份贵重,封号长公主,食邑金阳是我大正国丰饶所在,要说太后和朕对她的宠爱敬重,只能宁馨公主之上。是以两国结盟的诚意,我国诚意莫过于此。然而若是大王一定要求配宗室女子,这个就不免要令大王此番失望了,除却宁馨公主一人,我程氏近族眼下实在并无合适人选。”
羽真司繁不疾不徐的看了看殿上诸人,道:“陛下这话倒令司繁汗颜了。我此番前来,虽然是仰慕公主,但更重要的乃是为两国结盟着想,并不是非宁馨公主不娶。若是贵国上下都看重金阳公主,我自然从善如流。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部下意见太多,就算我此时应允了与金阳公主的亲事,然则倘若公主人品样貌不能让人信服,只怕不仅我自己难以服众,公主本人随我到了草原也会吃更多的苦,反而不美。”
程沂凝视着羽真司繁,良久叹了口气:“那么眼下的难题,并非是我两国不能结盟,而是金阳公主本人需得服众,可是如此?”
羽真司繁躬身:“陛下英明。”
程沂面露不愉之色,转头看向王宽远。
王宽远躬身道:“陛下,恕臣之言,我汉家女子虽然未出阁之前不见陌生男子,然而此事事出有因,从权为宜。说起来若是大王与金阳公主相看两厌,这亲事就此作罢,我等再想其他结盟之途,两国依然彼此友善。若是一定墨守成规,不让金阳公主露面,只怕失了鲜卑诸位的尊敬,对两国关系反而有害无益。”
程沂默然不语,却看向萧凤鸣,萧凤鸣微微点头,显然是赞同王宽远的话。
程沂于是慢慢叹了口气,说道:“恒之说的也有道理。既是如此,明日长川台之宴,就请金阳公主一起出席罢。国宴之日皇后自然也会一起赴宴,有皇后在,金阳公主应该不会太过困窘。还希望大王与各位能够明白朕为两国友好结盟的这一番苦心才是。”
羽真司繁笑道:“明白明白,陛下决断过人,司繁记在心里!”
程沂也笑:“明日长川台,只愿风和日丽,人物两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