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鸣追上疾步而走的程澈。程澈双目通红,不知是气恼还是伤心。萧凤鸣叹气道:“殿下还请息怒。”
程澈骤然停步,转头看着差点撞上的萧凤鸣:“茂弘,这件事情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是不是?就瞒着我一个人?”
萧凤鸣摇头:“宁馨公主的病突然加重,这个谁能预料?”
程澈脸色通红,却又突然变得煞白:“茂弘,我刚回正阳城,就听见顾婉筠要嫁给羽真司繁的事情,你让我如何想?想起来我去笑脸迎接羽真司繁,背地里你们跟我连个商量都没有,就这么在明光殿上当着我的面要将婉筠嫁给他,这真叫我何堪?”
萧凤鸣默然道:“我等并无轻视殿下之意,还望殿下莫要这样想。”
程澈震怒:“那叫我怎样想?虽说我与婉筠只是私下口头盟约,并无正式媒妁,然而皇兄答应过等我回来帮我保媒,这却怎么说?”
萧凤鸣听程澈此语,脸色却也变了,在程澈眼前跪了下来:“殿下,若说此事,实在是与其他人无干,都是臣的错。”
程澈全身哆嗦,显然是气恼已极。然而萧凤鸣的态度又令程澈无法发作。
两人僵持许久,程澈终于长叹一声,弯腰扶起萧凤鸣。
萧凤鸣抬眼看程澈,程澈扶着萧凤鸣得手不断在抖,脸上虽然极力克制,却仍是气恼已极。
萧凤鸣叹气道:“殿下,人世间有些人,有些事,乃是天意,人力不可为。”
程澈咬牙道:“这件事跟天意有关系?”
萧凤鸣默然:“不然呢?”
程澈想说什么,却一拳砸在身边的墙上,良久,恨道:“我算是明白了月儿的心情。”
萧凤鸣皱眉道:“殿下,公主与赵烁两人,乃是身份不配,也是赵烁不肯担当的缘故。殿下此时,切莫做此语。殿下与婉筠之间,有缘无分,全是因为家国天下。”
程澈咬牙道:“家国天下?凭什么我就得这个样子报效国家?就算月儿身体不好,嫁不了鲜卑需要有人代替,偌大一个正阳城,为什么就偏偏选婉筠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萧凤鸣叹气:“殿下,人生而在世,总有不得已不如意之处,选其他女子,对他人就是公平了么?若是其他人心中也有爱重的人,那些人又该如何?”
程澈嘶声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是皇帝,天下人与我无干,我又何必为着他人江山让自己心爱之人去受苦?”
萧凤鸣凝视着程澈:“所以呢?殿下可以做赵烁当年没做到的事情么?去找婉筠,带她远走高飞?天下之大,你两个走到哪里安身?”
程澈咬牙:“走到哪里不能安身?我和她找一个边界之地,抛却衣冠,只当是南下的流民,找个藏身之处有何难?”
萧凤鸣冷笑:“流民流民,流离失所之民,这就是殿下想要给婉筠的生活?”
程澈愣了愣,萧凤鸣却慢慢说:“与其如此,殿下倒不如带上婉筠一路往西,去找铁昌的赫连朱贵,他反正一向与羽真鲜卑不睦,跟我国也没什么交情,殿下跑到他那里,凭殿下的身份和武艺,他估计能给个将军之类的官职,倒是能安身立命。”
程澈长大眼睛,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站在太阳下,坦然看着程澈:“若是私奔,此乃上上选,殿下觉得如何?”
程澈仔细看着萧凤鸣。萧凤鸣凝视着程澈,这目光中倒似有万千力量,却又似有无限同情,令程澈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一时间心情激荡却又心如死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扶着头慢慢坐在地上。
萧凤鸣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坐在程澈身边。
良久,程澈终于捂住脸,任由眼泪在手心下流淌。
萧凤鸣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程澈痛哭出声。程澈多少伤心事尽在这一副热泪中,然而萧凤鸣的话,那带上婉筠远走高飞的念头,却在这一腔热泪中如风一般,渐渐消散了。程澈慢慢克制住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远走高飞,谈何容易。就算我不去想自己的责任,婉筠顾忌正则,怕也不能跟我一起走。”
萧凤鸣庄容道:“殿下是大正国亲王,宿卫军领军将军,在天子没有后嗣的眼下,殿下还是大正国皇位的继承人。地位越高,责任越重,便得担负常人所不能担负的重担,忍受常人所不必忍受的苦难。臣知道,若是强求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心存一点怨念的话,对殿下来说实在是太过分了。因此,如果殿下心中伤痛的话,就去恨臣,是臣没有帮殿下说话乃至事情发展至此,也是臣没有及时去找殿下商议此事。”
程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茂弘与我从小一处长大,待我处处如兄长一般。我晓得你不让我怨别人的深意,我哪里敢有半分怨恨。只是这别离,锥心刺骨,却始终是得由我一个人来承受。”
萧凤鸣长叹一声,拍了拍程澈的肩膀,慢慢站起身来,不再说什么,慢慢走开,留下程澈一个人安静坐在高墙边。
人生寂寥,别离难堪。程澈说得对,天下间道理是一回事,然而心中伤痛,却只能自己来平,旁人帮不到,也看不到。
便如萧凤鸣眼下自己需要面对的别离。
萧凤鸣推开若凝的房门时,若凝正在梳妆,一反平日里素雅的样子,打扮艳丽如春花。听到门响,若凝回头,却不小心掉了发髻上一只珠花。
萧凤鸣轻轻弯腰捡起那朵珠花,珠花璀璨,那颗明珠温润细腻,是好珍珠。
若凝没有像往常一样恭敬的俯身行礼,而是凝视着萧凤鸣。
有那么一刹那,萧凤鸣觉得若凝的目光中似乎如星辰一般闪耀,几令他无法看着若凝的目光。
然而萧凤鸣没有错开目光,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若凝。
两人对视良久。若凝眼中的光芒终于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垂下眼眸,若凝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一行清泪却缓缓落下。
若凝低着头,轻轻说:“我视公子为俊杰,公子待我却如玩物。”
萧凤鸣沉吟,良久,良久。
此话从哪里开始讲,此情从何处开始诉,此番深意却怎能对人明言?
然而萧凤鸣终于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若凝。
若凝一愣,以为萧凤鸣要走,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与失望。
然而萧凤鸣只是躬身对着若凝行了一礼。若凝一愣,手足无措的想扶一下萧凤鸣,又想相对施礼,终是手忙脚乱手足无措了。
若凝顿了顿脚,哭了出来:“公子负我,却来这里欺负我!”
萧凤鸣叹了口气,轻轻拍着若凝的背,哄孩子一样低声说:“莫哭了,莫哭了。”
若凝不肯,抬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萧凤鸣:“公子,你怎能将若凝说送人便送人呢?”
萧凤鸣叹了口气:“若凝,实话说,我待你如何?”
若凝扁扁嘴,眼泪又掉了下来:“不好。”
萧凤鸣苦笑:“可不是么,我这些日子来心情烦躁,不曾用心待过你,平白耽误了你这些时日。”
若凝擦擦眼泪:“然后还将若凝如玩偶一般送与他人。”
萧凤鸣摇头叹气:“若凝,千般不是,你只管怨我就好。然而此事我却也不是那般轻率。”
若凝不相信的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沉吟了一下:“你与陈将军之事,乃是大事,我曾跟夫人仔细商量过很久,想来夫人也对你说过吧。”
若凝转过头去,不去看萧凤鸣:“夫人贤淑,待我自然极好,不似你那般。”
萧凤鸣无奈道:“你看看,都是一样的为你思量,我却背上个无情的名声。”
若凝咬着唇不说话,然而眼中的怨恨却终是渐渐消散了。
萧凤鸣轻轻说:“若凝,此事说起来,千头万绪,我竟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说你我罢,我何尝不想如王度云那般,做一个闲散贵公子,富贵逍遥,整天与你歌舞字画,诸事不操心。然而国事飘摇,我不敢不尽心尽力,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奋力勤勉依然觉得力不从心,实在是时事迫人。”
若凝咬着嘴唇:“那你还有那许多姬妾?”
萧凤鸣长叹一声:“我平素怎样待她们,你却又不是不知,你就愿意当她们中间的一个?”
若凝想了想,又想了想,终是慢慢的摇了摇头,垂下头,却是不语。
萧凤鸣拉着若凝缓缓一起坐下,轻声对若凝道:“若凝,人生在世,难得有人真心相对。你我相处,终是令你委屈,倒不如有一人,视你为珍宝,为你开心,为你操心,世间女子皆如云烟,他眼中心里,只有你一人,这样岂不是好?”
若凝轻轻靠在萧凤鸣肩上,如梦呓一般说道:“公子,我在你身边这么久,多少次在梦中,我便如今日这样跟你两个在一起,好好说一些心里话。然而如今心愿虽然实现,却是为了别离,教若凝心里好生难受。”
萧凤鸣苦笑道:“若凝,你看,你也说了,跟了我这么久,直到如今方能跟我好好说说话,若不是别离,你我连这样的时间也都没有。若是换做景宗,他巴不得天天这样跟你说话,眼中心里都是你,多好。”
若凝坐正,脸上薄有怒色:“公子,你就想着把若凝推到别人那里去!”
萧凤鸣正色道:“若凝,要说起来,景宗虽然身在行伍,然而却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北海陈氏,虽然说门第眼下不如萧王两家显赫,却也是旧族,风流文才,并不输于我。”
若凝撇嘴,并不相信萧凤鸣的话:“公子你是大正国第一才子,却说陈将军文才不输给你,这话也太过了!”
萧凤鸣笑道:“哪里过了?若非陈将军力镇北境,大正国早就危机重重了,哪里还能有这太平时日让你我在此絮絮而言。若要说起来,对陈将军怎样的夸奖都不为过。”
若凝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度云公子一直瞧不起陈将军,说陈将军是老兵,粗人。”
萧凤鸣叹了口气:“你倒是相信王度云的话呢,还是相信我的话?”
若凝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却将脸别了过去:“我谁的话都不相信。”
萧凤鸣笑道:“这就对啦,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有错。陈将军你自己亲眼曾经见到不是?是不是雄壮威武,一表人才?又对你一见倾心?”
若凝仔细想了想,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扭过头来看着萧凤鸣:“公子,我…”
萧凤鸣认真的看着若凝:“若凝,我做此事,并非轻率将你视为玩物赠人。我自己思量自己的命运,越是看着这命运,越是觉得心惊。我自己坎坷也好,颠沛流离也罢,自己担着便是,然而无端连累他人,实在是让我心下难安。机缘所致,能力所及,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一桩成人之美的事罢了,只望你能体谅我这一番苦心。”
若凝垂下长长的睫毛,并不说话。
萧凤鸣轻轻将珠花插在若凝的发髻上,端详了一番,叹道:“若凝,我不求你懂我一番苦心,这又何尝不是我一厢情愿只图自己心安?景宗是英雄豪杰,若是爱重你,就会一门心思对你好。人世间真心难得,我只请你听我一句话,好好对待陈将军,不辜负他,便是不辜负你自己。”
若凝小声道:“公子,我听你的话,好好活着,好好待陈将军。公子也不必再为若凝担忧。只是公子就算给若凝找到了这样一条出路,这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公子又怎能一个个都顾得周全呢?”
萧凤鸣听了这话,凝视着若凝:“若凝,我本愚钝,做事哪里可能面面俱到将每个人都考虑周全呢?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而已。”
若凝缓缓站起身来,灿若明珠的脸上再无怨恨,只剩一片怅然:“若凝今生与公子有缘无分,然而仰慕公子之意,便若山川,不改不竭。”
萧凤鸣点头微笑,不再看若凝,慢慢走向门外。
门外虽然是寒冬,然而雪地里却泛起亮光,大雪初晴时,便将是长川台宴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