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冬日的阳光少见的灿烂和明亮。然而程澈在眼中却亮的有些过了头,让他很有些头疼。虽然是清晨,宿醉却依然未醒。程澈勉强坐在启德殿,不晓得皇帝程沂着急叫他来做什么,满身满嘴的酒气遮都遮挡不住,不过程澈也不大在乎能不能遮挡住了,就喷着酒气,半坐半躺的挂在胡床上。
在座众人看着他表情各异。
王宽远表情淡然,看不出责备还是赞同,仍然絮絮叨叨的继续说话,说话的声音在程澈耳边响成一片,颇像苍蝇一般聒噪。萧凤鸣却一脸阴沉却一言不发的盯着地图,仿佛要把地图从墙上扣下来吃了一样。
西北地区有一小股道士造反了。造反这个词听起来如此可笑,大正国立国五十余载,怎么能有人造反,还是道士造反,想想一群穿着道袍拿着七星剑的家伙上战场,程澈就想笑。
然而尽管程澈想笑,脑子中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还是悄悄提醒他趁早别笑了,因为皇帝看向他的眼光已经颇有些不善与不耐了。
不笑就不笑吧,程澈只觉得天下事都如浮云,醒来和醉去也没什么区别。鲜卑人幸好已经走了,他也不用在鲜卑人面前端出信王的架势来。鲜卑人走之前已经定好了日子,顾婉筠等到开春就要出发了。
程澈摇了摇脑袋,最开始喝酒的确为了婉筠,可是喝到现在,自己仿佛都快要忘记自己为什么喝成这个样子了。
坐在这里,倒不如醉去,醉乡无烦恼,反正天下大事也跟他程澈关系不大,凡事程沂自然有决断。兄长自小便受父皇喜爱,除去嫡长子的身份,兄长程沂能文善武,凡事比其他兄弟看得深看得透,杀伐决断明快果敢。这皇帝之位举朝上下一点异议皆无,其他兄弟们心服口服。有谁不服?起码他程澈就服。
都说邺国太子胡正跟兄弟们争皇位争得很激烈,大正国完全没有这种事情。程澈成年后虽然也有赵烁等人跟他说起要谨言慎行的话,但是他又不当皇帝,为什么要处处过得那么小心?
不过看着兄长的样子估计当皇帝也没什么意味可言。整天和王宽远这些没趣至极的人泡在一起,真是无聊。倒不如自己这亲王逍遥自在,起码自己能喝的这么尽兴,皇帝程沂就不行。
想到这里,程澈裂开嘴笑了,醉眼朦胧的看向程沂。
皇帝程沂眉头深锁,眼中阴沉可怖。
程澈暗自琢磨,这阴沉可怖到底是因为道士造反还是因为自己喝多了?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皇帝程沂额头青筋直跳,突然打断王宽远的话,恶狠狠的盯着程澈,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几日我听说你天天酗酒,没想到你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程澈倒是很想认真回答兄长的问话,然而开口之时却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酒嗝,程沂勃然大怒,暴喝道:“来人!”
来的人程澈却是认识,东阳柳氏,武卫将军柳凤。
程澈冲柳凤笑了笑,柳凤平日里对程沂一片赤胆忠心,应该对他友好一点。
柳凤却是板着一张脸公事公办的脸,安安静静的听程沂吩咐。
程沂一反平日镇定自若的样子,此刻气的手都在抖:“你把他给我拖出去,从头到脚泼一盆冷水,什么时候他清醒了什么时候把他给我拖回来。”
程澈看兄长如此,倒是心中有几分不忍,从小到大,程沂被自己气成这个样子还是头一次。程澈有几分惭愧,张张嘴想道歉,奈何这几天喝得太多,嘴巴不是很听使唤。
柳凤看了看程澈,一言不发,当真一把将程澈拖在地上拉了出去。
萧凤鸣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程沂却冲萧凤鸣摆了摆手。萧凤鸣叹了口气,闭上嘴坐了回去。
程澈冲萧凤鸣咧嘴笑了笑,眼看着萧凤鸣皱着眉头的脸消失在门口。
兜头一盆冷水。
大冬天的,寒冷彻骨。
程澈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不去擦拭脸上身上的水珠,任由身上一阵阵的发抖,却仰头看着天空。
天色清朗,云卷云舒。
程澈看着天空,酒意渐渐散去,头脑却渐渐清晰。
天地间一副大画呈现在眼前。
程澈此生,便是这画成全。
天意乎?
一条金龙面对着程澈俯冲下来,眼睛深不可测便如古井,须臾之间,程澈竟然觉得自己掉入这金龙双瞳之中。到底此刻自己幻做了金龙,还是此生金龙幻做了程澈!
五爪金龙掉头盘旋而上,在天空中翱翔。
脚下五彩祥云在天上升腾,仰首摆尾,俯瞰神州大地。
这苍天便如一副大画卷,任由金龙翱翔,一吐一纳之间,便是人间万种沧桑。爪下祥云扶着自己直上万里,金龙在苍穹中,苍穹却也尽在金龙眼中。
低下头,万里江山仿佛正握在手中,山川起伏河流湍急,冬天的雪还未从大地上消失干净,白色的山峰分外惹眼。
风吹过脸颊,御风飞行,这风便留在身后;踏云而行,这云,只在脚下。
程澈快意至极,狂呼大笑。
这呼声,直若惊雷,在九州大地之上翻滚,这笑声,便似闪电,在浩瀚苍穹中间霹雳。御风疾驰,万物苍生,他便是主宰!胸口的空气清凉凛冽,仿佛宇宙便在呼吸当中。
这等掌握天下的感觉,程澈从未有过,却如此畅快淋漓。俯仰之间,天下唯他一人而已。
低头看,人便如蝼蚁,在城池间,在田野上分散着,这便是天下苍生么?天下苍生,皆仰首看他一人,他们的性命,全在他一人手中。
得意至极的时候,却也是惊恐至极。
程澈突然不想如此在天上翱翔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这么多性命如同一道道绳索,逐渐一层层绑在身上,他如何担当得起?
俯首,回头,才知今日可贵。
失去婉筠的伤痛,在这天下苍生面前,似乎是那么的不值一提,程澈看着大地上如蝼蚁的人们,他们的痛楚,仿佛都是他所带来,他爪下的浮云,便是他们的血堆砌而成。当此境地,他有何面目去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
程澈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身下那山河与红尘,神智渐渐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依旧孤独如昨,寒冷彻骨,那金龙却早已不知去向。
程澈慢慢站起身来。他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大正国的亲王,天下苍生,与他有关。顾婉筠嫁人的事情已是定局,听说婉筠正在学鲜卑语和骑马,她一个弱女子都能抛开这种种不如意努力往前看,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不如婉筠?
更可况,更何况,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够带兵北上平定鲜卑,婉筠与他,或许终究还能有几分缘分?
如此一来,为天下,汉人北上收复故国的夙愿在他程澈手中完成,为江山,大正国一统南北奠定不世基业,为自己,能够有机会重新夺得顾婉筠,他程澈,此生此世,便再无憾事!
程澈脱下被水浇湿的衣服,全身不着一缕的站在天地中,程澈安静却又从容。
待重新穿上衣服,便又是一番人生。
慢慢走回启德殿中,众人看了他一眼,却也并不多话,目光一致,依旧盯着墙上的地图。
程澈仔细看地图,转头想问问萧凤鸣方才自己到底错估了什么。
然而萧凤鸣脸色煞白,却着实吓了程澈一跳。
萧凤鸣自己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其他人如何,程澈如何,此刻却完全顾不上了,如果有可能,萧凤鸣倒也想如程澈那样被拖出去浇一头冷水镇静一下才好。
西北祥州,天机道道士造反。
西北祥州,传说有传国玉玺重现。
西北祥州,正是父亲萧昭衡消失了的地方。
王宽远得到的情报是,祥州天机道道士造反。造反的名目很简单,天机道教主周子恭得到了传国玉玺,因而号令教众五百余人,打着“奉天承运”的牌子造反。以前京城里流传的那首童谣“太阳出禾田,田间柳依依;陶土碎,羽飞扬,狐狸且出看斜阳”到了周子恭这里解释的很清楚了:
皇帝程沂昏庸无道,偏听偏信,朝堂之上任用寒士出身的小人王宽远,冷落世家有德之士。为了满足个人私欲,皇帝指使度支尚书萧凤鸣巧立各种名目苛捐杂税,致使百姓民怨沸腾,民不聊生。后宫之中程沂荒淫无~度,偏宠狐狸精附身的东阳柳氏,冷落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的皇后,纵容柳氏用妖法诅咒皇后流产。总而言之,程沂的种种行为简直可以比肩桀纣。
周子恭煞有其事的跟教众以及无知百姓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皇帝程沂今年二十五岁了莫说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那是因为程沂惹了天怒,天要他绝后。同时为了警醒世人,天怒之下群妖毕现,什么信王府莫名其妙的刺客陶方,堂堂大正国公主五十年来第一次和亲鲜卑一个小部落,肱骨大臣萧凤鸣家里闹狐狸差点要命,童谣里的话一一应验,大正国现在日薄西山,就坐等着日落了。
众人脸色铁青,然而萧凤鸣心中的滋味更比别人多了五味陈杂。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惊慌与不安纷涌而来,萧凤鸣只觉得如同溺水了一般无法呼吸。
事实摆在眼前,西北祥州的道士们和京城内进进出出鬼鬼祟祟的道士们不可能毫无瓜葛。这些道士们公然出入的,首当自己岳父王机家的大门。说起来那首传唱京城的童谣,多少宫廷内幕只有朝中大臣才能知晓,若是怀疑,萧凤鸣第一个就怀疑是自己岳父王机跟道士们勾结造谣的产物。
自己都这样想,更何况别人,更何况皇帝。
王机公然的不满意皇帝程沂由来已久,满朝文武,谁不知晓?
萧凤鸣闭了闭眼睛,惊悚的发现一个事实,谋逆大罪,若是稍有证据,王机便死定了。然而岳父谋反,自己却该当何罪?
萧凤鸣努力凝神听王宽远说话。
道士造反听起来可笑,然而事实上却是恐怖之极,短短十天时间,听说跟随者已经到了万余人,但凡跟随者,一律加入天机道,称为“天兵”,用周子恭的说法就是,成为“天兵”之后,刀枪不入,就算是战死沙场,那也是成仙的一个步骤,叫做什么“兵解”。兵解了,就成仙了,从此位列仙班,再无生老病死之苦。
一时之间,老百姓踊跃加入,甚至有妇女为了当这“天兵”而将婴儿装在竹篓中,放进水里沉溺,同时祝告说:“孩儿,你先登仙界,待我随教主成事之后便来。”
这帮亡命之徒攻入祥州县令衙门,将县令以及家眷醢为肉酱,追随者疯狂食之,传说吃了刺史的肉,便如食仙丹饮琼露,离飞升又近了一步。
萧凤鸣只觉得一阵恶心,旁边程澈已经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王宽远看了看他们两个,指着地图继续往下说:“眼下周子恭的意图还不是很明显,暂且盘踞在祥州烧杀劫掠。所以从眼下看我们可以两面夹击他们:北边有环州刺史赵烁的人马,东南有楚云州龙骧将军邓英黻镇守。我们尚有时间调兵遣将。”
程沂沉吟道:“祥州在环州辖区内,赵烁虽然手下兵将不多,但是对付这一小股道士力量绰绰有余,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王宽远皱着眉头:“臣派到环州的使者杳无音信,估计凶多吉少,而环州刺史方面上下均无消息,实在令臣不解。”
大殿中一片沉默,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程澈。程澈却黯然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赵烁此刻是何状况。
程沂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地图:“就算赵烁生死不知,东南方向,邓英黻水军天下闻名,区区几百人的道士,到了邓英黻这里也应该彻底被剿灭。”
王宽远的目光也转向地图,却不像程沂那般乐观,慢慢的说:“陛下,有件事情,不晓得当不当说。”
程沂皱眉头:“你说。”
王宽远脸色凝重:“我听说邓英黻的夫人姓周。”
程沂蓦然瞪大眼睛,看着王宽远。
萧凤鸣心里一沉,邓英黻的夫人的确姓周,这个周子恭,到底是邓英黻的什么人?
程沂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之极:“周子恭怪不得有恃无恐,倘若得了邓英黻的水军相助,就算是赵烁骁勇,也未必制得住他。”
制不住的话,大正国就危在旦夕了。
楚云州除了邓英黻所辖部队,再无其他军队。过了楚云州,便是延州,离京畿一箭之遥。
守卫京畿的,就只有陈景宗的江北兵。
王宽远终于慢慢说道:“这次道士谋反,别的不说,单只那个童谣,其中有些事情只有朝廷近臣才能知道,此次谋反朝廷里面必有内奸。”
启德殿内一时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程沂露出一丝狞笑道:“内奸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总得里应外合做点什么吧。”萧凤鸣觉得天旋地转,却见程沂凝视着自己,良久,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