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散去。
程沂凝视着眼前的萧凤鸣。萧凤鸣默默起身,跪在程沂面前。
启德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萧凤鸣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自己这一跪,也不知该怎样去解释。心思复杂万千,然而有些话,此刻若是不说,便怕是没有机会再说了。
萧凤鸣俯身,将头轻轻靠在地上冰冷的青石板上。青石板的凉意慢慢渗进额头,终于让昏昏然的思绪一点一点沉静了下来。
程沂始终一声不发,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凤鸣。
终于,萧凤鸣慢慢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了:“陛下,王机出了这等变故,臣竟然毫无察觉,实在是枉为人臣,请陛下责罚。”
程沂凝视着萧凤鸣,良久,方才慢慢说:“茂弘,你我之间,本来是一条心做事情,我所做的事情,你可懂?”
萧凤鸣的表情一时变得复杂,过了良久,慢慢说:“臣明白。”
程沂抬眼看着门口刺眼的阳光,慢慢说:“大正国五十余年来,朝廷步步退让,门阀步步紧逼。到了眼下,已经势成水火,多年积怨,一朝爆发,朕退无可退。”
萧凤鸣垂下头,心中只觉得寒意彻骨,郑伯克段于鄢,怎能说是段一人之故?他知道程沂迟早要向贵族们动手,然而没想到动手的时间来的这样的快,快到他自己几乎难以承受。
萧凤鸣在冰凉的石板上终于渐渐想明白,有些事情,没有退路,有些话,必须要说。做人难,莫过于此。左思右想,萧凤鸣自己并无退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哪里有那么多选择,只有一条路,生死之间只是一线之隔。
程沂收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凤鸣。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却一时间远的遥不可及。
程沂终于慢慢说:“茂弘,你一片忠心对朕,朕怎能不知道?然而…”
程沂慢吞吞的停了下来,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慢慢伸手从头上取下官帽,放在一旁,声音有些嘶哑,却比方才沉稳了许多:“陛下,逆臣王机出了这等事情,臣自知罪责难逃,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程沂慢慢走过来,亲手轻轻扶起跪在地上的萧凤鸣,叹息道:“茂弘,你对我一向赤胆忠心,我知道你对王机谋逆的事情的确一无所知。然而此事牵连太大,我需得保全你。”
萧凤鸣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程沂。
距离近了,萧凤鸣方才发现程沂的眼角竟然已经隐隐有了皱纹,鬓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花白。那启德殿上初议赋税时的情景恍然若隔世,隔了那么久,时间都流淌到哪里去了呢?
那少年君臣的意气风发,在这岁月的磨砺中,终于是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权谋和利益的角逐,终究才是历史的主角。
程沂抓着萧凤鸣的胳膊,却并未放松,仿佛要将心中的力量传到萧凤鸣肩上一般,眼睛紧紧盯着萧凤鸣,咬牙切齿般的说:“茂弘,我一直以为,我的志向只有你才能知晓。”
萧凤鸣凝视着程沂的眼中,程沂的眼神露着些许萧凤鸣从未看过的狂热:“我要建立一个从未有过的盛世。我要让大正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贤能之士,皆有晋身之途,发挥之道。民众之间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因而人人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如此一来,男有分,女有归,道德可行其道,文化繁荣昌盛。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外户而不闭。这等理想你看可好?”
萧凤鸣不答话,程沂也没期望萧凤鸣的回答,虽然是盯着萧凤鸣,然而眼神却仿佛透过萧凤鸣看到了另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那虽然低沉,却热烈而迫切的话语从萧凤鸣脸前刮过,穿向程沂紧盯着的那个世界:“然而要达到这番盛世,必然有一番征战杀伐,我不去做,又有谁去做?等过了此关,我定将这大正国建成旷古未有的一个大好江山,清平世界,你看却是好也不好?”
萧凤鸣只觉得嘴里都是苦涩。世间有许多可能,帝王的理想也好,名士的希望也好,只要有这个权力去推动,总能够推动起来。
然而,
然而。
萧凤鸣看着程澈,眼前程沂的脸变得那么的陌生,萧凤鸣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仿佛从来都不曾见过一样。
离别,是不是就会将原本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
萧凤鸣觉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仿佛在告诉他,今天这番话说完,此生此世,他与程沂便再无次机会说这样的话了。
于是萧凤鸣艰难的开口了:“陛下,人间世事艰辛,摧枯拉朽固然痛快,却也会带来各种艰辛繁琐甚至反复,臣庸俗且愚钝,看不了这么高远,也没有这么大的才德辅佐陛下这番伟业,臣羞愧至极,无以言表。若陛下肯饶恕臣此番失察之罪,让臣归田而去,臣感激涕零,用不敢忘陛下大恩。臣日后在山野之间,一定会每日焚香祈愿,祝陛下心愿早成,成就不世伟业。”
程沂凝视着萧凤鸣,却不说话。
萧凤鸣也凝视着眼前越来越陌生的程沂。
良久程沂叹了口气,松开手,慢慢走回启德殿孤独的御座坐了下来。这平时议事的启德殿此刻突然间变得空旷无比,程沂脸上所有的表情终于慢慢消失在一片萧凤鸣所不熟悉的帝王威仪之后。
萧凤鸣心中各种感情交错,然而,人生许多事情,该放手时当放手。人生行走,本来就是越来越孤独,与帝王做朋友,哪里能够得长久?
程沂没有朋友,萧凤鸣也没有。
人到了这一步,朋友根本就是奢求。所以程沂不强求,萧凤鸣自然也不敢强求。
当年月下的对酌,朝堂上的意气风发,都若黄粱一梦。萧凤鸣惶然觉得当日在朝堂上看着地图指点江山,品评当世人物的样子,一时间变得那么陌生与久远。
只听程沂打破沉默,问道:“你想到哪里去?”
萧凤鸣抬头微微想了想:“臣这一段时间内,总是过得忧心忡忡,还被那些名士们恶言恶语的骂臣庸俗不堪,所以臣想像那颜叔庭一样摇舟而去,江湖寄余生。”
程沂淡然道:“我还以为你会在烟秀山中结庐而居,做一个山中隐士。闲时我还能找你喝酒听松,做个朋友。”
萧凤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然而随即摇头道:“烟秀山离正阳城太近,臣怕扰了陛下。臣就想找个偏远的侨郡,买上两亩薄田住下,平常打渔,下雨种花,且不断寻访家父消息。”
程沂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茂弘一听就不是个擅长耕种的人,下雨种花,这个朕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是你耕种渔猎不利,不会经商,收成又不好,却是如何?”
萧凤鸣无奈道:“所以臣求陛下赦令,还请陛下免臣赋役三年,看臣能不能过活吧。若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臣就一路讨饭回正阳城求陛下再赏口饭吃。”
程沂凝视着萧凤鸣,眼中的光芒奇特而又咄咄逼人:“茂弘你这却是为难朕了,你这安排听起来虽然很有隐者之风,然而你家高堂却是如何?如果跟着你过这种日子,倒是叫我没法跟皇后交代。”
萧凤鸣凝视着程沂,慢慢说:“臣母亲一生从未离开过正阳城,锦衣玉食惯了,臣哪里敢让她跟我受这等苦楚。所以臣想将萧家田产全部交给陛下,还请陛下受累看在皇后的情分上帮我照拂老母妻儿。”
程沂不说话,眼中光芒闪耀,然而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良久,程沂叹了口气:“凤鸣,你思虑过重,怕是不好。”
萧凤鸣不动声色的看着程沂:“正阳城的诸多名士早就非议臣,说臣贪恋钱权二字,一点名士之风也无。若是陛下此番成全,臣刚好就有机会好好的当一把名士给他们看看。只是臣只顾自己当名士去,家中俗务却得让陛下和皇后受累,臣难免心中有些愧疚。”
程沂凝视着萧凤鸣:“好一个愧疚之心,你既然如此说了,朕不能不成全你这本朝第一名士的名声。然而一亩三分地的渔猎耕种,对于你一个贵介公子来说,到底不妥当,朕也会招来天下非议。朕有个地方,却不知茂弘愿不愿意去?”
萧凤鸣安静看着程沂,一颗心沉无可沉。
程沂是早就想好了要将自己逐出正阳城呢,还是只是今天借势而为?
一颗心既然沉到底了,还有什么怕可失去的呢?
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
萧凤鸣微笑道:“只要是陛下指派的地方,都是好去处,臣自然都愿意去。”
程沂见萧凤鸣如此,眼中倒是闪过一丝复杂。然而这一丝复杂的神情到底一闪即逝,随即道:“好,既然如此,朕赐你去当司州刺史,为你之故,免司州三年税赋,你且去逍遥如何?”
萧凤鸣微笑道:“久闻司州酒可饮,箕可使,是个再好没有好去处。臣到了司州,定然不负皇恩,大口饮酒。”
程沂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那司州虽然有州郡之名,却是荒废已久之地,若说渔猎耕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朕相信,以茂弘的才华,三年之后,司州一定不是今日面貌。”
萧凤鸣默然。
别离就在咫尺,触手可及。萧凤鸣看着程沂,当年在启德殿中两人对着地图指点江山笑谈未来的岁月,仿佛是那么的久远,就如一场大梦。
程沂慢慢在御座上说:“茂弘,有一件事,朕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萧凤鸣压下心中各种复杂,看着程沂。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臣子和朋友给程沂建议了,程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所问之事,一定是不宜对别人启齿的大事。萧凤鸣庄容对程沂说:“陛下但说无妨,臣自然尽心为陛下谋划。”
程沂顿了顿,凝视着萧凤鸣诚恳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放松和安慰:“茂弘,我今年二十有五,膝下却并无子嗣,道士们骂我的话虽然刻薄,但是长此以往,对江山社稷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萧凤鸣看着程沂,此时此刻的程沂不再遮掩自己的疲倦,眼中一片沧桑:“大正国立国五十载,这是第一次有人造反。而且造反之人似乎牵扯到朝廷内部,无论怎么处理,大正国伤筋动骨怕是免不了了。倘若我此刻突然死了,数来数去,能够有资格继承帝位的人,就是程澈。”
程沂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信王年纪太轻,文治也好,武功也罢,都不足以服众。如果他继承大位,不知有多少乱臣贼子将起贰心,到时候程氏江山风雨飘摇,北边鲜卑强者如羽真司繁,难免不会趁此机会南下。倘若真的发生这等事情,你说我将如何是好?”
萧凤鸣一颗心起起落落,却终于化作一声叹息,子嗣之事,到了百姓家是香火,到了帝王家,就是江山。然而这等大事,即便是说出口都是相当困难,谁敢在皇帝青春正盛的时候提出后嗣之事?
然而程沂在这种时候,却不能不想。
萧凤鸣默默想了想,话到嘴边,终是不能不讲:“陛下,若是为信王考虑,文治武功,终是需要他自己靠实力服众才是。眼下平叛,是绝好的机会。”
程沂有些犹豫的看着萧凤鸣:“信王从未独自带过兵,若是他有什么折损,程氏江山,岂非更加危险?”
萧凤鸣凝视着程沂:“陛下,恕臣直言,眼下正阳城内的局面,信王一定应付不了。”
程沂额头上青筋跳动,过了良久,苦笑道:“你说得对。就让澈弟出去吧。正阳城内,我自己来看着。”
启德殿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所有的话已经说完,别离之时已至,谁晓得此生还能否再见?萧凤鸣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三跪九叩,大礼如仪。程沂端坐着受了萧凤鸣的叩拜,看着萧凤鸣恭恭敬敬的慢慢退出启德殿。
站在启德殿门外,一片阳光刺眼,坐在殿中的皇帝程沂却被殿中阴影所笼罩,再也看不清楚面目了。
萧凤鸣站立良久,终于默默冲着殿内拱了拱手,大踏步转身走向冬日刺眼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