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独自开溜后的第三日,小和尚又悄悄回了山上,钱囊已是空空、肚皮也是扁扁,在凡尘世俗里挥霍三个昼夜,花红柳绿之间沾得满身胭脂、酒味,两手空空的小和尚被打回原形,乖乖打道而归。
趁着天蒙蒙亮,小和尚蹑手蹑脚,入了庙里,一开禅房的门,一道凌厉劲风迎面扑来,从耳根子旁擦过——
哐啷!
一只茶盏凌空飞掷,砸在了墙面悬挂的滴漏上,茶盏碎裂,滴漏停止了漫涨,滴漏的立箭停滞在卯时末。
“你还有胆子回到这里来?”
静斋禅房里,嗡嗡地响着闷闷咆哮的语声,木案茶几上的茶水被打翻了,混合了茶叶的水流淌到地上,也有少许溅到了地上打坐的圆型蒲垫。茶几旁紧挨着的软榻上,坐着的不戒和尚手里又举起了一只茶盏,肥肥的下巴颤晃,恼怒地瞪着拉开了门的禅房门口。
“师、师父……您今天起、起得可真早。”
禅房门口,横飞而来、砸落的茶盏碎片散了一地,刚刚溜回来的小和尚吓白了脸,抖着两脚站在门口,拎在手里的空空石钵“砰”掉在了地上。
“不是起得早,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昼夜,你个色心外露、四处游荡的小坏蛋,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野去哪里鬼混了?”
握在手里的茶盏一抖一抖,砰然搁回了茶几上,老和尚突然缓和了脸色,冲徒弟招招手,“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向为师答话得站近一点,过来!”
“您、您不生气了?”
看到师父把茶盏又搁回了茶几上,小和尚拍着胸口压压惊,脱了脏兮兮的布鞋子,赤着脚走进禅房静室,盘膝坐到蒲垫子上,从腰带上解了只装酒的皮囊,将酒囊里仅剩的几滴酒倒入口中,咂着嘴巴、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山下好玩的去处可多了,徒儿只是贪玩嘛。”
“在外面贪图享乐了三天三夜,你也累了吧?”不戒和尚缓缓站了起来,胖胖的脸上笑起来分明像个弥勒佛,眼睛里却是不带一丝笑意的,有的只是扑腾着的怒火,他反手往沙发扶手背面抄起一根棍子,冲徒弟来了一声佛门狮子吼:“柳家与你约好三日后吉时迎亲!你倒好,在外面野了三天!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还带了满身酒气脂粉味!你、你、你……你是存心让为师急得上火!千两银子晾在那儿,等你去取,你还不赶紧去娶了她?!”
“等、等一下!”叼在嘴里的酒囊掉到了地上,小和尚滚到桌子底下,夹紧脖子抱住了脑袋,急喊一声:“师父!今儿个我是准新郎啊,别打脸!”
劈空砍下的棍子捣翻了桌子、停在了小和尚的鼻尖,老和尚火冒三丈地吼吼:“你还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在外头鬼混得不像个人样回来,我当你是不想迎这门亲了!”
“怎么会呢,千两银子——不拿是傻子!不过……师父呀,徒弟娶了她,一个月后真能……休了她?”说到底还是老问题,鸳鸯镇最有名声的女疯子,他若是真个娶了来,万一娶进容易、休出难……想着想着,小和尚浑身打个寒战,瑟缩了一下。
“这个节骨眼上,你、你、你想打退堂鼓?”
看着瑟缩在地上的小和尚、一副提不起的孬种模样,不戒和尚眼角的皱纹扭曲起来,伸手去揪小和尚的衣领时,瞄到徒弟衣襟领口残留一抹胭脂口红印,当师父的终于发飙了,“要去迎娶新娘的准新郎,还在外面花心快活了一个晚上,你、你这和尚做得太太太……太出格!荒唐!”
“师父,您别、别……”
小和尚看着师父抽出了戒尺,浑身打个激灵,跳起来就逃,满屋子地乱蹿,不戒和尚挥舞着戒尺如影随形,一面痛斥当徒弟的荒唐得没个尺度,一面却催促着:“往哪儿逃去?还不快快换身衣衫,赶紧先还了俗,去娶了银子!”
“……徒儿还俗就这么简单?披件新郎喜袍就行?师、师、师父!您是叫我去娶银子还是娶疯子啊啊啊——”
一追一逃,师徒俩在禅房里上演了全武行。
“哎哟喂——痛啊啊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乒哩乓啷”的声响,禅房窗格子里飞出一根戒尺,“啪”地砸在庙外头停的马车车顶,等候在马车旁的车把势吓了一跳,看那戒尺顺着马车顶棚滑了下来,滑落在车厢上装饰的鲜花环里,心形花环中间穿着红袍子的一双布艺喜娃娃,被戒尺打得左右歪斜,穿着喜庆红袍子、如新郎模样的布娃娃骨碌碌地滚落在了马车轮子底下。
车把势赶忙趴下去捡,捡起布娃娃,拍拍它身上沾到的尘土,往它脚上缠好红线,绑回新娘模样的另一个布娃娃身边时,车把势双手突然僵了一僵,吃惊地盯着这一对布娃娃……不,只有一个布娃娃——新郎模样的娃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傀儡玩偶!罩着一层透明面纱的傀儡娃娃,表情诡异,透明面纱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车把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傀儡娃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难道,刚才是他眼花了吗?
“赶车的,快接新郎上车。”
和尚庙的山门终于打开了,不戒和尚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换了一身新袈裟,胖墩墩的,像个笑脸弥勒佛,看不出半点暴力倾向,和挥戒尺时的暴躁模样,判若两人。
比起酒肉穿肠过、表里不一的老和尚,跟出门来的小和尚显然“坦白”得多,照样儿是眼角眉梢挑着桃花运儿、跟个好色贪财的小坏蛋似的,虽然换了一身新郎喜袍,宿醉后的脸色还是不佳,一摇三晃地跟在师父后面,眯着眼打哈欠,喷出嘴的都是酒气。
“大师,您先上车。”
山上和尚庙外头,停来两辆装饰精美的迎亲马车,前面一辆马车的车把势迎着不戒老和尚坐了上去,驱策马匹、两个车轮子先行开道,缓缓往山下驶去。
“小师父,请上车。”
刚刚还俗的小和尚依旧顶了颗光溜的脑袋,松垮垮地披了件大红喜袍、一摇三晃走上前来,赶车的赶紧为新郎掀开了车厢门帘子,必恭必敬迎着新郎上马车。
小和尚不擅骑术,亏了老和尚细心,早早雇佣了马车来,代步的迎亲车辆停在面前,小和尚眯着眼往车厢里钻进身去,一下子坐到车厢座位上,“嗷”地叫了一声,两手捂着臀急忙站起来,这一站,脑门子又磕碰到了马车顶棚,小和尚低低地咒了几句,索性抬脚踩在坐垫上,就那样半蹲在车厢座儿上。
赶车的车把势愣了一愣,“小师父,您不坐稳些……”
“少罗嗦!”戒尺没赏到脸上,却打肿了臀,小和尚好辛苦地蹲在车厢座儿上,一迭声地催促:“磨蹭什么,快快赶车迎亲吧!”都到这份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硬起头皮咬一咬牙,他是横了心准备迎娶柳家那位千金——既然要娶,吉时可耽搁不得!
垂下车厢门帘子,车把势驱策着拉了马车的马匹,大红喜花点缀的迎亲马车一前一后组成一列,向鸳鸯镇进发。
深秋艳阳天,山下乡村小路两旁秋菊怒放,芬芳扑面,农田里一派金灿灿丰收之景。
小和尚掀开了小窗帘子,眼尖地瞄到村道那头,几个农家浣纱女手端水盆子,袅袅娜娜的,走到溪水旁,乌黑如缎的长发半浸在溪水中,缕缕发香风中捎带,趴在车厢小窗口的小和尚面泛桃色,冲溪水边的浣纱女吹了个亮亮的口哨,轻佻地哼起俚俗小调。
迎亲马车一前一后行进到中途,突然,前方一阵骚动,车把势猛拉缰绳,戛然停下马车。
“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往小窗外张望。
跳下车辕,跑到前面去的车把势又匆匆跑回,向赶着去迎亲的新郎回禀:“前面村路设了路障,似是地面沉降、漫了水,正在开渠排水,估计还得等一个时辰方可畅行无阻……”
“一个时辰?!”
小和尚蹲在车厢座儿上已经够辛苦的,一听还得等,这就来了火气,“赶紧绕道,入鸳鸯镇。”耽搁得够久了,再耽搁下去,一千两纹银可真就长翅膀飞了!
“可、可是您的师父所乘的马车还停在前面等……”
“让他们等去,赶车的,咱们绕道先走一步!”
准新郎催得急,车把势只得依照吩咐,跳上车辕往后一挽缰绳,从迎亲的车队里脱离出来,转个弯,另辟路径。
“快点,让马再跑快点!”
蹲得两脚发酸,小和尚猛拍车厢门框儿,冲车把势不停催促。
“小师父,这条路很难行,不小心着点,就得连人带车翻到山沟里。”
车把势另劈的路夹在山沟之间,崎岖难行,他很是小心地驱策马车,保持平稳的速度前进。
“我叫你把马赶得跑起来!跑起来!那是马不是蜗牛!再这样蜗牛爬,多耽搁一个时辰都赶不到鸳鸯镇上!快!让马跑起来!”要是师父提前到了,自个儿还没到,准得再挨一通戒尺责罚!
一个巴掌拍到车把势的后脑勺,小和尚是真个着急上火了。
“……是,小师父。”
握在缰绳上的手紧了紧,右手往上一扬,车把势挥下了手中的鞭子,劈啪一响,拉着车的马突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哐啷哐啷,在山沟夹道上,风驰电骋,一路飙出惊人的速度!
“哟——嗬——”
借着酒精的作用,小和尚趴在车厢小窗口,兴奋地乱叫,刀子似的疾风刮在脸上,逆风飞驰带来的快感,诱得全身细胞中的冒险因子活跃起来。一点点地把头探出车窗外,刚刚还俗的他放肆地冲辟易道侧的几个行路人乱吼乱叫,引得人人侧目,他则把不得不娶个疯子的那股子窝囊气,在此刻尽情发泄了出来。
“小师父,您坐稳些。”
看了看剧烈晃动的车厢框架,制止不了小和尚往车窗外探头的冒险动作,车把势无奈地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前方的路,猝然,眼前人影闪过,一个飞奔着横穿道路的行人冷不丁出现在马车前方,来不及拉缰绳的车把势瞳孔猛地紧缩,眼看狂奔着的马拉着车子飞速冲了过去,闪掠在马车前方的人影突然又消失了,车轮底下没有颠簸,没有碾到异物……难道,刚才又是他眼花了?
车把势惊出一身冷汗,拉稳缰绳,凝神细看,突然发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脸蒙轻纱、身披斗篷的怪人,独自站在路边一杆白帆布打的灯笼下,那盏灯笼缓缓亮了起来。白昼里,灯笼里竟亮出蓝绿磷火般的光,在白帆布长杆底下罩出暗夜般的阴影。站在灯柱阴影下的斗篷怪人缓缓摘下了蒙面的淡金色天蚕丝织薄纱,面纱下,朱红的唇边弯出诡异的笑弧……
马车行驶中,两旁景物飞逝,长杆灯笼下站的斗篷人由车子左前方飞速往后移,模糊在视线中。
惊鸿一瞥,车把势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事物,目光呆滞了一下,握在缰绳上的手一滑,急速飞驰中的马车打偏了方向,突然冲出路面,失控般冲向路旁的树林,迎面撞了几棵树后,砰然冲到山麓岩石下,车厢整个翻倒,马匹脱缰狂奔而去,翻覆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哐啷——
车厢的木框架子连的顶棚掉了下来,车辕断裂,车轮子翻仰在空中空转着,车把势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跌跌冲冲地爬下了裂断的车辕,看到半个车厢已经压扁,两个车轮子扭曲变形……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无从适应,车把势傻傻地跌坐到地上,掌心压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散落的花环残枝中,新郎模样的那个傀儡木偶摔裂了四肢,他的手正压在滚落下来的“新郎”头颅上,手心划出的血珠滴落,染血的傀儡表情诡异,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小、小师父……”
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傀儡娃娃,车把势惊魂未定,急忙寻找小和尚的身影——车厢座儿上空无一人,开了扇小窗口的那半边车厢木框散了架子,碎木板子摔落在十丈开外,碎裂的车厢旁,卧着一个人,血色飞溅,染红了路旁怒放的金狮曼舞的菊花。
车把势惊恐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双唇发白,猝然尖叫出声:“小师父——”
惊恐的叫声划过长空,明晃晃的阳光小路上,花瓣四散飘飞,片片花瓣,染了血色,随风飘远……
哐——哐——
八面锣鼓声响起,无数个彩色绣球抛上半空,散开五彩缤纷的碎花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红地毯由胡同口绵延进去,手捧花篮的小厮列队等候在柳家门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辆迎亲马车姗姗来迟,红纱点缀的华丽马车,戛然停在柳府大门外。站在红地毯两侧的花童、小厮欢呼雀跃,纷纷抛洒花篮中的碎碎花瓣。穿了绛紫色劲装袄子、卷了长鞭子的车把势掀开车厢上垂掩的门帘子,从车厢里请出新郎。
迎亲的男方主角走下马车的一瞬,欢呼雀跃的声浪突然停止,柳府门口鸦雀无声,手捧花篮的花童、小厮愣在了那里,目光发怔地看着车厢里走出的人。
马车车厢的门帘子掀开时,由车厢里踏出一双作料讲究的软靴,轻轻踩落在地上,鞋面衬的缎子柔亮亮的,带着几分矜贵与高雅的光泽,从车里跨出后,稍稍停顿,鞋尖微转,华贵的软鞋踩上了红地毯,一步一步,不急不徐地走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洒满花瓣的猩红地毯上,穿着大红礼服的颀长身影徐徐前进,在红毯两侧花童、小厮整齐的注目礼下,那道颀长身影行过红地毯,走向了柳府大门前。
“新郎到了!新郎到了!”
一阵骚乱,杂沓的脚步声从柳家门口传了进来,媒婆兴冲冲地跑来,敲了新娘梳妆那个房间的门,正想通知新娘该出去见新郎了,忽听门里“啪”的一声响,门开了,房间里的情形却吓到了媒婆,开心挥舞的双手僵在了半空,她愣愣地看着房间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站着的人,一只手还保持着扇出巴掌后,扬在半空的状态;坐着的人,脸往一边偏了过去,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厢房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站在栉妆台前的妖娆少妇动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扬起的那只手,垂放在身侧,指尖微抖,掌心泛红——刚才那个巴掌甩出去,清脆有力,到现在这只手还有些麻麻的,却,被她用力地握成了拳头,一面深吸气,一面愤恨地瞪着坐在栉妆台那面菱花镜子前的少女,“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从老爷子那里得到传家玉镯?!”
嫁到柳府,给个不能人道的柳老头子当小妾这几年了,偏偏柳家的传家之宝、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疯病缠身的丫头片子手上,偏偏柳老头子心里还重视这唯一的独苗,女儿出嫁还把玉镯给了她,那玉镯价值连城,本是柳家元配——那个已死的女人所拥有的,如今又落在了她与他的女儿手中,偏偏她三娘想要的,得不到手!
“咯噔”一咬牙,三娘恨恨道:“你嫁出去了,就休想再回到这个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也休想回来与她这当后妈争遗产,柳老头子迟早得比她先走一步,她还年轻,嫁走了这根柳家的独苗,还怕得不到柳家这庞大的家产?罢了、罢了!这玉镯子就让给疯丫头,她可把丑话先搁在前头:“今儿个我可不怕你,你提着神儿点,别给我犯疯病!若敢发疯胡闹,就甭想顺利出嫁,这辈子你都不会得到幸福!”
菱花镜子前,披着霞帔、穿好了新嫁衣的新娘,纹丝不动地坐着,整齐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在半张脸上蒙出阴影,挨过巴掌的面颊红肿稍稍消退后,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颜色。虽然挨了巴掌,新娘子却面无表情,僵硬如冰块般地坐着,沉默不语的她,在这个使横的柳家小妾面前,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
房间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连燃烧的怒火都被冻结,站着的三娘表情也有些僵,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日出了柳家的门,就别再回来了!”话落,噔噔噔,踩着酒盅底的三寸金莲儿,表情僵硬地走出门去。
“哎?哎!新娘她母亲,您别走啊……”眼看柳家主事的人走了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媒婆,还想往门外追。
“她不是我娘!”
冷冰冰的一句话,冻住了往外追的步伐,又让媒婆僵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看看栉妆台前的新娘,这个迟钝的媒婆才意识到事态不妙,手指抖啊抖地指向新娘,“这脸、脸……”
新娘一点点地抬头,看着菱花镜子,铜质的镜面照出菊色淡雅的面容,眉色淡淡、眼神漠然,如若能添上几分灵动泛笑的眼波,当真妖孽般魅惑人心,就是这份淡雅如菊的气息,当真是淡然自若!
靠着柳家这位疯病缠身的千金——柳鸳儿的躯壳、以真正的女儿之态、重生了的姽婳,盯着镜子,看着自己过于白皙的面颊上还清晰留有五个指印,挨巴掌时火辣辣的感觉刺到心口,她的表情里却不带半分惹人怜的委屈忧伤,依旧淡然甚至漠然了的,透着份看穿世态炎凉的悟性,多了层冰封般的保护色,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这、这可怎么办?”看新娘红肿的半边面颊,媒婆在门口跺脚,干着急。
巴掌印是消除不了了,新娘犹带几分淡定,把头簪发饰上夹的发缕垂下一些,凤冠上一串串珠帘掀落下来,珠帘遮脸,隔了几分朦胧,起身,从容地往外走。
送嫁的媒婆愣了愣,也匆忙跟上。
厢房门外,曲廊上,背光站着一个人,体态圆润,披着员外服,手里还拿着水烟袋,员外帽间隙里,被阳光明显地折射出几根银丝——正是柳老爷子,看到新娘被媒婆扶出门来,他缓步迎上去,忐忑轻唤:“鸳儿……”
“爹爹,等了很久吧?”
径直走到柳鸳儿的亲爹面前,凤冠垂落的串串珠帘儿朦胧了淡然冷凝的面容,姽婳只是客套着。
“三娘她……没有过分为难你吧?”站在曲廊上,也能听到厢房里的动静,适才看着自己宠爱的小妾怒冲冲走出去,柳老爷子有些担心:该不该把传家之宝给了这个女儿作为嫁妆?该不该让这个时常疯癫了的女儿嫁出门去?“鸳儿,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嫁给一个秃驴小和尚?”一贫如洗的和尚,即使还了俗,也无法给他的女儿一个妥当的安身之所吧?若不是他这个女儿从亲眼目睹亲娘上吊死后,发了疯沙丁仇视他这个老爹,疯病已难以医治,他又何苦把亲生的这根独苗早早往门外送,胡乱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和尚作为女婿,这、这桩婚事说来,确也荒唐!
“爹,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你的女婿了,别再叫他秃驴……和尚!”
莫离……
“能嫁给他,女儿已经很知足了!”珠帘串成的面纱朦胧,旁人看不到她真切的表情,口吻中却当真有几分慨然无悔。她挽住红嫁衣这一款精心缝制的裙裳、那长长拖曳的下摆,以坚定的脚步迈向柳府大门的方向——迎亲的花轿,是由柳家自己准备好的,就停在那里。
跑到前面的媒婆,唤来十二个花童,左右牵拉着新娘那款别出心裁的红嫁衣后面长长拖曳的薄纱裙摆,徐徐前进,沿着红地毯,迈向柳府大门。
红灯笼高悬、彩绸装点,一路撒花而行,柳家门前鞭炮声声,喜庆无比,却,没有一个路人驻足观望,都避得远远的,除了柳家自己聘请的乐队,门前新郎只一辆马车,迎亲的阵仗,当真是略显寒碜。
柳府门口花瓣纷洒,明晃晃的光线中,穿着红嫁衣的新娘被媒婆背了出来。出门时,新娘脚上套的三双鞋子,脱去了一双。脚不可落地,一路由媒婆背着,缓缓走向柳家备妥的那顶花轿前。
在新娘到来时,负手站在门前的新郎,缓缓转过了身……
柳府朱色大门,射入的光线里有暗暗的灰尘在漂浮,大红喜袍、胸前结挂着喜花的新郎,缓缓地侧转身影,半张脸落在灰尘漂浮的阴影里,半张脸却被刺眼的光束照得几乎透明。
背在媒婆背上,缓缓行经新郎面前,隔着朦胧的红盖头,姽婳看到新郎的面容,无比精致的面容,如寂月寒霜的眉目,眸光中少了温暖如秋阳之芒,流转的眼波、泛动着沁人心脾的凉,不知是不是刚刚还俗戴了假发,那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有着矜贵优雅的神态,少了轻浮的表情,小和尚熟悉的面容之中有了些些陌生。看着面前的新郎,新娘面纱后面的眼神,有些忐忑迷惑。
恍惚中,姽婳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枫叶林水湄旁,又见了那个叫“莫离”的少年——
眉目之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又一次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
突然,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弯翘了一下,望着媒婆背出的新娘时、迎着凤冠垂缀的珠帘里朦胧迷离的眼波时,他似笑非笑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与之前贪财好色的小和尚,简直判若两人!
“小子,好生待我家鸳儿!”柳老爷子上前拍了拍准女婿的手背,又唤停了媒婆,把女儿的手握移到新郎手中,当爹的擒着水烟袋笑了笑,“早生贵子!”顿了顿,又接道:“若有了孩子,是个男娃娃,柳家会要一个来续香火!”
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又飞快地挪开,那一句“早生贵子、续香火”,听来异常刺耳,已重生为真红妆、女儿身的姽婳仍不自在,微冷的指尖僵凝在半空。
“柳小姐?”
新郎开了口,声音醇厚轻柔,十分优雅悦耳,只是这声“柳小姐”称呼,叫人听来不太舒服——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与罗家并非门当户对,他这样突兀的称呼,似是有意戏谑嘲弄,惹得新娘冻住了脸,冷冰冰不予回应,于是,新郎也不再开口,只是摊开了掌心,注视着她。
两对新人僵在原地,背着新娘的媒婆尴尬地咳嗽一声,问道:“新郎倌儿,来迎亲,总得用花轿接新娘子吧?”
新郎看了看溜家老爷给自己女儿备好的那顶大红花轿,又回头望了望自己那辆马车,略一沉吟,道:“此去吾宅别业路途漫漫,不如……就搭乘了我这辆马车,行路也方便些。”
“不可!”柳老爷出声了,好歹是鸳鸯镇里的富户,未出这镇门口,总得在柳家嫁女儿这事儿上给自己挂几分薄面,该有的排场也得有,“花轿不就停在前面么,让鸳儿先坐着轿子风光出嫁,出了镇门口,再由贤婿安排便是。”言下之意,在这镇子里还是得做做样子的,但若离开了鸳鸯镇,便可依了新郎所言,让新娘子转而搭乘马车奔赴夫家。
“新郎倌儿可是住在外省?”媒婆好心提点,“若是路途太远,耽搁了良辰吉时,不妥!不如……在镇门外,先拜个天地,行个礼,权宜之策!”
“入洞房倒是不急,这行礼的时辰是万万不可耽搁!”柳老爷也点头应允,“带些红烛、酒盏,出了这镇门口,先拜过天地行过大礼再赶路不迟!到家了,可得好生待我家鸳儿啊!”
“小婿谨尊岳丈教诲。”
婚事是草草敲定,这迎亲行礼之事也得过且过,柳家这女儿若是正常些,岂能如此草率?可惜啊可惜,偏生得个疯病!媒婆暗自摇头,背得累些,忙往轿子那边走。
一阵喜庆的鞭炮声中,媒婆已将新娘子背进了门外那顶大红花轿内,贴有“喜”字的轿门帘放了下来,脚夫扛了轿子,唢呐响起,新郎也坐上马车,一列仪仗队吹吹打打,便往镇门口方向而去。
花轿一上一下地颠簸,轿子左右两侧的小窗帘飘动,缕缕晨曦透进轿子里,轿子里的人儿手握一面镜子,镜面上折射的阳光落在凤冠坠缀的珠帘子上。
新娘半掀了珠帘子,透一口气,听到外面除了鼓乐鞭炮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正想掀起窗帘往外看个究竟时,帘子猛地往里一翻,一物飞来,“嗖”一下穿过窗帘砸入轿内,她反应敏捷地举高持镜的右手,飞来的物体被镜子挡了一下,“咚”一声滚落在她的足侧,轿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借着镜面折射的光线,她看清了猝然砸入轿中的竟是一颗发烂的柿子,颦眉掀开窗帘往外看,街边的屋舍敞开了门户,一些个妇人站在门口窗边,冲着迎亲队伍吐唾沫、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们的脸上带着不屑与讥笑,一面骂一面教唆那些顽皮的孩子往花轿这边扔破鞋子、烂柿子,扔来的东西多数被柳家的仆从挡了去,媒婆更是扯开了嗓子与这些妇人对骂。
从那些唾骂的言语中,姽婳算是听明白了,妇人们恼怒的是如她这么一个疯癫女子、不被人捆着看牢了,还作这惊世骇俗之举——逼一个出家的和尚还俗来娶她!还敢乘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疯疯癫癫的女子侥幸嫁出去时,嫁了个刚还俗的和尚,也得被家人藏掖着、送嫁队列里的人也总该低着头偷偷摸摸沿墙根走才是,哪能这么吹吹打打、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些良家妇人眼中,此举简直是伤风败俗!
垂下窗帘,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鞋尖儿一蹭,将那颗烂柿子踢出轿外,她淡然自若地抚平了裙角,端坐于轿中。
外面虽然闹得凶,迎亲的队伍却依旧保持了前行的状态,新郎在马车里也是不闻不问,一声不吭。
只是,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这条街,却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穿过街道,拐个弯,花轿大幅度晃摆了一下,砰然落地。
姽婳扶着窗框稳一稳身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唢呐声已停了下来,四周突然静悄悄的。她掀了窗帘,不安地唤了声:“孙嬷嬷!”
媒婆扶轿凑上前来,急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哎!赶紧把帘子放下,还没到镇外头呢!”
“前面是怎么回事?”隔着珠帘面纱,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花轿的仆从不知为何都聚集在队伍前方。
媒婆甩一甩手中的丝帕,哼道:“有个不长眼的,挡了咱们的路,大伙儿正在前面‘招呼’着呢。”正说着,一个仆从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催道:“孙嬷嬷,您快去看看吧,那人挡了路就是不肯退让,姑娘们都没法子了。”
媒婆皱一皱眉,尚未发话,闷在马车里的新郎终于吭了一声:“嬷嬷,咱们不如打发些银子,叫人家让一让路。”
仆役却摇了摇头,“这法子也试过了,拿出来的银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杵在路当中,不肯让道!”
新郎闷在马车里也不露个面,发问的语声却有些惊讶了:“挡路的是个什么人?”
“是个和尚!”
“和尚?”
丫鬟的回答着实令花轿里的新娘吃了一惊,媒婆在旁直眨巴眼睛:“莫非是亲家的人?”新郎本是个和尚,拦路的也是个和尚,理当是一家人吧?
众人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马车那头,马车上的新郎却突然不吭声了,似乎已默认了大家的猜测。
“阿力,你去请那和尚过来。”
出家人与世无争,和尚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挡人家的路,必定是新郎的同宗!媒婆于是派人去请。
仆从点个头,跑到前面去请人。媒婆则赶紧帮新娘子垂好珠帘面纱,“新娘子哟,拜堂入洞房前,可不许随意掀了这盖头!”
“见个出家人,也要讲究这些俗规么?”
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来的既是新郎那边的人,姽婳就没那么多顾虑,执意掀了珠帘面纱,非要亲眼瞧一瞧那个挡路的和尚,看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倔丫头!”媒婆赶紧伸手遮挡新娘容妆,嘴里也不闲着:“和尚不也是个男人呗!你赶紧把盖头盖好……”话犹未完,耳边却传来“哎呀”一声惊呼,媒婆回头一看,傻了眼——前去请人的仆从已经回来了,要请的人也给请来了,从仆从满脸惶惶的神色中不难看出,她刚才讲的那番话铁定被那和尚听了去。
“孙嬷嬷,怎么啦?”
花轿里的人儿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鸨母急忙挪身去挡,却已经晚了。仆从“哎呀”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巴。而此时,姽婳也看清了轿外站着的人——身披袈裟、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和尚面容,但,莫名的……姽婳头一眼看到这和尚,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她与这和尚在哪里曾见过面?
眉心一凝,姽婳脑海里浮现了一片桂花林,还有林中那座寺庙,庙里那个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和尚!
“是你?!”
脱口而出的话,引来了众人诧异的目光,媒婆也着急地冲她打手势、一个劲地往她脸上指,她这才记起喜娘容妆上已无半点遮掩,被个似曾相识的和尚这样瞅着,姽婳的心,咯噔一下:她已不是原来的她!她已借尸还魂成了柳家千金,“柳鸳儿”又怎会认得这和尚?脑中电旋,她急忙端正了颜色,故意问:“大师从何方来?”
头戴斗笠的和尚分明低着头,视线却似有若无地飘闪着,在这顶花轿与那辆马车之间游移,目光闪闪烁烁,和尚只伸了伸手,遥指鸳鸯镇外那片荒山野林。
果然,这和尚是打山中那座寺庙而来,与新郎不属同宗、亦非同路人!
“大师下山所为何事?”上下打量着这个和尚,姽婳心中狐疑:手中不捧钵的和尚应该不是来化斋的,莫非……他刻意拦着花轿是冲着她而来?她的容貌已非往昔可比,他理应认不出她才是!
和尚但笑不语。
“你可是闲得慌?”新郎在马车里闷着不吭声,媒婆倒也看出这和尚与新郎并非同路人,和尚下山不为渡缘化斋,旁人倒也想不出这人还有什么事可做,是闲得发慌专来挡人家的路吗?
“贫僧忙着呢!”和尚指指新娘所乘的花轿,居然回了众人这么一句:“贫僧正忙着拦下女施主的花轿!”
喝!这和尚当真敢做敢当。
姽婳心中忐忑,却也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只得以言语相激、想令对方知难而退:“大师这么做,就不怕有损阴德?”弦外之意——不论这和尚是否冲着她而来,若是要阻人好事、断人姻缘,会遭天谴的!
“否!”和尚摇了摇头,“贫僧是在行善积德!”
“行善?大师也会与人说笑?”阻人去路,误人喜事,也敢说是行善积德?
“贫僧向来不打诳语!”和尚指一指她的眉心,“女施主印堂发暗,此去是凶非吉,贫僧阻住去路,只为救你一命!”
姽婳嗤然而笑:“我不信宿命,亦非佛门信徒!你不必在此白费唇舌!”数年前,她求佛保佑自己与家人能逃过劫难,可结果呢……
斗笠阴影下,和尚目光微闪,猝然伸手,指向她手中的镜子,道:“施主不妨拿这面镜子照一照印堂,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条黑线。”
姽婳半信半疑地举起镜子往脸上照,和尚悄然伸手往镜子背面点了几下,镜子里赫然浮现一张血符,符咒一闪而逝,镜面依旧光洁明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讶然目注和尚。
和尚语声忽变,肃然道:“你执意离开鬼镇,还须听我一言!”
“和尚,有话快讲,不要误了这对新人拜堂成亲的吉时哪!”媒婆在旁一个劲地催促,旁人心中诧异的是:这和尚一来,都与新娘聊了大半天,迎亲队列也耽搁了许久,新郎怎的只躲在马车里,吭都不吭一声,莫非……他是有所顾忌,不敢露面?
新郎躲着不哼不哈,新娘却露着个脸儿与出家人哼哼哈哈……
奇怪也哉!
“但说无妨!”见阻路人有了退让之意,急着离开鬼镇的新娘不多想,顺应了和尚。
和尚却不说话,霍地伸出一指在姽婳的印堂上轻轻一按,倏又收回,转身便走。
“大师!”姽婳不知何故脸色骤变,放声疾呼,“请留步!”
和尚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一眨眼竟不见了踪影。
“这和尚不守清规,拦了花轿,还对着新娘子毛手毛脚,不正经!”媒婆口中叨叨,两手也不闲,忙着把凤冠上的珠帘面纱垂下,帮着新娘遮盖了脸儿,催着一队人马继续前行。
姽婳坐在花轿里头却乱了心,一只手悄悄探入珠帘面纱内,指尖抚在印堂上,那里余留着一股灼热的感觉,方才那和尚把手指点在她印堂上时,他虽未开口,她的脑海里却奇异地响起他的语声,如寺庙里撞响的钟,清音有余,所有纷扰的俗念沉淀了,灵台一片空灵,她“听”到他留下的那句话: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她猜不透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领悟到一点:那个和尚绝非平常人!
如同当年那人测算的话:见了桂花,便闻鬼话!
路上耽搁了一阵,好歹是出了镇子,趁着吉时已到,一列迎亲队伍进了镇外一片树林子,媒婆喊着新郎先来踢轿子,迎了新娘出花轿,又脱下一双绣花鞋儿——出嫁时穿的三双脱下了两双,剩了一双鸳鸯合颈的红色绣话鞋,俏生生踩落在一方锦布上。
小林子里搭了个烛案,桌面贴了金花喜字,燃起两根红烛,桌前地面铺了锦布红垫子,新郎拉着喜绳一端,牵着新娘站到烛案前,欲临时先拜个天地。
出家的和尚,虽刚刚还俗,俗尘家中却早已没了亲人眷顾,既无高堂又无兄长,倒也无须讲究繁文缛节,搭个烛案,以天地为盟、山水为鉴,拜过天地后,媒婆端上合卺酒,祝这对新人平安抵达夫家别业,入了洞房再行周公礼。
接了合卺酒,收妥待洞房时再合饮,新娘子家送嫁的队列便要撤回镇里、打道回府去。临别前,媒婆好歹是记住了一件事,将一张千两纹银面额的银票交到了新郎手中,迎娶的礼节虽潦草,但终究是将鬼镇最有名的疯女人嫁出了门,承诺给新郎的阴凉自是一文不少。
新郎随手一接,却似不甚在意,脸上并无狂喜之色,倒是直瞅着新娘子,媒婆心领神会,拉了拉那根喜绳,新娘却低头似在犹豫,
一双新人在林中僵持片刻,耳旁听得媒婆干咳一声,新娘被喜绳拉扯着停滞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轻轻搭落在新郎掌心——冰凉的掌心、泛冷的指尖,相互触及,新娘似是毫无感觉,新郎浑身却震颤了一下,下意识的,与她的掌心相叠,十指紧扣,牢牢握在一起。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却让姽婳心中有所触动,讶然看了新郎一眼。
新郎优雅地浅笑,目光变得柔和,深深凝视着新娘,眼底却有黑色的旋涡在不断盘旋,“与我牵了这手,这辈子便不要再松开,若不然迷了路,可就回不来了……”这话一出口,见新娘脸色似冻了一下,刚刚放入他掌心里的手又睁了一下,欲抽离,他笑着接了一句:“开玩笑呢!你若回不了家,我会彻夜难眠的!”
一辈子牵手的承诺,却以“笑话”来代替,这真是一个很冷的笑话!
新娘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微痛——她的手被握得很紧泛了青,手指都被夹得很疼!
新郎的手指修长,指骨纤细优雅。姽婳盯着他的手指,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记忆深处另一个人的手,那人执画笔的手也曾那样紧紧牵着她,带着温柔的笑,曾经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口“突突”一跳,她飞快地转开视线,保持面色冷淡下的冰冷语声,回敬:“想必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魅力,让你彻夜不眠吧?”
三娘口中的“坏小子”桃花眼儿花心样,当个和尚也不正经,何况是还了俗的!
鸳鸯镇周遍的和尚不守清规,贪嗔欲炽,尽人皆知,新娘毫不留情地捅破这一层纸,深秋的萧瑟寒意,一下子吹进了这树林子。气氛有些僵冷,众家丁窃窃私语,媒婆在旁直冒冷汗,偏偏当事人神经如水管一样粗,照样儿笑得十分优雅,风度翩翩。
“原来娘子也知道我的长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不必客气,除了厅堂之外,私下我会额外照拂你的。”
林子里仿佛有乌云遮来,雷电交加,不止家丁们暴汗,连媒婆都在不停擦汗。
“那个……”媒婆干笑着,在旁提醒,“新郎新娘先合饮一杯吧。”
新郎“哦”了一声,接了合卺酒,一仰颈,迅速饮入口中,双手反剪在背后,飞快地俯下脸,隔着新娘珠帘面纱,吻了下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酒味儿却沾了上去。
新娘愣了一下,突然浑身僵硬,如化石一般钉足在那里,面纱下的纤纤颈项,有一粒一粒的红色斑点冒了出来,是过敏时起的疹子,大片大片的泛红,衬着异常白皙的肤色,分外惹眼。
“站稳,千万别倒下。”合卺从进行到结束,新郎举止优雅得体,谢过了媒婆,偕同新娘双双往外走,他的笑容依旧温和,洋溢着纯洁如佛像开光时的光芒,只是那句轻轻落在她耳边的戏谑笑语,暴露了恶魔的本质,“别太心急,这里还不适合圆房行周公礼!”
“我对酒味过敏!”
这个桃花眼的小和尚,收敛了轻浮草包的脾性,突如其来的尔雅风度,谈笑间随意的戏谑嘲弄,竟让她感觉到危险兆头的迫近,“你嘴里含了酒就别来碰我!”
真像……那个流连风月场、如狂蜂浪蝶般的“庄公子”,饮酒无度,还总是借酒乱性般的来风月楼戏弄“姽婳姑娘”,最后还因醉酒失足溺死在池塘……
“你不喜酒味,我却要时常沾酒。”隔着新娘珠帘面纱,他轻笑时吐出的酒香,无孔不入,“酒能使我排遣长夜漫漫的寂寞,还能使我头脑发热,再次……迷恋上你!”
“你……”
姽婳对酒味儿反感之极,本想避开他呵出的气息,心中的疑惑却又迫使她抬头注视他的表情——与神秘少年容貌惊人相似的这个小和尚,也唤作“莫离”,但他与她本应是素昧平生,怎会说……再次?“你迷恋的……无非是柳家打赏你的一千两纹银!”何曾是她?!
“哎?”新郎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笑出几分叵测心机,“银子冷冰冰的,我又不是娶它来当娘子!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一千两银子?”
“你……”
喉咙里如同噎着硬物,她避开他古怪的眼神,冷着脸不吭声,疾步往林子外走,走向停于林外的那辆迎亲马车。
看一对新人手牵着手、步出林子外,新郎又体贴周到地扶着新娘坐上马车,车把势扬鞭走马,目送马车背离了鸳鸯镇的方向,往郊外渐驶渐远,媒婆这才松了口气、如卸重负,领着送嫁出镇的那一拨柳家家丁,正想往镇子里折返,一转身,却愣住了——
镇门口,涌出一拨人马,远远地呼喊着,冲他们狂奔而来!
“这、这是……出啥事了?”
涌出镇外的这拨人,奔得近些,媒婆才看清来的竟是一拨秃驴——几辆马车追着几个和尚、几个和尚奔命似的狂奔在前面,一个弥勒佛似的胖和尚,手里还硬生声拽拉着一个人,一溜儿狂奔,脑门子汗如雨下、油光发亮,急喘声由远而近。
“喂——前面的人,快拦住新娘子,别让她被人给拐跑了!”
喊出这一嗓子的,正是那胖和尚,跑得近些,媒婆可算看清了被这胖和尚硬生生拽拉着来的、竟是柳老爷子,这一窝蜂闹腾着来的仓促阵势,媒婆直瞧得目瞪口呆,正发着愣呢,“芝麻汤圆”已滚溜到了眼皮子底下——胖和尚拽着柳老爷奔上来,吐着舌头一阵牛喘,缓过一口气来,两人瞪着媒婆齐声发问:“新娘子呢?”
媒婆眨巴着两眼,下意识应了个声:“走了呀!”
“走了?!”柳老爷跳了脚。
“被哪个男人拐走了?”不戒和尚七窍生烟、急得不行。
媒婆又眨巴眨巴一下眼,答:“被新郎接走了呀!”
“屁!”这胖和尚法号“不戒”,这会儿居然出口成脏,险些连“三字经”都给蹦出嘴,“我那时运不济的徒弟莫离,今早在迎亲途中遭遇不测,现如今人还昏迷不醒,怎么可能来迎娶新娘?”
“完了完了完了!”柳老爷哭丧着脸,捶胸顿足,“鸳儿这是被野男人拐走了!”
“这、这这这……”媒婆犯了迷糊,“老爷您是把人给认错了?”岳丈不认得自个相中的女婿?岂不荒唐?
“屁!”这回换柳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不戒和尚急道:“若不是你抬了你那个中途出意外、昏迷不醒的徒弟来本老爷府上,让本老爷亲眼看过,本老爷还真不信会认错了人!今早来迎亲的那人分明与你那个倒霉的徒弟长得一模一样,你倒是说句实话,你那个倒霉蛋到底有没有孪生兄弟?”
“有……”不戒和尚下巴上的肥肉一晃,“有才见鬼了呢!”
“这、这这这……”媒婆左瞄瞄柳老爷,右瞄瞄胖和尚,结结巴巴问了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两人异口同声。
送嫁的这一拨人,和随后急追而来阻止送嫁的那一拨人,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了镇门口,大眼瞪着小眼,集体发傻发愣这工夫,那辆迎亲马车载着新娘子早溜得没影了!
娶亲当日,新娘子被人拐走?!
见多了送嫁阵仗的媒婆,早已呆若木鸡。秋风飒飒,旋过鬼镇镇门口,吹起几片枯叶,一派萧瑟凄凉中,闻得有人脱口一句:
“真是活见鬼了!”
